第10章 封喉離境
上路了。
虞藥站在路口,就覺得腦袋疼。
權無用像個受驚的兔子,原來從未出過遠門,一陣風吹草動他就拔劍四顧,一不留神就唰唰唰幾道符飛出去,山石滾落他就先行跑掉,躲起來喊師兄小心。多次如此,毫無長進。
燕來行就知道仰天長笑,權無用摔倒了他也笑,虞藥貧嘴他也笑,甚至鈴星閑得無聊踢了踢山他也笑,說少年意氣四海游。為人相當豪邁,心胸極其寬廣,被衆人怎麽損長笑是腦子不好使的表現也照樣愉快。對于鈴星周身殺氣視而不見,至今不知道水平如何。
鈴星就更難纏了。為了護衛祥龍鎮,冥火和絞缭都留了下來,最難纏的跟了上來。鈴星開始了他明目張膽地試探虞藥是不是權清風的旅程,時不時就搞點事,動不動就找點難——不錯,每次吓到權無用的東西都是鈴星親自操作,比如突然出現的陰風,比如突然滾落的山石,比如無緣無故走迷路的大霧。
在某次虞藥走進大霧,颠三倒四迷迷瞪瞪,差點走落懸崖的時候,又被人一把拽了回來,等完全清醒過來,發現早已上路,連行程都沒耽擱,讓虞藥連發火都找不到借口。
況且鈴星有本事,虞藥跟他幾面之緣,還有求于人,是在是有苦說不出。但虞藥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
他們途徑客棧稍作休息,奔波了兩天,首要是歇歇腳。
燕來行十分熱情,給權無用交代了獨居事項,這位師弟非常不滿,聽都聽完了,擺出了長者的架子:“燕兄不必過多擔心,論起這修為年限,我長你幾十年有餘。”
燕來行摸摸鼻子,笑了:“自然,修仙人資質當然不一般。”
權無用見他這麽給面子,跟平時見過的嘴毒的人十分不一樣,心裏都添了幾分好感。
他正如此想着,嘴毒的人就來了。
虞藥剛巧聽見燕來行談論資質,他順口接道:“那資質是真的不一般,年齡是蹭蹭地往上竄,修為就是飛都追不上。”
權無用一聽,氣鼓鼓地站起身就告辭了。
虞藥一看不對,就有些尴尬,他實在是還沒學會為老者尊的概念,跟權中天呆的時間長了,損人是你來我往。跟鈴星吧,一般是鈴星動手,虞藥動口,嚴格算起來誰也不吃虧。師弟還是單純,虞藥在心裏把他劃入了保護動物的序列。
燕來行聽完虞藥損人倒是嚴肅起來,認真地看着虞藥:“家主可是憂慮太過,無處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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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藥:“……”
***
躲遠了這幫鬧鬧騰騰的人,虞藥躲進了自己的小天地,他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裏,把臉也埋下去,感受一點溫暖。
在他流落的八十年,常常只能到溪邊洗澡,因為太懶,晚上不願意燒洗澡水,虞藥在冬日的時候,就趁着中午太陽曬的時候去溪邊洗。
那時的陽光金燦燦的,暖陽陽的,就像現在……
??
覺得什麽不對,虞藥蹭地從浴盆裏站起來,嘩啦啦帶起一身水,手忙腳亂地從浴盆裏爬出來,裹上了衣服,眼看着浴盆裏的水結了冰。
這冰啊,還冒着冷氣,是新鮮的。
用腳想,虞藥也知道是誰幹的。
出離憤怒的虞藥連衣帶也不系,沖出門去找幕後黑手。
這幕後黑手還挺逍遙。
鈴星自己正泡着水,手臂展在桶邊像個大爺,看見虞藥氣沖沖地推開門,還恬不知恥地笑了笑,卻不說話。
默認了自己的“暴行”。
虞藥想,可以,你不說話,老子也不說話。
虞藥邁進門,把門在身後關上,手一松衣服就掉了下來,接着一腳就邁進了鈴星的浴盆。
浴盆的主人因為過于震驚,竟然沒有反應。
虞藥抖抖索索地坐了進去,長舒一口氣,一邊把水往自己身上澆一邊說:“借個水啊兄弟,我那邊太冷。”
鈴星仍舊震驚中。
虞藥再接再厲:“我懷疑有妖,要不你去看看。”
鈴星可算是反應過來了,他往後移,貼近了桶邊,連殺氣都醞釀了出來。
充滿挑戰欲望的虞藥再接再厲,他捧起一捧水,澆在了鈴星露在外面的胳膊上:
“你放外面,不冷嗎?”
虞藥再醒來的時候,已經第二天了。
***
師弟跑過來看他:“師兄,怎麽這麽能睡,該出發了。”
虞藥一聽就坐起來,剛起身就劇烈地打了顫,開口發現連聲音都啞了,如果沒猜錯,确實染了風寒。
師弟也發現了,往後站了一步:“師兄要照顧好自己啊。”
虞藥伸出的需要人扶的手晾在了空中。
虞藥跟師弟對視。
師弟低下頭走上前接過了虞藥的手,扶他站起來。
虞藥語重心長地跟師弟講道:“師弟啊,昨天說你是師兄不好,師兄跟你道歉。出門在外要互相照應啊。”
師弟也認認真真地接道:“師兄昨天說什麽了?”
燕來行也整好行李前來會面,看虞藥像是精神不好,又看煞星似乎精神不錯,邊靠近問了問:“家主,一切都好?”
虞藥站直身子,也不用人扶了,拍了拍燕來行的肩膀:“一切盡在掌握。”
大家放心地準備出發,虞藥走在最後,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下自己有沒有外傷。
不僅沒有外傷,似乎也沒有內傷,主要就是有點風寒。
鈴星走在他旁邊,瞟了一眼虞藥:“天大地大你面子最大?”
虞藥引以為豪:“老子這輩子就活兩個字。”
“不自量力?”
“……”虞藥挺直身板,更正他,“講究。”
***
東湖之都東坪郡,人傑地靈,山土瑞澤。曾育青天鵬鳥,展翅萬裏,補天托山而死,化石化樹守東坪。
東坪郡近日有遠道而來的騷客在這裏共論華章,整個東坪沐浴在“文化”氛圍裏,三步一個講學堂,兩步一個議文館。
虞藥一行人衣帽發飾與當地人略有不同,跟東湖這般崇文尚學,拘禮重傑之地相比,北海确是豪放不羁許多。
街上佩劍的人不多,俠客也少,道士也稀。師弟打聽了一下,此地修仙之流,奉佛之教,多散落在市郊。
虞藥一行人要尋的“樂厚館”倒不太遠,穿過了最熱鬧的集市中心,居民人家小商販中,便是。
樂厚館夾在商販間倒也不突兀,修的小小的廟墩,只擺了尊像,像前奉着香。沒有占地修院,也無處給人跪拜。單單地混在集市裏,陌陌地存在着。
虞藥上前看了看,沒見有人掃像,又四處轉了轉。
旁邊茶館的跑堂看不下去了,招呼他:“大師,找人啊?”
虞藥轉頭看這茶館,想着幹脆先休息一下,便朝裏走去。
跑堂雖看起來已過花甲,一個人照料茶館,手腳倒也利索。
燕來行進了門坐下便問:“老先生,這裏就是樂厚館?”
跑堂給他們挨個倒上茶:“是呢。幾位來拜廟?”
燕來行點頭:“煩勞問您一句,這裏沒有護廟的修士嗎?”
跑堂笑着搖搖頭:“小廟小宇,搞不了大場面。”
權無用指指像前的貢香:“這香火是誰擺的?”
跑堂回他:“都是鄉親們來的。”
說話間有個老婦打茶館門前走過,走到了像前,放下手裏的菜籃,掏出一捆香,點上拜了拜便松了松灰,插了進去。
接着又閉上眼,合着手拜了拜。
之後拿起桌邊擺的小掃把掃了掃灰,把供奉的軟了的橘子拿走,換上了自己帶來的新的。
這一切做完,才挎起自己的菜籃,離開了。
之後也斷斷續續的有人來,事項大差不差,與其說是來求願,不如說是來看長輩。每人都自覺地做了些事,保持這小小的廟宇的幹淨和香火不斷,這個隐藏在市井的廟宇,是市井人的廟宇。
虞藥看了半天,還是沒看到任何一個人像他要找的人。
他只好又問跑堂:“老先生,這廟原先有沒有守廟人啊?”
跑堂想了想:“喲那可遠了,我聽說很早以前有一個。”
虞藥激動起來:“八十多年前?”
“對對……”
“他現在在哪兒?”
跑堂也拉了個椅子坐了下來,仔細回想着:“哎呀,多少年前就走了……”
衆人陷入沉默。
鈴星喝着茶,卻突然被燙了一下。
虞藥覺着奇怪,拿起茶杯看了看,又唱了一口茶,像是想到了什麽。
他站起身,走去一個離跑堂比較近的位置,坐在他身邊,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老先生,我有要事見樂厚金官,麻煩您報一聲?”
跑堂為難地臉都皺起來:“我不認識啊……”
虞藥把手伸出來,因為還魂而在手心留下的傷口奪人眼目,虞藥繼續道:“七金後人,遠道而來。”
跑堂搖搖頭,嘆了口氣。
虞藥剛想再開口勸,卻只見得這茶館忽得一下消失了。他們還坐在兩把椅子上,除了這兩把椅子,虞藥的同伴,店內的裝潢,店外的旗,一切的實體,消失了。
他們存在在一個虛空的地方,只有兩人,兩把椅子。
剛才跑堂那六十多的面容,此刻顯出了原形,鶴發垂暮,枯木瀕廢,但一雙眼睛仍是看穿紅塵,閃亮而專注地盯着虞藥:“我就說有些熟人的感覺。”
虞藥抱拳立身,還未開口,卻看樂厚一臉震驚地指着他們的後面,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他……他怎麽能……?”
原來他們後面,在這一片虛空裏,鈴星也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這位煞星正坐在椅子上,翹起腿給自己倒茶,斜着眼看着他們倆。
虞藥撓了撓頭:“……他吧……他挺厲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