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務農耕地
鈍水給虞藥添了第二道茶,他們還是沒說話。
鈍水端着茶碗,一絲不茍地飲下,虞藥也只好拿起茶碗,順道瞟了眼旁邊站的僧人。這位僧人一身白袈裟,跟鈍水比起來,面容倒是銳利許多,如果說鈍水是個摸不清想法的平靜無憂無喜之僧,那白衣僧則像一個帶刀修佛之僧了。
白衣僧注意到了虞藥的目光,朝這邊擡了擡眼,虞藥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鈍水開口了:“這幾日辛苦幾位與衆僧一起誦經食齋了。”
虞藥趕忙擺手:“哪裏話,聆聽佛學是我輩之榮光。”
鈍水客套地笑了一下,繼續道:“佛經之語,若有需探讨之問,盡可與我寺僧人相論,實在無須秉燭夜行,尋無人地念。”
虞藥愣了一下。
白衣僧上前一步:“阿彌陀佛,昨夜施主去蓮花亭有何貴幹?”
虞藥轉頭看他,腦子盤算着,不對,我确定他們并沒有直接看到我們。轉而又想,除了我們他們還會懷疑誰呢?
虞藥轉向了鈍水,雖然回的是白衣僧的話,卻眼看着鈍水:“還是上次的事,我跟您說過的。現在我想……”
鈍水擡手打斷他,對白衣僧點頭:“采微,你先出去吧。”
白衣僧看了一眼鈍水,退了出去。
虞藥便接着剛才的話:“上次我跟您商量的事……”
鈍水搖了下頭,沒有讓他把話說完:“北海之災,我等皆感痛心,如果能相助,定然竭盡全力,可您也知道,無喜之地乃佛修之地,上聽東湖講佛堂,如此大陣仗,沒有講佛堂允許,不能派我地僧人插手其他地區內事。”
虞藥點頭:“我明白。”
鈍水繼續:“恐怕也不能允許您用無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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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藥猛地擡頭:“大師,上次您說雖不能出手相助,可還願借貴地一用。我念您處境不易,也無須您透露成陣之地,我自尋便是。如今我已尋到,您又反悔,不太合适吧?”
鈍水沉沉地望了一眼虞藥,張了張口,似要開口,卻又沒說話。
虞藥笑了下:“我猜,您上報講佛堂之後,得到的反饋不怎麽樣吧?”
鈍水垂下眼:“阿彌陀佛。”
這就是默認了。
虞藥苦笑了一下,撓了撓頭:“也怪不得講佛堂,北海是神棄之地,你們佛修還是要登天的嘛。”
鈍水甚至有些痛心地搖了搖頭。
虞藥覺得應該安慰一下他,卻又實在沒心思開口。
鈍水又問:“施主可找到了懷疑的內鬼?”
虞藥搖頭:“說是內鬼,卻又未必。我只是懷疑北海之災實乃人禍,但沒什麽證據。說起來北海得罪的人也太多了,權家得罪過的人,七金得罪過的人,以前威風時候得罪過的人,誰知道呢……”
他們又沉默起來,茶涼了下去。
***
虞藥出門的時候,權無用他們正等在堂前,見他們出來,便圍上來。
燕來行問道:“怎麽樣?”
虞藥明知故問:“什麽怎麽樣?”
權無用有些憤憤:“這禿驢還挺能打閃。”
虞藥看他:“你在說什麽?”
林舞陽也湊上來:“鈴星什麽都告訴我們了。”
燕來行貼心地拍了拍虞藥:“懷疑我們也是正常,不怪你,現在好多了吧?”
虞藥幹笑兩聲。
權無用咬了咬牙:“我真是不明白,這救蒼生是天經地義的事,怎麽還如此推诿,真讓人看不起。”
林舞陽推了他一下:“行了吧你,就因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所有人就都該出手相助嗎?人家就沒自己的事要做嗎?什麽都先着你?你正義你了不起?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權無用白他:“就你懂,見死不救多了不起。”
虞藥開始頭疼了:“別吵了……”
燕來行轉頭看虞藥:“看來無喜之地是沒戲了,我們下一步怎麽辦?”
虞藥有點無奈,他撓了下頭:“能怎麽辦?先去把花草種子種上吧。”
燕來行一頭霧水:“什麽花草種子?”
一直沒開口的鈴星說話了:“在山路上破壞的花花草草。”
權無用瞪起眼:“都什麽時候了,師兄你還想這種事?”
虞藥又撓了撓頭:“什麽時候答應了別人的事也要做完啊。”
燕來行和權無用偏過臉去。
虞藥只好又去說好話:“咱們快點幹,幹完就上路。地縛絞殺陣需地氣最強三點,羅盤指了這一點就在這附近。地氣聚集通常連山,也不會只有一個無喜之地。”
燕來行和權無用偏過臉來。
***
第二天,虞藥一行人就背着種子扛着鋤頭下山去了,跟他們一起的還有三四個僧人,領首的正是之前那位白衣僧。
燕來行一邊背着劍,一邊背着鋤頭,權無用指着他哈哈笑:“大俠就是大俠,背鋤頭都比別人飄逸許多。”
燕來行仰天長笑:“早耕種于山林,夜舞劍在鄉間,行于百田,卧于曠野,就是仙家也羨慕啊。”
權無用學着他扛起種子袋:“老子要種向日葵。”
林舞陽湊過來:“那我要種郁金香。”
虞藥轉頭問他:“什麽東西?”
林舞陽拍着他在集市上淘來的種子:“我昨天找了一下午呢,産自天山。特別好看,我小時候阿爺從西域帶過來在我們家中過。”
虞藥來勁了:“燕大俠,你種什麽?”
燕來行非常自豪:“白菜。”
大家:“……”
燕來行:“怎麽了?”
大家紛紛豎起大拇指:“中原有你了不起。”
虞藥又問鈴星:“小子,你種什麽?”
鈴星掂了掂手裏的種子袋,誠實地回答:“不知道。”
虞藥過去接了他的袋子,翻開撥弄了幾下,也沒看出來是個什麽,大家互相傳着看了看,不知道是什麽的種子。
鈴星猜測:“估計是花。”
虞藥拍他:“開出來就知道了。”
權無用叫虞藥:“師兄你種什麽?”
虞藥潇灑地一揮手:“大蒜。”
采微轉頭看了他們一眼,一群即将無家可歸的人,前途未蔔,試圖苦中作着樂。
他們帶來的花花草草,花期不同,連生長所要求的土壤和光照都不同,但這些人幹得非常起勁,鋤頭飛舞,各自在山上尋一片地,栽種自己的種子。有的爬上了山坡,有點沿着路邊,有點鑽進樹林,在樹根邊種。
他們翻開已死的土壤,向下掘着尚存生機的土壤,也許要挖很深,終于能看見泛着黑色光澤的土壤,有生物活動的影子,這樣的土,才有生的可能。
于是他們把新土挖上來,一寸一寸,一畝一畝,翻出生的土壤,栽下種子。
林舞陽翻得慢,力氣小,手忙腳亂。遠處的采微看到了他,放下了手中的事,過來幫他的忙。
林舞陽正拿着小錘,一下一下砸頑石,試圖把石頭砸碎,好松松土。采微将自己的白袈裟卷起,蹲在了林舞陽的旁邊,幫他把砸碎的石子揀出來,把土挖松。
林舞陽擡頭看了看他,發現這和尚年齡倒也不大。
采微擡頭看他,目光沉靜如水:“怎麽停了?”
林舞陽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下了錘子,便趕緊又揮起來:“噢——”
話音剛落,林舞陽就砸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尖叫一聲扔下了錘子,抖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采微拉過他的手,從自己的袈裟上撕下了道布條,一聲不吭地給他包紮。
林舞陽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滲透了采微包紮的白布,看來直接這樣止不住血。
采微又抖開了布條,拽過了林舞陽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嘴巴,伸舌頭舔掉了他的血,揉散了淤血,又撕了布條,重新包紮。
林舞陽像被雷劈了一眼,呆愣在原地。
虞藥和鈴星,各自扶着鋤頭,聚在一起,朝他們看。
虞藥啧了一聲:“和尚怎麽比我還不要臉,男男授受不親啊。”
鈴星啧了一聲:“和尚沒有你不要臉,你是故意的,他是無意的。”
虞藥轉臉看他:“你又懂和尚了?”
鈴星轉臉看他:“我不是懂和尚,我是懂你。”
這突然而來的一句話,讓虞藥愣了一下,過了好半天才轉開眼,有點無奈:“不要随随便便亂講話,你們這種什麽都不懂的,才要人命。”
鈴星到這兒就不明白了,轉回去玩兒鋤頭。
林舞陽還在愣,采微從他手裏拿過了錘子,繼續他未完的工作,仍舊不發一言。
看着采微輕輕一敲就碎掉了他半天才砸碎的石頭,林舞陽老老實實地收了手蹲在他旁邊,看他工作。
林舞陽看着看着就問:“大師,晚上巡邏的是不是你呀?”
采微不回頭:“貧僧是守寺僧。”
林舞陽點頭:“哦……這樣。那個……大師,你們真的不幫他們嗎?”
采微手停了一下,又接上去繼續:“佛堂自有安排。”
林舞陽望了望遠方正在舞鋤頭的那幫人,又轉回來:“大師,我是東湖人。小時候就住在滋芽村——您知道吧,就在無喜之地山腳下。那年我阿爺阿娘被強盜殺了,無喜之地的僧人路過把我救了,帶我回去待了一個多月,後來又把我送回爹娘身邊。我知道您一定也不記得我了,佛家人慈悲為懷,普度衆生,救過的人不計其數。只是……那時候佛堂也有規矩,非佛修之人不得入無喜之地,僧人也從未将我遺于荒野啊……如果俗人可救,北海人救不得;衆生皆苦,神棄之地不可憐,那這豈不是……”
采微轉頭看他,仍舊是平淡的表情,林舞陽的話戛然而止,沒再說下去。
于是便又是沉默地耕種。
虞藥把自己那塊兒種完,就到處轉悠,去幫幫這個,又去哄哄那個,力求使大家愉快地耕種:“耕種是有意義的,生生代代的,春一來,呼啦啦地又起來啦!”
他幫着權無用把土培好,權無用問他:“怎麽個起來法兒?”
虞藥笑嘻嘻地:“萬古長青。”
權無用笑着白了他一眼。
可虞藥遠不如他看起來的那樣閑适。
幫得差不多了,虞藥在沒人看見的時候,又溜回了自己的種子旁邊,他種的是梅花,是北海的名花。
虞藥低着頭,一邊培土,一邊自然而然地蹲着,逐漸地跪在了地上,他翻着土,對着花講——又或許是自言自語,卻看起來像在對着花祈禱。
“我以前也不會在乎的,趕上打仗的時候就更不會在乎。打完回防,路上順手就能滅一個城,然後看他們挂上天宮的旗。我想,這是功德,這是功績,天道行四疆,天理征八荒,無力抵抗的人活該輸。
我知道弱者活該輸,我沒想過弱者就活該死完啊……
弱者要什麽氣節,死就是死有什麽氣節?一顆火石砸下來,管你出門去幹什麽,管你買了菜還是肉,回家還是談生意,管你今日婚嫁還是喪禮,統統死幹淨。
這對嗎?這不對吧?
我以前沒想過的。
太弱了,太弱了,我再也不想這麽弱了,我看見北海潰敗成那個樣子,北海人逃成那個樣子,真恨不得瞎了我的眼……
如果我們知道哪裏做錯了,我們還可以改。可是弱怎麽改?”
虞藥停下來,他幾乎伏在了那片地上。
“我信仰什麽呢?”他慢慢地擡起頭,用手按着土,“媽的,我信仰什麽呢?”
虞藥的手在刨土,手指縫裏泛出了血,可他沒有注意到,他已經有些跑神了。
他猛地挖到了一塊碩大的石塊,沒有挖動,虞藥繼續刨土,卻難動它分毫,虞藥便愈加投入,手指的血越滲越多。
突然,這塊石頭在他面前碎開,碎成了一粒一粒,竟如沙般大小,解了虞藥當頭之憂。
虞藥一驚,他擡頭四望,看見了抱着手臂的鈴星。
鈴星本來側着的身子,在留意到了虞藥的目光後,背過了身。
虞藥便停了,他不再瘋狂地刨土了,也不在拿手磕石了,他呆愣地跪坐在地上。他的氣息逐漸平穩,從某個偏狂的思緒中回過了神,他清醒過來。
虞藥轉身,拿了紗布給自己包紮,他又望了一眼鈴星。
鈴星站在那裏,側靠着樹,離他不近,但卻總是不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