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三回
蘭山收回手:“沒有。”
湯一碗瞪了一眼蘭山,一步邁上前,也伸出了手,按在了虞藥的腹部。
所有人都看向湯一碗。
虞藥咽了口唾沫,聲音非常大。
湯一碗收回了手,轉個身走回椅子上,坐了下來。
同門們都低下了頭,黃格摟住了虞藥的肩。
湯一碗開口:“虞藥啊……”
虞藥擡頭看他。
湯一碗看向虞藥,小孩兒的眼睛像一只鹿,瞪得圓圓的,閃着亮,充滿了恐懼,咬着嘴,不敢求情。
湯一碗又道:“以後好好努力啊。”
說罷就站起身走了。
蘭山也站起身,看了虞藥一眼,什麽也沒說,走了。
虞藥愣在原地。這樣的意思是……?
黃格大笑,拍他:“師弟,你能留下來了。”
勾玉看他一眼:“何止,你要是還想練,還可以繼續練。”
雪刀點頭:“對對,師弟,你已經凝出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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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藥試探性地問一句:“凝出真氣就能成丹嗎?”
衆人沉默。
虞藥又問:“那能聚出真氣是不是也算入道門呢?”
勾玉搖頭,指着紅紗:“紅紗已經不修道了,可凝出真氣也只要一年。”
黃格拉了一下勾玉,上前摟住虞藥的肩:“不要跟別人比嘛……”
虞藥繼續徒勞地奮進着,說實話,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
他勉強能跟同門一起跑完山了。衆人可以開始練氣,虞藥因為跑得太快,還不停地吐。
日複一日的枯燥訓練,終日起早貪黑,長過任何人的修煉時間,即便如此,成丹遙遙無期,真氣能凝住不散便是極限。
虞藥在夜裏打坐,坐了一會兒突然感到一陣難過,他停下來,仰頭看天。
他從來不敢說自己有通仙的理想,對他而言太遠,連說出來就顯得配不上。
于是他降了自己的願望,他希望能與同門一樣,有留在七金的資格,讓湯一碗不後悔把他帶上來。
虞藥盯着滿天的星辰,在靜谧黑暗的院子裏,他一個人坐在地上,哭了出來。
念完經上山來的湯一碗,邁進大門就看見瘦弱的小孩兒坐在地上,還盤着打坐的姿勢,低着頭嗚咽地哭,聲音不敢太大,怕吵醒別人。
虞藥哭着哭着,頭被人摸了一下,湯一碗在他面前,把手裏扛的幡和鑼一放,也盤腿坐了下來。
虞藥一看見他,就把頭轉開,手往臉上抹了一把,把臉抹得黑乎乎。
湯一碗坐在地上,兩手往後一放,撐着身子晃着腿,吊兒郎當地笑着看他。
虞藥吸了吸鼻子,轉回頭。
湯一碗問他:“餓了?”
虞藥搖搖頭。
湯一碗笑了:“哭什麽呢?”
虞藥低着頭不說話。
湯一碗坐直,彎彎腰,把頭湊到跟虞藥面前,低頭看他的臉,被虞藥躲開:“怕自己沒用嗎?”
虞藥驚了一下,擡起頭,瞪圓了眼:“您怎麽……?”
湯一碗又仰起來:“廢話,我好歹是你師父。”
虞藥撓了撓頭:“師父,你帶我上山沒用啊,我沒有仙根,不能幫您振興七金。”
湯一碗唔了一聲,又道:“不過振興七金主要是我要做的事,你不用想那麽多,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虞藥又苦惱起來:“師父,我不知道我要什麽?師兄們都知道自己要什麽,要做什麽,可我總是混混沌沌的。”
湯一碗哦了一聲:“要目标是吧?”
虞藥點頭。
湯一碗坐直,指了指後面的山:“知道那是什麽嗎?”
虞藥搖頭。
湯一碗告訴他:“那叫恐久山。那座山上有猛禽走獸,吃人不吐骨頭,樹木皆為鬼怪,吞人生氣。即便烈日當空,陽光照不進恐九山。古來便有人欲上山開派,無一生還,又有人試煉探險,次日屍體便落于山腳。此山,為大險之山。”
虞藥咽了口唾沫。
湯一碗繼續:“但是,傳說中,恐九山有一把銀龍劍,劍認之人可登仙。七金自創派以來,說實話有天賦之人太少,于是門徒便前仆後繼地上山尋劍,幾百年來沒人找得到。我小時候,我的師祖死在尋劍的路上,我的師傅死在尋劍的路上,我的師叔死在尋劍的路上,我的同門死在尋劍的路上。為的就是一個目的,既然天不給我仙根,我便賭命去找劍,若是能找到,便再賭這劍願認我。”
虞藥眨巴眨巴眼。
湯一碗看他:“我從小看到大,每個上山尋劍的人,都覺得自己是‘天選之子,他人不行我可以’,有修為的也去,沒修為的也去,入派念了兩天書,收拾包就上山尋劍去了。是啊,日複一日的苦練,凝不出真氣,成不了丹,頓悟太難,成仙太遠。不如去尋劍,把命運交給命運,交給老天爺,尋得到便贏,尋不到,也是死在征途上,算是漂亮的名字。”
虞藥看着師父。
湯一碗笑了:“尋劍算個目标,你要嗎?拿去吧。”
虞藥沒說話。
湯一碗拍虞藥的肩:“虞藥,你說不能幫我振興七金,你知道對我來說,什麽叫‘振興七金’嗎?”
虞藥想了想,道:“天下之客遠來,門徒盡登仙?”
湯一碗看着虞藥,他搖了下頭,目光炯炯:“非也。北海是無神之地,所以,”
他伸着一根手指用力點向虞藥的肩膀,“人必須成為英雄。”
風驟起。
虞藥在這突來的沉默着,盯着師父。
師父收了手,一掌拍向虞藥的胸口,虞藥來不及躲閃,迅速凝了一口真氣護體。
掌施與身,無大礙。
師父道:“看到了嗎?這是你修煉的結果,再也不能有人一掌将你拍到,你也不會飄飄搖搖地站在地上,任人擺布。”
虞藥望向師父。
湯一碗捏着他的肩膀:“求高,要遠,圖上進,自然是好事,但是什麽都不做,等天降大任,等命運選擇你,只會像一代又一代的七金人,死在深山裏。”
湯一碗道:“你要去找劍,你盡可以去找,我絕不攔你。找到了便可一步登天,說不定你就是那個天選之人,說不定你受過的一切苦難,都是為了讓你來到我七金,聽這個故事,上山去尋劍,成大器。
在我門派修煉二十年也未必有長進,你是凡根你自己也知道,沒人能告訴你只要你奮進不止,刻苦努力,有朝一日能得回報。況且人命早定,你生來就有數了:你生在什麽地方,什麽家世,什麽天賦,你早就有數了。
倘若沒什麽可失去的,賭一把又何妨?說到底不過因為師父我膽子小,輸不起,我不願登山罷了。
虞藥,你覺得呢?”
虞藥困惑地看着師父。
風起了又停。
湯一碗溫柔地笑了:“哪一種選擇都有道理吧。”
虞藥撓了撓頭。
“沒人能告訴你你是什麽,要做什麽,什麽值得,什麽能成大業。”湯一碗看他,“你在我處修煉,讀書。假若有一天你想下山了,務農耕地,你也能扛得動鋤頭,假若你想考取功名,你識得幾個字,也可去尋個私塾繼續念。無論你要什麽,年級輕輕的時候,總不能每天只掃掃院子擦桌吧?”
虞藥癡癡地看着他師父。
湯一碗長嘆了口氣,站起身,把地上扔的幡和鑼撿起來,輕輕踢了一腳虞藥:“去,給師父溫點兒酒,師父喝兩口,跑一晚上累死了。”
“唉。”虞藥麻利地站起來,跑進廚房。
拎酒的時候他望了一眼站在院子裏收拾東西的師父,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他師父以振興七金為宏願,能不能振興七金不說,這個男人,憑一己之力,養活了他不食人間煙火的師弟,和十幾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虞藥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叫做無神之地,人當為英雄,這就是他們七金的道。
***
三年又三年,虞藥仍未成丹。但好的一面是,他确實長高了,身子板也更好了,跑山能跑進倒數第七了,擦桌子更快,掃地更幹淨了。
虞藥的師兄們有幾個下山去了,比如跑山倒數一二三四五六七,這使得虞藥又變回了倒數第一。他們走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敢相信跑山跑得比虞藥還慢,畢竟虞藥是唯一一個沒成丹的門徒。
走的那天同門相送一場,師父也挨個拍了拍肩。
第二天虞藥就下山去了,他給人念經,想賺些錢補貼一下,但他功力實在不行,最後在茶館尋了個兼差,每兩天來一次,當跑堂。
他賺了些錢但不敢給師父,便給師娘,師娘拿着錢就嘤嘤嘤地哭,虞藥就慌了,手忙腳亂,只好說:“主要是想喝八寶粥,多放糖。”
鬥轉星移,門徒更換,虞藥也漸漸成了師兄,還在他上面的,也就剩下當年同寝的幾個師兄了。而虞藥跑山,跑成了第一。
這天虞藥在茶館招待客人,來了一群衣着華貴的異邦人,看打扮像是來自西域,領首的是個高大年輕人,額頭一道銀色疤痕,眉目銳利,手裏拿着一條銀色的馬鞭,旁人都叫他“餘公子”。
餘公子手下裏有個不茍言笑的纖細瘦子,病怏怏的蒼白的臉,陰森森地,有些駝背,人叫他“昭先生。”
還有個滿臉橫肉的健壯男子,眼上一道豎疤,身配一把巨刀,刀有人一般大,人叫他“通天。”
虞藥給他們送去茶,他們腳邊的一條狗邊吼邊朝虞藥撲來,餘公子饒有興趣地看着。
這狗十分大,若站直便跟虞藥差不多高,伸着猩紅的舌頭,留着涎水,獠牙尖利,反着光。
幸好虞藥反應快,閃過它一口,端着盤子便溜遠去。
餘公子勾着嘴角笑:“你可不要惹我的狗,他牙上有毒。”
虞藥本不想再管他們的事,但同事的一個小二跑來求虞藥,看到了剛才虞藥閃躲開來的樣子。
他可憐巴巴地看虞藥:“虞哥,你能幫我把這盤菜送去嗎?他那狗太可怕了……”
虞藥朝那桌望了一眼,那桌周邊已經沒有人了,避之如虎。
小二兩腿發顫:“他的狗不是一般的狗,你身手好,我實在是……”
虞藥二話不說接過他的菜:“放心,酒也給我吧。”
虞藥再次過去,仍舊輕飄飄地躲過那狗的威脅,上了菜便離開。
餘公子看着他,頗為不爽地啧了一聲,一把拽過狗的鏈子,那狗被咚地一聲拉倒在地上,接着被扥去餘公子身邊,拖行的路上發出嗚嗚的窒息聲,到了餘公子身邊才停。
餘公子揪起狗的耳朵,念了點什麽。
虞藥本想去上第二道菜,卻突然發現從門外進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不是別人,正是他師叔,蘭山。
蘭山一進門,就去向了人最少的地方——那西域一行人的桌旁。
他絲毫不看周圍,把自己的劍放在桌子上,招手:“小二,上茶。”
劍放在桌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餘公子歪了歪頭,看向這個使劍的人。
一個小二繞着去了蘭山的身邊,顫巍巍地問:“客官要什麽?”
問罷又低聲湊近他:“客官要不要換張桌子?”
蘭山聲音洪亮:“為什麽要換?”
餘公子又看了一眼他。
虞藥端着第二道菜,只好背着走,希望蘭山認不出他。
他不開口,放了菜就要走,餘公子腳邊坐着的狗突然躍起,以飛快的速度朝虞藥撲來,已經亮出了獠牙。
虞藥側身而躲,邁步欲行,那狗卻猛地轉身,瞳孔變得猩紅,惡狠狠地吼了一聲,繼續朝虞藥咬來。
虞藥不敢轉身,疾走,惡狗不放過他,一口咬上虞藥的手指,虞藥仍不回頭,權當不知道,繼續往前走。
後面蘭山突然叫了一聲:“虞藥?”
那狗聽這一聲,突然松開了口,轉身朝蘭山撲去,蘭山欲拿劍,可劍上竟纏滿了紅色的藤蔓,把劍鎖在桌上動彈不得。
虞藥急忙朝師叔走了兩步,雙手勒住了狗的脖子,把狗往後拽。
但他的手卻突然被鞭子抽了一下——盡管他什麽也沒看到,但确實有鞭子抽了他。
虞藥沒有松手,他反身将狗扔遠,狗一落地,便重新朝他撲來。
狗騰空而來,虞藥伸手一掌拍在它腹部,那狗竟然炸開,血肉灑滿一地。
虞藥吃驚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想他難道成丹了??
餘公子桌上的人站了起來,朝虞藥大呼起來,但餘公子沒有動,他看看虞藥,看看蘭山,笑了:“你們倆認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