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八回

餘公子終于忍不住了,狩獵這麽久,十四個人,竟然一個也沒有抓到,要不是他去不了恐九山,一定要把整座山給滅了。

勾玉總是跟着一起上山,但次次也都沒有結果。

反而是山裏的七金人,竟然把扔出來的湯一碗的腿和手臂,撿走了。

餘公子在此地玩兒了一年,終于有些厭煩了,他打算認真起來。

通天邊安慰他:“放下,等火雲閉完關,出來就燒了他娘的恐九山!”

餘公子啧了一聲:“媽的,煩死了,我想回去了。”

勾玉一聽,又申請再上一次山。

餘公子懶得看他,讓他帶幾個人便罷了。

勾玉利落地起身,帶上裝備便上了山。

他進了山,分了隊,便四散開來行動。一年間,他從未跑過,甚至有一次救過餘公子手下的性命。

餘公子對凡人心事沒有興趣,也懶得去管這麽弱的勾玉。

勾玉挎着箭兜,趁沒人的時候,拿出了羅盤,召喚了他的靈鳥。

他給靈鳥嗅了嗅虞藥身上的布,靈鳥低飛起來。

一年間,他有很多次都非常接近虞藥,但從沒找到過他。虞藥好似死去了一般,一點蹤影都找不到,要不是時不時扔出的七金人的東西會被人撿走,勾玉也許不相信虞藥還會活着。

他到了一處密林,靈鳥便再也沒有方向,來回盤旋。

勾玉已經做好了準備,這次他掏出了黃格衣服的布,給靈鳥嗅了嗅,又發陣以催,他的功力被餘公子鎖了,不敢用太多,只能盡力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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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靈鳥有了隐約的方向,勾玉跟着而去。

恐九山永遠都是黑暗,勾玉不敢點火,怕把虞藥吓跑。于是他只能靠聽着靈鳥撲翅的聲音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勾玉到了一處地方,他突然發現眼前不再一片漆黑,竟然有些太陽光,透過樹林,影影綽綽地灑下來,灑的地方,是幾個的墳包,墳包前立着幾塊木板,其中一塊上面用血書着“七金黃格之墓。”

勾玉不禁湊近了幾步,他仔細地讀着,還有“七金恩師湯一碗之墓”,還有……

突然他聽見一聲樹枝斷裂的聲音,他慌忙轉頭,正看見樹上枝葉間,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惡狠狠地盯着他。

勾玉試探性地叫了一聲:“虞……虞師弟?”

那眼睛沒動。

勾玉把自己手裏的劍放下,攤開了手:“是我。勾玉。七金的。”

那眼睛仍舊兇狠地盯着他。

勾玉轉頭看了看,他确信,虞藥獨自留在此地,只為了一件事,那就是将七金人的屍體帶回來安葬。

勾玉仰頭看了被開出的一片天空,是虞藥将這片地上的樹木職業一根根拔下,開拓出一片天,讓師門的人墳墓上能有陽光。

勾玉小心地放下背包,看着虞藥,将裏面吃的東西一點點拿出來,小心地道:“我以前也在林子裏留過食物,你還記得嗎?”

樹上的人終于有了動靜,他往後移了移,從樹上跳了下來,落地之後迅速朝勾玉爬來。

勾玉看到了虞藥,愣住了。

虞藥沒有左腳和右手,纏着一圈圈的布,他只會四肢并用地爬,他爬得相當熟練,像一只四腳的蜘蛛。他的兩只耳朵都被削掉,頭發好似被拽過,只留下一塊一塊的青頭皮,有些地方已經結了血痂。他上半身沒有穿衣服,只系着一把冰冷的劍,連劍鞘都已丢掉,劍刃劃着背,在背上磨出了繭子;下半身的褲子已經破破爛爛,他渾身是傷,卻沒有地方在流血,他腿上已經有了蛇皮,也許是中了毒。

他已經不像是個人了。

只有那雙眼睛,那雙眼睛總是認真地看過來。

勾玉一看到他就哭了。

虞藥的滿臉警惕,因為勾玉的淚水忽然軟了下來。

勾玉連忙把吃的塞給他,虞藥張嘴嘴拼命地吞,好像有誰會跟他搶一樣。

勾玉看着他,心疼地道:“虞師弟,下山去吧。我知道有條路,守的人不多……”

虞藥猛地擡頭,張張口卻沒發出聲,他很久不說話,一時不習慣。

他“啊啊——”了許久,才終于發出了第一個字:“不。”

勾玉搖頭:“留下來已經沒有意義了,大家都死了。”

虞藥看他一眼,問道:“雪刀師兄呢?”

勾玉答:“死了。”

虞藥問:“紅紗呢?”

勾玉答:“死了。”

虞藥小心地又問:“那,師父呢?”

勾玉答:“早就死了。”

虞藥又問:“師兄你呢。”

勾玉道:“我留下來就是為了告訴你,讓你走。那日我聽說有人搶屍體,就猜想你已經将其他師弟們送下山,否則你不會帶着他們去搶屍體。師兄們早已歸土,你還活着,便該活下去,走吧。”

虞藥搖頭。

勾玉急起來:“你留着幹什麽?就為了修幾個墳墓?人死大過天,有沒有墳墓又什麽重要的?師兄們死在我面前!我親眼看到的!人死就是死了,不要再做這種無謂的事了!你應該明白啊,所以你要送師弟們下山。你也是師弟啊,下山去吧。”

虞藥不語。

勾玉沉沉地看着他:“師弟,凡人的劍,什麽也做不到,誰也守護不了。”

虞藥擡起頭:“文死谏武死戰,我當死七金道。”

勾玉搖頭:“師弟,你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這恐九山裏又于事何補呢?你搶不到的,你贏不了的,你只會把自己葬送在這山裏,為了什麽?你的戰鬥已經結束了,你已經輸了,走吧,虞藥。”

虞藥不回答。

只有一雙赴死的眼,嵌在殘破的軀體上。

遠處響來一陣腳步聲,虞藥猛地一驚,彈跳上數,手腳并用地攀樹遠行,利索地像是一個影子。

勾玉望着他,恐九山裏死過很多七金的人,并不因為虞藥意志如何而對他稍微溫柔一點,虞藥自己的殘酷壓過了外界的殘酷,在這樣的求生中,成了丹。

虞藥攀枝飛快,不消一會兒便去了樹林的另一邊,現在他逐漸明白,地上難留,樹上倒多少還安全一點。

他現在可以從容起跳,一拳能打死一只小獸,生肉也可食,頂腹中之饑,剛開始吃還會胃疼,可現在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

他活得與野獸無異,他只有一個目标。

虞藥在樹上呆到了樹林間的風聲驟起,因為在恐九山鬥靈鬥怪鬥兇獸久了,只靠聽風聲,他便明白,樹林裏暫時沒人了。

于是他縱身跳下來,朝墳包奔去,他本來是去摘雜草的。

奔至墳包,他在樹間觀察了一會兒,确認沒有人,一躍而下。

他剛碰上墳前的木板,便聽到一聲呼嘯從背後而來。

虞藥反應很快,縱身跳開,那呼嘯聲來自一條猩紅色的鞭子,劈斷了師父的木板。

虞藥呲牙看去,卻沒有看到持鞭人,那鞭子也只是閃了一下便消失了。

但是周圍聚來了一群煞,他們搓着手,目光泛起精光:“竟然真的有啊……”

“我還以為找不到了,還真的活着啊……”

“這是個什麽東西?……”

“怪物嗎?”

“媽的,我都覺得惡心……”

虞藥朝後退着,盯着這群煞。

在他們撲來的同時,轉身攀上樹,倏地一聲蕩遠,但下面的人已經盯準了他,便拔劍便跟上來,他們腳力很快,虞藥拼了命地跑。

他在樹林裏左沖右突,甩掉了一部分人,但跟上來的,更加頑強。

虞藥拔出背後的劍,在自己的身上劃出一道血痕,樹林裏一些怪物,聞到血味,突然蠢蠢欲動。

一個沖上來的煞手裏聚着一團綠色的火,一掌推過來。

虞藥躲不及,豎劍劈開,他本以為普通的劍劈不開道術之火,但他的劍刃發出淡藍色的光,将綠火一分為二。

虞藥看準了機會,舉劍直沖,正好對上了那沖上來的煞,虞藥反手一劃,那煞往後一閃,避開了劍鋒,大罵:“他還手!殺了他!”

虞藥趁此機會轉身就逃。

一個紅發的煞一閃身就來到了虞藥身後,一腳就踏上了虞藥的右腳,扭了扭便将虞藥的右腳踩斷。突然,一只樹林裏的野獸自山霧中撲出來。

這獸人面獠牙猩紅眼,這是恐九山的野獸,虞藥見多了。

但其他的煞沒有見過,紅發煞松開了腳,往後退了幾步。

虞藥一見,顧不得流血,馬上手腳并用地往前跑,但野獸并不沖向紅發煞,他沖向虞藥,一口便咬掉了虞藥的右腳。

虞藥尖利叫了一聲。

野獸撕扯着右腳的筋脈,虞藥奮力往前掙紮。

這血腥殘忍的場面,看得一幫小煞都瞠目結舌。

終于,野獸咬斷了腳,虞藥掙脫開來,借着慣性朝前翻滾而去。

野獸低着頭開始咀嚼,又轉頭,望向愣愣盯着它的一幫小煞。

小煞們終于反應過來,互相推着:“愣着幹什麽?!去追他!殺了他!”

他們落荒而逃。

虞藥全靠兩只手在地上爬,他咬着劍柄,奮力地爬着,甚至不知道要跑到哪裏去。

小煞們呼朋引伴,整座山上響起來浩大的聲勢:“殺七金!殺七金!殺七金!”

這聲音像戰鼓,從四面八方傳來,轟隆隆地砸着虞藥的耳膜。

虞藥咬着劍柄,一刻不停,他要動起來,因為……

媽的,因為七金、七金、七金!

幾聲簌簌,一排箭落在虞藥身邊,一支射穿了虞藥的左肩。

虞藥急忙翻過身,右手拿上劍,擋了幾支射來的飛箭。

一個身影自天上飛躍而下,一腳奔向虞藥的頭,虞藥擡劍格擋,那人的腳重重地踏在了劍上,又翻個身跳開。

虞藥的劍,斷了。

那煞再接再厲,又一腳踏來。

虞藥猛地一閃,朝左滾去。那是個斜坡,虞藥滾了下去,那煞緊跟其後,一踩一個空,一直沒能踩到。

虞藥滾着滾着,撞到了一顆樹,他停了下來。

其他的煞已經逼了上來。

虞藥唯一的完好的右手在地上四處摸來摸去,希望能找到哪怕一塊石頭。

他們追了上來,一個煞一腳踩在虞藥的頭上:“他娘的,你跑啊!跑!靠!媽的!殘廢!跑啊!”

另一個則氣喘籲籲,蹲了下來,狠狠地扇了虞藥一巴掌:“跑個屁!都是死,你跑個屁!累死爺爺們了……”

又一個抽了虞藥兩巴掌,捏着他的臉:“你瞪什麽!你瞪什麽!不準瞪!”

虞藥的眼,虞藥的眼。

那人一手指戳進了虞藥的眼:“我說了!不準瞪!”

另一個人拿着刀把,一顆顆敲碎了虞藥的牙齒:“他娘的你敢跟我咬牙切齒!”

虞藥的右手,摸到了一把劍,他顫顫巍巍地舉起來。

他的動作被一個煞注意到,那煞笑了:“靠,還想還手啊?”

說着一把将虞藥手裏的劍奪了過來。

那是一把黑劍,又舊又髒,還有鏽跡,沾了一手灰。

那煞掂量了一下:“說不定是之前死在恐九山裏的人帶的劍,罷了,就用它吧。”

說着對準了虞藥的喉頭。

另一個插嘴道:“哎,他成丹了,捅他的丹,毀了他修為!”

拿劍的笑了:“好主意。”

說罷,一劍将虞藥開膛破肚,将這破劍對準虞藥隐約暴露的一個小小的、銀色的丹,

直捅下去。

虞藥哀嚎起來,他拼命掙紮起來,身體被其他煞按住。

那劍捅到虞藥的丹上,竟噼裏啪啦地碎開,劍尖觸到丹開始,便開始消失,越往下捅,劍一截一截地消失,到了最後,只剩了一個劍柄。

煞看了一眼這劍柄,将它甩開:“靠,真是一把破劍!”

這些煞站起來,踢了踢虞藥,看他還剩最後一口氣。

又踩了踩他:“行了,找剩下的吧。”

說罷,朝他啐了幾口,轉身離開。

虞藥确實只剩一口氣,他一只眼裏汩汩地淌出紅血,另一只眼流着淚,他殘破地望着前方,他無能無力。他不怕死,可他有志未竟,他的不甘,他的憤怒,他殘破的軀體顫抖起來,他滿懷痛苦。

他想,

七金啊!!

七金啊!

七金啊……

一聲天雷劈中恐九山,滾滾大火燒起來,妖火從山頂卷起,飛速地席卷了整座山。

妖煞厭倦了捉迷藏,幹脆燒了山。

虞藥的眼前,一片紅,一片黑。

***

山下的勾玉看着這突起的大火,也愣在了原地。

餘公子抱着手臂,冷冷地瞥了一眼。

勾玉小心地問:“又為何突然放火燒山呢?”

餘公子擡頭看他:“行了,別裝了。”

勾玉頓了一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餘公子冷笑一聲:“裝作投誠的把戲你來玩,還太嫩了。不過也确實因為你找到了那小子,也不用帶下來了,他們玩開心了就行。這破山,燒了算了。”

勾玉幹咽了一下,沒有話說。

餘公子站起來:“我們差不多要回去了,無聊了。”

他叫了一聲昭先生:“喂,那小子你要帶回去嗎?”

昭先生看了看跪爬在地上的紅紗,摸了摸他的頭:“哎呀,不了吧,他好像有點長大了。”

勾玉顫抖起來。

餘公子走過來,壓着勾玉的肩膀:“你一定覺得自己很不容易吧。折衷之計,忍辱負重,以為能保護師父,照顧師弟,去勸你那個山上的野人師弟離開,結果呢,你做到了嗎?

你什麽也做不到。你師父不會死的,你這個婊/子師弟等會兒我就殺了他,還是你想我把他賣給誰?你那個野人師弟我蠻喜歡,要不是他死了,我倒是願意養着他,當個觀賞物。看在你鞍前馬後為我辦事的份兒上,說吧,你是想死還是想活,我成全你。”

勾玉渾身顫抖。

餘公子笑着拍他:“慢慢來,不用着急。”

外面一陣響動,好像有人來了,餘公子看了看,是火雲,他出門去應,幾人更是老友聚會,相談甚歡。

勾玉愣愣地跟出去,他同師門的命運,分崩離析,活着如蝼蟻,死如蕩塵去,無足輕重的人,沒有天賦的人,家門不幸的人,聚在一方七金觀裏,相依偎着活下來,從未行過不義之事,從未傷過他人分毫,因為一朝麻煩,竟落得滿門盡沒,生不如死,死不如廢狗。

到底要怎樣呢?要到什麽時候為止呢?這漫長的折磨,這望不到頭的威壓,這萦繞在每一個毛孔的貧弱。

勾玉望着遠處,他們的歡笑,他們毫不在意的屠戮。

他跪倒在地,渾身發顫,他做人的根基,已經被打散了。

他徒勞地擡起自己的手,手發顫,顫握不住劍。

勾玉仰頭長號:“天不得時,滅我七金,我道其亡,恨無絕期!”

餘公子望着他輕蔑地笑。

勾玉惡狠狠地盯向餘公子,吐出一口鮮血,咬牙切齒,一字一句詛咒:

“屠遍西域煞者,必是我七金人!”

餘公子笑了,走過去一腳踩在他肩上:“什麽人?你再說一遍?”

勾玉咬牙:“七金人!”

餘公子一腳踹在他臉上,将他踹翻在地:“什麽人,再說一遍。”

勾玉滿臉是血:“七金人!”

餘公子又踹一腳:“什麽人。”

勾玉奄奄一息:“……”

餘公子笑了,他蹲下來,支愣着耳朵湊過去:“說什麽?聽不清。”

突然天空一聲尖嘯,似開天辟地般的龍鳴,山河為之顫動。這聲呼嘯滌蕩山岚,恐九山和平倉山上土地顫動,樹木盡折腰,像被浩瀚宇宙碾過一般,兩山生靈盡伏地,嗚呼吼叫,仰望着恐九山上的一處。

一陣詭異的靜默在兩山之間蔓延。

那燒着火的恐九山忽地裂開,巍峨之山從縫隙處朝兩邊倒去,拔山之勢,氣動雲霄,地動山搖!

山轟然而傾,雲散,月亮越出于雲中。

那巨大的月亮下,一塊巨石上,有一個影子,周圍散發着耀眼的銀光。

那人橫跨步,俯平身子垂着頭,一手按住地上,另一只手裏拿着一把大劍扛在肩上。

他擡頭,一雙眼睛遙遙直望進餘公子眼底。

虞藥道:“他說,七金人。”

語畢,彈射騰空而來,發力之猛,将巨石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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