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十回

火雲看着天上,餘公子和雷火大螭簌簌然如天外花,散在晨風裏,驚地渾身發抖。

落地的虞藥并未看向他,火雲小步快跑,跑至門口,指着虞藥,竟結巴起來:“你……你知不知道闖了多大的禍!”

虞藥轉頭看了他一眼。

火雲撚了個咒,就地蕩起一陣煙,消失在他們面前。

虞藥也不管他,跑過去和師弟一起扶起師父,扶他進房間。

戰後的七金觀,如今只剩下了他們四個人,虞藥安放好了師父,扭臉就去各處收集雪刀之前的殘骸,還跑了趟恐九山,去搬黃格的墓,勾玉跟着他一起。

紅紗發起燒來,還躺在床上,勾玉去照顧他,虞藥在清掃院子,把破牆補好,從日出忙到日落。

虞藥掃着地,這是這些年間他做的最多的修煉,他手腳利落,掃着掃着笑意就爬上臉。

現在好了,現在他有力量了,不會再失去任何人了。

虞藥把他的家認認真真地修補好,盤點了一下剩的錢,湊了湊,準備下山買些米和面,再買些砌牆的石灰,明天把牆壘好。

于是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虞藥這麽想着。

他收拾完外面的時候,正好天黑,他急忙洗了洗手,準備下山去買些東西準備晚飯。臨行前跑去跟師父道一聲別。

湯一碗被放了下來,安放在床上,疲憊地垂着眼。

虞藥敲門探了個腦袋:“師父,我下山去買些東西,馬上回來。”

湯一碗睜開了眼,沖他勉強地擡了擡嘴角:“虞藥,你先進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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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藥便走了進來,關上了門,走過去,跪在他師父身邊。

湯一碗垂着眼看看他,透着一種氣數将近的憔悴,來自整日整夜地不眠不休。

虞藥小心地問:“師父有什麽要交代弟子的嗎?”

湯一碗笑了笑:“辛苦你了。”

虞藥不好意思起來,紅了紅臉,低下了頭:“如果我能……”

他剛說到這裏便住了口,因為他突然明白,連他都尚且有保護同門而不能的悲憤,他的師父又當如何呢。

湯一碗仰頭望着窗外的天空,長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像極了死人的最後一口,沉重而轟鳴,在這口氣之後,湯一碗有那麽一會兒甚至沒有呼吸,只是幹巴巴地眨着眼。

虞藥愣愣地擡起頭,望着他師父,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今晚師父會死。

師父轉頭看他,眼睛裏有淚光:“虞藥,師父再拜托你一件事。”

虞藥搖了搖頭,他往後移了兩步。

湯一碗望着他:“我沒有辦法……我不能……”

虞藥馬上道:“我會照顧師父的,衣食起居我都會照顧師父的!還有師兄弟,七金的人,我一定!”

湯一碗笑了笑:“我知道你會的。”

“所以!”虞藥哭起來,“請相信我。”

湯一碗的目光,悲傷至極,他道:“拜托你了。”

虞藥轉開頭,不看他,顫抖着啜泣。

湯一碗望着虞藥,師父也在流淚,他的淚不為自己流,現在也不為他死去的師弟、愛人、弟子、散去的門派流,他為虞藥流,因為他還是要說:“對不起。師父真的沒有辦法,再繼續活在世上了。”

虞藥咬緊了牙,拼命搖頭。

湯一碗看着他:“大人們……不是那麽堅強,給你添麻煩了。”

虞藥撲在地上,顫抖起來,他哭着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別說了!我來!”

他蹭地站起來,沖出去,拎着劍又沖回來,哭的花臉盯着師父,眨掉眼裏的淚水以便能看清,他把劍抵在師父的心口。

湯一碗最後看了一眼他,輕輕地笑了笑:“辛苦了。”

虞藥咬緊牙,一劍捅穿了他師父的心口。

勾玉聽到響動便沖過來,目睹了虞藥奮力地一刺,師父的頭便猛地垂了下去。

他沖過去,撲向師父,可銀龍劍一擊便奪幹淨了師父的生命,連一刻的殘魂停留都沒有。勾玉站起來拽着虞藥的領子,拼命地嘶吼着什麽,可虞藥什麽也聽不清。

虞藥暈倒了過去,手裏的劍落在了地上。

他再醒來,睜開眼,便是七金的屋頂,那破敗的慘梁,臨時搭出的遮風擋雨的小空間,他愣愣地盯着。

勾玉坐在他身邊,看了他一眼。

勾玉給他遞了口水,虞藥搖了搖頭。

勾玉放下杯子,嘆了口氣,問他:“接下來怎麽辦?”

虞藥慢慢地轉了頭:“我留在這裏,還有些牆沒有補好。”

勾玉看他:“我也留下來。”

虞藥慢慢地坐了起來,他只覺得渾身乏力:“也許會有人來報仇。”

勾玉聽這個輕蔑地笑了一下,又看着自己的手:“我記得有人說,同門當死七金道。”

虞藥舔了舔嘴唇,眼神放空了一點:“我以為我要死了。劍刺丹的時候我還有意識,火燒山的時候我也有意識,之後就昏過去了。那把刺我丹的劍就是銀龍劍,我甚至不知道它是從哪裏出來的。但是銀龍劍刺丹,使丹被銀龍所煉,再加上仙煞火強催,金丹入仙,這劍,好像也認我了。”

勾玉轉頭看了看他,有些感嘆:“雖然上山尋銀龍劍的人衆多,但是會用這種絕命法煉丹的會有幾個……”

夜深了,七金觀那顆斷掉的樹上,停了一只野鳥,咕咕地叫起來,在靜谧的夜裏分外清晰,虞藥和師兄弟埋葬了死去的同門,正坐在院子的地上吃素菜。

紅紗給虞藥夾菜,還幫他倒水。

虞藥看着他笑了笑:“我不會趕你下山的。”

紅紗眼睛一亮,往虞藥身邊湊了湊,虞藥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勾玉轉頭看了看破破爛爛的七金:“如果我們倆都下山去給別人念經,不用兩個月,就能把這裏修補好。”

虞藥也跟着師兄轉了轉頭:“嗯嗯。”

勾玉伸着筷子指指點點:“把七金的匾修大一點,外面挂一個,下山貼一些告示——以前師父就不愛宣傳,悶起頭招不到人的。”

虞藥:“嗯嗯。”

勾玉又想了想:“然後師弟你來教他們修仙。”

虞藥:“??我?我自己的都是誤打誤撞……”

勾玉直直地看着他:“可是你最努力,你知道如何修行。這樣吧,我來判斷是否能修行,你來帶他們。至于實在沒天賦的,想留自然可以留,我七金不驅凡人;不願意修行的,那就……代表七金,做些利于鄉鎮的好事。”

虞藥:“嗯嗯。”

勾玉動起腦子:“這樣一來,是不是還應該跟官府搞好關系,我看大門派都有跟官府聯系的人……”

虞藥:“嗯嗯。”

勾玉拍他的肩:“師弟,振興七金,全靠我們這一代了!”

虞藥:“嗯嗯。”

紅紗:“嗯嗯!”

而門口,卻突然傳來一陣山呼海嘯般的鼓聲。

虞藥拿起劍就沖出去,看見門外站在浩浩蕩蕩的一群人,看不到頭,火雲站在最前面。

他舉着臂膀,對着後面的人大喊,喊得唾沫亂飛,聲嘶力竭,滿臉通紅:

“餘公子!昭先生!通天大師!

他們死了!

他們死了!

死在哪裏?!死在哪裏?!

都死在七金派裏!

我等居西域,為煞主,何時受過這樣的屈辱!身死異鄉!

兄弟們!

兄弟們!”

他是如此激動,從這群人的最左邊跑到最右邊:

“報仇的時候到了!

記住他的名字,他叫虞藥!

他是七金派人!

我們要他們,血債血償!”

衆人舉着手裏的武器,一波接一波地呼喊着:“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虞藥看着他們,歪了歪頭:“?”

勾玉也趕出來,聽了那邊的發言,啐了一口:“不要臉!”

火雲刀一指,衆煞就要撲上來,虞藥邁前一步,手臂一伸,遠處銀龍劍飛馳而來,落在他手中。

虞藥前行幾步,環視衆人:“我誓守七金,勸各位不要與我為敵。”

衆煞止了步,互相看看。

虞藥持劍,銀色的光明逐漸鍍滿全身,他的衣物盡皆更換,一襲白衣繡金鶴,紅靴青飾銀腰帶,束發散于肩,臉上污垢盡去,眼眉一抹桃橘紅,額頭三片紅色花瓣。

他上前一步,飛劍出手,在地上劃出一道長痕,道:“過此線者,必死。”

衆煞看向火雲,火雲掏掏懷中,拿出一個煙筒,朝天一拉,一道紅煙噴薄而出,在北海的天空上炸成了紅獸狀的煙花。

火雲盯着虞藥:“你死定了。”

不一會兒,便聽天上有馬蹄聲紛沓而來,浩蕩不止。

一白眼煞神策馬奔來,手持一柄流金鳥頭長/槍,直挑向虞藥,虞藥擡劍格擋,将他忽地拽下馬。

後來者越線衆,如水洩壩口,洶湧不止,攜槍帶劍左突右出。百寶兵器,走獸妖煞,術法變化,不計其數,來勢洶洶,盡與虞藥戰于七金觀口,浩蕩塵煙,席卷山間。

數倍來不止,勢必蕩平七金。

一夫當關。

苦戰。

***

另一邊,當日恐九山一燒,平倉山下的人便紛紛議論,這好端端的山怎麽會燒起來?

有人道,恐九山近平倉山,平倉山有個七金觀,可能有些主意,便想上山問問清楚。又有人道許久不見七金派師父下山念經,怎麽回事。

一個大漢拍頭道,前些日子七金觀上下來幾個孩童,說是脫了道派,說些什麽有妖有煞的瘋話,沒人聽,不如去問問。

于是許多人來找七金派下山的幾個弟子,最大的王姓弟子剛開始不願講,聽得這些都是山下街坊,無有外人,才下跪磕頭,哭哭啼啼,把妖煞上門屠門之事和盤托出,師父師兄知必死無疑,送年幼弟子下山。

衆人一聽便忿忿不平,其中有個年青人叫子陵,素來愛打抱不平,自小在北海昌崖派習武,去年回來為老夫守靈,聽得這其中曲折,更是恨得牙癢癢,轉頭便帶着幾人去了官府。

哪成想,連官使都沒見着,子陵恨極,在府衙門口大肆喧鬧,引得衆人來看,本以為要被收押,誰知官使叫他進去,只叫他一人而已。

官使見了他就一臉苦哈哈,憔悴又無奈地問他要如何。

子陵挺着身板,也不坐,昂首挺胸:“當救七金派。”

官使唉唉嘆了兩聲,自己坐了下來,又問:“如何救?”

子陵答:“平倉山守衛官兵。”

官使嘆氣:“平倉山個守衛官兵一千人,昨夜來報,西域聚衆三千,已經上了平倉山,且似有越來越多之象。”

子陵答:“北海守衛官兵。”

官使嘆氣:“北海四十一區九十鎮,昨夜也通通有煞入,便告各地官府,此乃西域煞主與七金派一門之仇,西域舉全境之力,必讨七金,與其他人、地無關。”

子陵愣了,他想了一下又答:“可,西域內鬥之後,全境早已陷入妖煞之手……”

官使瞪了他一眼:“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麽?人家抗擊妖煞的時候三界也沒人去管,現在妖煞占西域,要殺七金,我們要以北海的名義掀起戰争嗎?”

子陵瞪圓了眼:“可是……可是……”

官使擺手:“別跟我可是。前段時間,有西域妖煞來鎮上,屠了一茶館的人,我尋了半天,才抓了兩個小煞,領頭的那個是個叫餘公子的人。”

子陵馬上問:“什麽人?”

官使道:“西域領主二當家,聽聞,是閻羅界第四。”

子陵失了一下神,舔了舔嘴唇:“閻羅界……當真存在?”

官使道:“天宮都有,閻羅界怎麽不會是真的?不過……也确實不怎麽見閻羅界的煞來人間……”

子陵悵然了。

官使又嘆口氣:“這位公子,我也是習武之人出身,北海義理行天下,同胞遇此災我也難受,可問題是,我總不能卷整個北海進去。況且北海乃無神之地,登仙者寥寥,而西域法術之地,成仙者衆多,若戰西域,恐怕難得天宮相助。再來,北海道法門派不多,多是武行俠客,如何鬥得過西域煞之法術?”

子陵緊皺眉頭:“當真,沒有別的辦法?就眼睜睜地看着西域妖煞來此地橫行霸道?”

官使站起來:“請回吧。”

子陵拂袖,語帶譏諷:“義理只在旗鼓相當之時才敢申,處于弱勢便噤聲,好一個‘北海俠義’啊!”

官使搖了搖頭:“我有職責在身。”

子陵咬牙離去。

再回聚首處,衆人圍上來問詢事如何,子陵将官使之言一一轉述。

衆人一聽,也都是喪氣,便要散開去,王姓弟子撲在子陵腳邊,磕了三個響頭:“公子!我本被賣入西域車隊,去了也是做爐鼎,師父将我救出,給我吃喝,教我讀寫,帶我修煉,恩重大于山。但我卑微懦弱,沒有本事,沒有辦法,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撲上來,師父留在七金觀。我的師兄們,送我們出觀,直到現在還沒有下來!我的小師兄,凡人凡根,在恐九山上為了帶我們下來,渾身是傷,奄奄一息,沒有一塊好皮,還是回了山上,一年未有音訊,昨夜火燒山崩,不知道他怎麽樣……”

王弟子哭得肝腸寸斷:“我本當照顧師弟們,不負兄長所托,奔走多時,未有人信,現在已将師弟安頓好,您也知道了詳情,若實在不能出手,可否借我一把劍?我已成人,自當報恩,若死,必死于平倉山……”

子陵低着頭看他,不忍心地轉開臉:“你才多大啊……”

王弟子伏在地上,死死地拽着子陵的褲腳,拽得手上青筋暴露,渾身顫抖。

子陵蹲下來,一把将這小孩兒拉起來:“既然妖煞人多,七金也必有人來助。”

子陵帶着王師弟,拉了兩匹馬,便踏上了奔程。

他們從平倉鎮出發,快馬加鞭,要跑遍北海四十一區九十鎮,去尋民間門派,尋高手出手相救。

他們不停不休,大大小小的門派,他們都去,沒有時間詳談,且各地已大概知了此事,也明白西域發的确确實實是針對七金的屠門令,與它人無關。

子陵驅馬跑遍每一座山,跑過每一個鎮,他大聲喊:

“北海人,出來!北海人,出來!”

“西域妖煞,來我土地,殺我同胞!屠我同族!誅滅門內良善人!”

“北海守土居于家,來煞斬我家中人,血塗牆,肉作湯,祖輩基業都淪喪,骨頭全被畜生搶!天道何在!天理誰障!”

“北海人,出來!北海人,出來!”

“帶上刀,配上劍,同我直奔赴平倉!除煞!殺妖!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他的馬奔過山,踏過街,聲壯而烈,卷起一陣塵土,但卻又輕飄飄地散去。

子陵同王弟子,兵分兩路,一刻不停,日夜兼程。

子陵嘶啞着嗓子喊,他的聲嘶力竭傳在每一個人的耳朵裏,傳在習武或修仙的人耳朵裏,傳在書生和路人的耳朵裏,甚至也傳在西域來使的耳朵裏,只換來一個冷笑。

他一個鎮一個鎮地跑,一座山一座山地爬,他如此真切,他字字泣血,他的嗓子已倒,像破鑼一樣喊着。

然而,無人響應。

他跑了二十個區,拜訪了千百道觀武館,許多并未讓他入門。

子陵累死了自己的馬,他花光了自己的積蓄,當了自己的劍,每日只吃一頓,騎着一匹同他一樣瘦弱的老馬,繼續奔波着。他一夜間白了頭發,幾日間便瘦得像一根竹竿,走路上馬都顫巍巍,卻聲音洪亮而沙啞,他意志高昂,身體卻迅速奔潰。

他一鎮又一鎮地跑,一山又一山地爬,呼喊着一遍又一遍“同我救七金”。

孤單的旅程,一個人的旅程,聽不到回應的越走越絕望的旅程。

終結在祥龍鎮。

鎮口浩蕩地列了一隊人,領首的人一見子陵便俯首:

“北海權家,願随君去,救七金,除妖煞!”

子陵望着他們,忽然哭起來。

子陵謝絕休憩,繼續前行。在義萊鎮,有北海燕門在鎮口相迎,燕門弟子持劍赴七金。

在紅旗鎮,有北海孫家在鎮口相迎,孫氏子弟持劍赴七金。

在雄塔鎮,有北海臯昌派弟子相迎,臯昌弟子持劍赴七金。

在澎湖鎮,有北海昌崖派傳來口信,三日前已有弟子奔赴七金。

……

子陵跑遍了四十區,死在了去第四十一區的路上。

那日天空烈日炎炎,幹烤着這片土地,老馬費力地擡着腿,走一步滑一步,子陵牽着老馬,眼前的地面飄飄忽忽,他張着嘴,伸着舌頭,幹渴得每咽一口唾沫便如同吞一把刀。

他自驅地邁着步,像是死後的慣性,仍在前進。

終于在邁了某一步後,便再也邁不動,撲在了地面,滾燙的地面熏着他的生命,他努力睜着眼睛,望着遠處,看見一隊人馬,看不真切。

卻能聽見浩蕩的馬蹄聲,朝平倉山的方向奔去。

太累了,便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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