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十一回
一波又一波,西域來煞沒完沒了。
虞藥已經戰了五天五夜,他畫的線消了又畫,畫了又被擠,如此反複,早已數不清次數。七金觀的周圍,連根草都已經長不出來,方圓十裏,一點生氣不見,西域煞種聚在五裏之外,喘息着,準備下一波攻擊。
虞藥和師兄弟,各個精疲力竭,連日來只吃素菜和幹草,虞藥和勾玉一人一邊,力扛來犯,看不到盡頭,也不知道極限在哪裏。更加不明白,為什麽來犯越來越多。
轉機發生在第六日夜晚。
當晚一批白發妖煞待于前陣,磨刀霍霍,伺機而動,卻在将撲之時聽得左山沖上一陣嘶吼,一群道袍之士禦劍飛來,拂塵一揮,硬生生地逼退了白發妖煞好幾裏。
領首人打着旋落在虞藥身邊,朝他一拜:“北海權家,特來助七金抗妖煞。”
虞藥還沒反應過來,權家子弟盡落于陣前,持劍作揖,又面向對面妖煞陣。
虞藥也不多說,朝領首人抱拳:“北海七金,謝各位出手相助,大恩必報。”
領首人揮了揮手示意不必多言,又請虞藥予以支配:“既然貴派戰已久,必知對手招數,請排陣。”
虞藥謝過,便開始分配人手。
不消一會兒,竟又聽得山右邊傳來馬蹄之聲,浩蕩一隊來的是着馬褂武服之士,來者到陣前,不停馬而翻身下,一手摁馬背,一手抽刀,甫一落地便斬兩人,武道之人盡沖陣前,一個武人則來到虞藥身邊,報了自己來路。
北海來人越來越多,至第八日,雙方人數基本持平,妖煞有五千人之衆,北海有五千餘人,百餘家門派。交戰于平倉山,不止不休,聲勢浩大,聞者失色。累北海劍俠之屍逾千,填兩山之間,阻舀湖之流水;積西域妖煞之頭顱逾兩千,煞血染平倉山土與樹,滿目盡是猩紅,不見一片完土。
平倉山下官使不見北海其餘地方來官,閉門不出,北海大司三令要求其聯合北海各部抓“北海判賊”,斬首惹戰罪魁禍首,官使不從令。
特使來訪,問:“不阻乃求戰,使北海戰西域,拖北海入戰,是萬古罪人,可否?”
官使答曰:“要戰就戰,去他媽的。”
王弟子又将七金之事廣傳北海,一時間群情忿忿。無神之地遭煞踏,屠門不見神仙助,罷罷罷,求不得風調雨順,拜不來阖家安康,神棄之地當自強。今日之七金,有可能是明日之你我,王法不昭,天理難求,算算算,妖煞肆意踏三界,今朝又統西域境,道門修士戰于前,北海人丁逐煞出。
Advertisement
北海各地的西域使館,盡遭驅趕,官府一開始試圖鎮壓義兵,到了後期不再插手,待全城反西勢起,官府便出兵聯合了民間義勇,各地聲勢愈隆,甚至波及到了東湖和南菱。
西域妖煞在北海全境遭遇抵制,又在平倉山節節敗退,終于離了北海境。
但大家都明白,北海與西域,免不了要一戰。
衆武家道門戰後聚與七金觀,都明白大戰在即,而現在的重點,事實上在于天宮。
勾玉道:“天宮素來講‘不插手人間事’,但西域、東湖、南菱成仙者衆,都有對應的守護神,尤其是西域,發生強盛之鄉,得道者衆多。天宮的‘不插手人間事’,多半指的是,只要不打着大軍入別境的主意,他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像當年西域欺壓南菱,在一地作惡倒不重要,一旦波及的範圍大了點,參與人數多了點,馬上就被止住了。多半因為天宮裏南菱的神仙便不樂意,便可跟西域的神仙打個招呼,西域那邊便适當地收斂了一點。
本次北海之所以落入此等境地,一是北海無神,難說得上話,二是西域妖煞同西域登仙之人的關系不清不楚,對侵我北海之事并不太在意。”
一位道士插嘴問道:“為何這位道友對天宮之事知道這麽多?”
勾玉回他:“師父曾登仙,因為一些事情未留在仙班。”
那道士點了點頭。
勾玉又道:“如今之計,需有人将此事同天宮打個招呼,能得助力當然好,得不到的話,哪怕不受阻撓也算好事。”
一位劍客問道:“誰能登天呢?”
勾玉看向虞藥。
虞藥一愣:“我沒登過……”
勾玉上下看看他:“應該很快會有人來渡你的吧。”
虞藥不明白:“渡我?”
“就是帶你上天宮。”
此話說後的第三天,虞藥見到了那位來渡他的人。
當晚剛過子時,虞藥躺在床上剛剛入眠,便忽感一陣柔風吹面,夢境突然澄淨,身體也輕飄飄似要飛起來。
這舒服的感覺虞藥剛體會一會兒,便突然意識到恐怕有詐,便在夢間念咒催,将自己逼醒。
剛醒來,便聽得一清脆女聲:“唉?這麽警惕呀。”
虞藥看過去,窗臺上站着一個半人高的女童,一身綠蘿裙,赤腳,銀镯,青色披帛搖曳在風中,飄搖撫擺,仙也。
女童腳尖輕點在臺上,并不沾地,浮于空中。
虞藥猜了大概,還是問道:“姑娘找誰?”
女童噗嗤笑出來,輕飄飄落在了臺上,坐了下來,晃着兩條腿:“找你呀。你是虞藥嘛。”
虞藥點點頭。
女童又問:“我叫你什麽呢?”
虞藥便答:“虞藥。”
女童嗔怪一聲:“真笨,我問你字為何,怎樣稱呼。”
虞藥尴尬了一下:“無……無字。”
“唉?”女童歪了歪腦袋看他,又轉頭看了看這房間,“我以為這裏雖不是什麽名門大派,也是個小有名氣之地,怎麽如此破敗呀。怪不得他們不願意來。”
虞藥低了低頭,突然被這麽講,他有點不好意思。
女童拍拍手:“算啦,我叫浮弋,來此渡你登天宮。你準備去誰處呀?”
虞藥也問:“誰?”
浮弋又無奈了:“就是本門之前登仙的人呀,要先帶你去拜本門仙,再由本門仙帶你拜仙督會,之後再宴請天宮衆仙,之後你便為小仙,之後評選過了呢就是中仙,再評選就是上仙,再選舉呢就有可能進仙督會……”
“等一下等一下,”虞藥急忙伸手攔住她,“本門沒有仙。”
浮弋大驚失色:“那你是你們門派第一個登仙的嗎?”
虞藥撓撓頭:“不是,但現在就我一個……”
浮弋跳了下來,慌了:“一個人,我沒有見過這種的……或者,你是誰的後代,修得哪一派功?”
虞藥給她倒了杯水:“你要不要先喝點水。”
浮弋瞪了他一眼,一把抓過來灌了下去。
虞藥回道:“嗯……我是凡人入的七金派,是虞家莊虞意的後代,修的就是七金的道法,就是跑山啊煉丹什麽的,然後……”他還沒說完,就被浮弋可怕的眼神瞪得滅了聲。
浮弋剛才的仙氣散得差不多了,她顫抖着請問:“那麽……你怎麽成的仙呢?”
虞藥道:“就是我在山上跑,然後……”
“說重點!”
虞藥吓一跳:“我撿了銀龍劍。”
浮弋大驚:“什麽?!”
虞藥轉身找了找,從他的衣服中把銀龍劍翻出來,遞給浮弋:“就是這個。”
浮弋連忙後退:“我不敢碰這個,這是開天辟地的元尊武器,沒人敢碰的,除了它的主人……”她突然擡頭,“那也就是說,它認你了??”
“……應該是吧。”
浮弋還在驚恐中:“什麽情況,我搞不明白了……”
虞藥又給她倒了一杯水。
浮弋蹙眉嘆氣:“這樣的話,先帶你去找找北海之前登仙的人吧……”
虞藥便跟着她。
浮弋揮了揮手,輕飄飄地飛起來,又拉着虞藥,準備往天上去,可他們兜兜轉轉卻怎麽也升不上去。
虞藥問她:“是不是我太重了?”
浮弋奇怪起來:“怎麽回事,沒有這樣的事呀。”
虞藥又問:“是不是只要往上去就行了?”
浮弋看看他,點點頭:“總之要先往上飛,是不是我太累了?……”
虞藥往前走了一步:“得罪了。”
說罷将浮弋打橫抱起,略一踏地,地面猛地一陷,虞藥自地面彈射而出,直沖雲霄,浮弋尖叫一聲,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們直向上沖,浮弋摟緊他的脖子大叫:“停!!——”
虞藥止步,浮于空中。
浮弋揮了揮右手,萬千雲散,一道宏偉大門豎于面前,有數米之高,金碧輝煌,紅門鑲金銅獅頭,兩門邊各占一兇神,持斧钺,着鎖甲,怒目而視。
大門高匾上書:天道。
浮弋拍了拍虞藥的手臂,虞藥彎了彎身,浮弋跳下來。
她揮了揮手,兩兇神側身讓路,大門緩緩敞開,裏面更是仙氣渺渺,空靈無邊,一聲厚重鐘聲遠來,威嚴無雙。
虞藥跟在浮弋身後入了門,門邊緩緩合上。
浮弋站定,上下打量虞藥:“本看你長相,還以為是名門之後,沒想到是個凡人,也罷,就先帶你去看看北海前仙吧。”
虞藥有點不好意思,跟在浮弋身後。
浮弋招來一只青鳥,邀虞藥一同登上,便飛向西邊。至一銅門前停下,跳下坐騎,朝裏而去。
銅門內有一人正在練書法,此人一身白袍,個子不高,看起來已有花甲,嘴角兩邊各留兩道細長白須,臉鄒巴巴的,嘴總是不自覺地撇着。被浮弋叫了一聲,擡眼看來,那眼細長,灰瞳。浮弋稱他“岑仙人”。
岑仙人聽罷,扔了筆,踱步過來,上下打量虞藥,他湊得非常近,甚至嗅了嗅。
虞藥不好意思地往後退了退。
岑仙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讓他往後退:“好強的仙,居然是我北海人?”
虞藥點了點頭。
岑仙人又皺起眉頭:“你好像有點招煞啊。”
虞藥想點頭,又沒點。
岑仙人松開了他:“你是哪派的?什麽仙?”
虞藥老實回答:“七金派。好像是銀龍劍的仙。”
岑仙人頓了一下又繼續:“七金……湯一碗是你什麽人?”
虞藥眼睛一亮:“是我師父,您認識他?!”
岑仙人搖了搖頭:“不熟,同為北海人,講過幾句話,他沒待多久就返塵了。不過說起銀龍劍,你不是銀龍劍的仙,銀龍劍只是一把武器,認主罷了。”
虞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岑仙人又看向浮弋:“小祖,是要我引薦他見仙督會是嗎?”
浮弋請了安:“岑仙人肯幫忙就太好了。”
岑仙人擺擺手,笑起來,像一只老鼠:“哪裏話,我也想此地北海人多多,否則只我一個,也孤寂得很呢。”
虞藥倒是十分想見仙督會,因為他記着勾玉交代他的事情,要告備仙督會他們準備與西域開戰的事情。
岑仙人說是稍後帶虞藥去,卻并未提及之前虞藥安于何處,浮弋看岑先生一直不開口,索性讓虞藥跟着自己,出了門。
虞藥望着仙境飄渺,不見人氣,但聽威壓。
浮弋倒是嘆了口氣:“北海真是人丁零落。”說罷她笑笑,看向虞藥,“見了仙督會的人你要說什麽呀?說些好聽的,他們喜歡念詩。”
虞藥點點頭:“我有事找他們商量。”
浮弋笑着問他:“什麽事?”
虞藥答:“北海道俠家,要與西域妖煞開戰。”
浮弋的笑容止在臉上。
當夜仙境入星間,便是天宮的夜。
星居遠處,月亮眼前,均繞着會場轉,翠鳥飛于頭頂,其尾燃粉火,點點光亮墜地便成花,箜篌響,美酒催,仙督會衆仙一一飄落各座位。
首個來的,是個男仙,衣着華貴,金光閃閃,眉目金亮,從天外飛來,禦劍,飄落于位,正好盤坐下。是為葆蘭。
他坐下,周圍仙子鼓起掌來。
浮弋捅了捅虞藥,虞藥也鼓起掌來。
第二個,是個女仙,華麗自不必述,乘飄帶滑下,正好落在位置處。是為湘厄。
衆人再鼓掌。
第三個,是個男仙,是乘坐騎來的。
衆人再鼓掌。
第四個,是個……
衆人一直在鼓掌。
虞藥數了數,他已經鼓了一百多個來仙的掌了,仙督會的仙子還沒有來完,虞藥轉頭問浮弋:“你們每天晚上都這麽吃飯嗎?”
正陶醉在目前這個男仙着陸的浮弋看了他一眼:“怎麽了?”
“那個……”虞藥撓了撓頭,“一共多少個啊。”
“一百九十九位。”
虞藥:“……”
終于來齊了,虞藥已經忍了很多哈欠了,最難能可貴的是,來的一百九十九位,沒有一個着陸的方式是一樣的。
上座一排排坐的都是仙督會的諸位,中座和下座是其他仙子。
兩邊先對着道了聲好,接着又在各座中互相道起好,忙忙碌碌老半天,終于坐了下來。
浮弋趁此機會交代虞藥,這仙督會的各位都是平級,沒有主事人,講究得就是公平公正有事大家商議,不需要人間那般一層壓一層。虞藥記在心中。
待衆人問完好,終于落了座,虞藥十分地餓,在大家開始動筷子時候,便也吃了起來,但是吃得比較快。
仙督會水荷楠開口問了:“聽說今日有一位新登天的仙子,是哪一位呀?”
岑仙人急忙站起來,恭敬而拜:“是這位。”說着朝虞藥使了個眼神,虞藥站了起來,朝在場各位拜了拜。
仙督會兆十二郎上下打量了一下虞藥:“看起來倒是仙氣極盛,聽說你是凡人修煉?”
虞藥點頭,又道:“我想……”
他還沒說完,便被單鳳打斷:“凡人練到此地步,着實不容易,想必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才能登天吧。”
旁邊瓠果接到:“也是,聽聞也不是名門正派,鄉野小村修道而出,想必更是辛勤刻苦,不像我等,論努力是斷斷比不上他的。”
衆仙督哈哈哈笑起來。
易觀邊笑便搖頭道:“見笑了這位……”
虞藥接話:“虞藥。”
易觀便接上:“這位虞藥,我等散仙閑适慣了,說些笑話你莫往心裏去。”
虞藥腦子有點反應不過來,什麽往心裏去,他們剛才說什麽了?
易觀又道:“登天後,該是賜冠號之時了。既然是岑仙人帶上來的,那岑仙人可有什麽好主意?”
岑仙人又一拜:“老夫才疏學淺,想不到什麽。這不這兩日還在練冰先生字帖,以提升水平。如果冰先生不嫌棄我北海愚鈍弟子,不妨為我弟子取個稱號,耀其光輝。”
被點名的冰先生連連擺手:“過獎過獎,我怎麽敢,不敢不敢。”
衆仙一起看向他:“冰先生可以,冰先生可以。”
于是冰先生站起來,朝諸位拱拱手,眯着眼睛笑:“實在是太慚愧了,太慚愧了。”
衆仙鼓起掌來,為冰先生鼓勁。
虞藥還是有點發愣。
冰先生看向虞藥:“眉尾桃橘為吉兆,桃花目搖醉凡塵,三點花瓣修為高,大吉大利,可名之玉池貴人。”
虞藥不知道為什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怎麽想剛才那幾句話也沒有什麽因果關系。
冰先生看向衆仙:“獻醜獻醜,諸位意下如何。”
衆仙鼓掌:“好名字啊好名字。”
“不過,”一素白衣的仙督蘇白皺着眉,“玉池貴人雖然好名字,但這位總覺得差了點意思。當然,我沒有別的意思啊。”
冰先生也看過來:“這麽一說,好像确實有點兒,差了點什麽呢?”
蘇白又道:“是缺了點氣質。”
一旁的金林子接話:“缺了‘從容’。”
衆仙突然恍然大悟,一齊看向虞藥,看得虞藥一臉懵。
金林子又道:“從容是種很昂貴的氣質,它與焦慮萬萬搭不上邊,我們總是希望加入我們的人,有波瀾壯闊臨于面前也毫不所動的從容氣質,山崩地裂于面前也坦然面對的平和心态。唉,這般昂貴的氣質,與一個人成長的環境和派內的教化是分不開的,當然站的平臺更高,自然看得就更遠,這是不争的事實……”
衆仙連連點頭。
冰先生也道:“确實,遇事如流水,才是高境界啊。”
易觀又嘆氣搖頭:“方才看玉池貴人進食有些着急,要配得上賜封號,還是要多多修煉才好啊。”
單鳳接道:“不錯,我以這杯酒,敬玉池貴人,仙途漫漫,還需努力呀。”
兆十二郎看向虞藥:“也該這位仙子說兩句了。”
葆蘭笑呵呵地道:“是是,你講一下接下來的打算。”
虞藥點點頭。
“我北海道俠聯盟近日将與西域群煞戰,特請天宮諸仙予助。”
熱鬧的會場,一瞬間安靜了下來,鳥也不飛了,樂也不奏了,酒也不喝了。
都看着虞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