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前傳·煞界争霸-權家
權無用起了個大早,出門去給師兄跑腿。之所以起個大早,是為了躲避路人。
可即便他天剛亮就上山,帶了靈芝下山的時候,街市上的人們也多了起來。
他從街道穿過,周圍的目光刻意或不刻意地落在他身上,他每走過一片地方,那裏的談話聲便頓時停止。
二十天前,煞獸暴走,在向市口踩踏死亡十五人,權家有煞這件事,便再也藏不住,向來被懷疑的權無用,在晚些時候牽走了煞獸,徹底坐實了養煞的名聲。
本該法辦的養煞人,在西域來煞襲城時,帶來了鈴星的首秀,擊退了來犯,從待審之人,又變成了救生之人。功過沒有詳論,權家清風大師出面求情,親自向鄉民解釋,帶了這養煞師弟回權家去,保證再無此類事件。
人們滿意了嗎?
從權無用出街的感受來看,遠遠沒有。
權無用低着頭抱着包,誰也不看,他竟然從來不知道,普通人的目光也能銳利到這個地步,像是走在布滿眼睛的甬道,他甚至能感覺到那些眼睛上的眼睫毛,撲閃着扇着,碰到了他的身上。
他激靈了一下,周圍人動作更大地退後了一步。
權無用裝作沒看到。
他不擡頭,拐入了藥材鋪,也不開口,遞來一張紙條。
老板是個老年人,看罷條,眼睛從鏡片上放看了看他,推推眼鏡,拿了藥材筐,轉身去後院:“有幾味不好配,你等一下。”
幾個幫工的年輕人,湊在一起看權無用。
“我聽說,養煞人都心狠手辣,不是有句老話說,‘煞要血養’嗎。”
“是啊,是啊,你有沒有聽說過傳說中的天道真人,好多年前的事了,上次看到的劍,是不是就是那把……”
“別說了,別說了,人家可是英雄,救了我們呢,要不然西域來的妖煞就那啥我們了。”有個人嬉笑着說。
另一人白他一眼:“狗屁,那西域妖煞就沒進來,在門口飛過也算啊,怎麽不說他就是為了表現一番才故意出手呢。”
“要不然說名門大派就是好,死了十五個人,也就過去了哈哈哈。”
“所以還是七金好啊,可惜北海現在再也沒有正派了……”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乎就是講給權無用聽。
前面的他都忍下了,可聽到七金他轉頭喊:“七金有什麽好的?你們又不生在那個時代,為什麽說的好像他們有多偉大!現在保護你們的又不是他!”
他的憤怒來得十分突兀,幾個青年愣在了原地。
老板已經回來了,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權無用趕緊轉過頭,接了藥包就想跑,被老板拉住了手腕。
老板擡頭看他:“這位小兄弟,是不是感染了風寒?”
權無用看着老人的臉,慢慢地點了點頭。
老板從桌下拿了一個藥包,遞給他:“治一治吧。”
權無用呆住了,他看看藥包,又看看老板,手顫抖着接過,哭了。
老板也呆了。
權無用抹了抹臉,道了聲不好意思,轉身就跑,把藥包抱得緊緊的。
他一路腳步輕快地跑回了權家,又直接跑到了師兄的房門,他剛到門口,正好師兄出來,看見他就踹了他一腳:“跑什麽跑,跳什麽跳!”
權無用馬上不動了,把藥遞給師兄,師兄接過來又皺着眉頭看他:“笑什麽。”
笑了嗎,權無用沒意識到,趕緊收拾好表情。師兄看見他手裏試圖去藏的藥包,什麽也沒說,轉身進了房間。
權無用抱着這個某位鄉親專門給他的好意,蹦回了自己的房間。
***
權清風回了房間就開始煮藥,床上的咳嗽聲重起來,權清風趕忙過去,給床上的人掖好被子:“是因為我開門了嗎?”
床上有個蒼白的男人,三十多歲的臉,全白的頭發,失明的眼睛随着權清風的聲音轉了轉,但沒有焦點。
權清風将他扶起來:“師父你稍等一下,藥馬上就好。”
男人搖了搖頭,用沙啞的聲音開口:“你是不是又打無用了。”
權清風沉默了一下。
師父皺起眉頭,嚴厲地指向他,但因為看不見,指錯了方向,權清風把自己的額頭頂在師父的手指上,師父點着他的額頭,嚴肅地講:“不要辱沒同門,我沒教過你嗎?”
權清風嗯嗯了兩聲:“沒有。”
“你……”師父又咳嗽起來。
權清風把他扶好坐正,去端藥,師父還在絮絮叨叨,權清風一邊倒藥一邊自言自語:“這麽多話,也不怕命更短。”
眼睛雖然看不見,但耳朵很好使的師父中氣十足地喊:“你說什麽?”
權清風:“沒什麽,沒什麽。”端着藥回來。
他把藥碗遞給師父,師父顫抖的手一邊摸一邊接過來。
權清風找了把椅子,坐在他旁邊,開始翻看煉煞禁/書。
師父嘆口氣:“你還在做這種事嗎?”
權清風嗯了一聲。
“你又讓無用替你頂罪了嗎?”
權清風再次嗯了一聲:“想先放個小的出來練練,給鈴星做個準備,走火了。”
師父皺起眉頭:“傷到人了嗎?”
權清風翻了一頁書:“沒有。”
“真的嗎?”
權清風又翻了一頁書:“真的。”
師父突然沉默了,過了很久他才又重新開口:“清風,為何如此執念于七金呢?”
他的弟子輕飄飄地回了一句:“我有嗎。”
“你從小就排斥與七金有關的事,到底七金如何得罪你呢?”
權清風放下書,嘆了口氣:“我從小你就這麽問,我說了很多遍,我跟七金沒有私仇。我只是看不慣北海人對他們的敬仰,這樣虛僞的、存在于他們想象中的英雄,一點意義都沒有,我是為了他們好。”
“如何為了他們好?這簡直……”
“我也會成為英雄,成為北海的救星,然後再告訴他們,保護他們的一直都是他們最恐慌的東西。你們他們便會明白,‘英雄’也好,‘救星’也罷,都是他們自以為的,他們的錯誤就在于太容易被操縱,被操縱的人應該有付出代價的覺悟。站在多數人那邊的力量,就會被奉為神明,相反的就該下地獄。這狗屁一樣的邏輯,這基于人們的脆弱滋生的信仰,多麽得不堪一擊。”權清風笑起來。
師父仍舊滿懷憂愁地皺着眉:“可是……”
權清風揮開手:“哪來的那麽多問題。你要是有本事,早能阻止我了,你們這群自以為清高的人,包括權家人在內,就是我最早的試驗品,只要有益于你們,你們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況且本來你們也沒有阻止我的本事,那就坐好,讓我來做,少那麽多廢話。”
師父仍舊:“可是。”
權清風一把奪過他手裏的藥碗,将涼了的藥潑在地上,站了起來:“每次來都這樣,就應該讓別人管你。”
師父喟嘆:“清風……”
權清風甩袖離開,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他站在門口,頓了一會兒,招了招手,把藥碗遞給一個小修:“還有些藥,你重新給他做一碗。”
***
綁在鈴星曳紅另一端的,是個年輕的小修。
在鈴星回來的頭些日子,他幾乎每晚都會暴走,因為夢裏全是他本該記得的事情。權清風四處搜來的法寶終于派上了用場,尤其是曳紅。只要系上他,鈴星的暴走便會首先由曳紅的另一端抵擋,如此,已經死了三個人。
這個叫桑麻的小修,是第四個。他是自告奮勇來的,因為聽說鈴星前些日子擊敗了來犯的西域妖煞,所以他認為,只要能管好鈴星,那麽北海一定可以受益。
于是他抱着這樣的信念來了塔底。
出乎他意料,塔底的“兇煞”,是個不過十來歲的孩子。
這孩子目光冰冷,看誰都是一副看不上的樣子,明明是被關起來的,但神态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聽清風大師說,他記不得以前的事。
本來沒人指望桑麻可以當他曳紅多久,可沒想到一當就是三年,直到這孩子十五歲了,桑麻也還沒有死。
桑麻從來不覺得鈴星可怕,他自己有一個弟弟,如果不是因為早夭,跟鈴星一般大,于是他便把鈴星當兄弟——單方面的,鈴星甚至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盡管桑麻介紹過自己,鈴星只是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好像并沒有記住。不僅如此,桑麻還趁沒人知道的時候,帶着自己的未婚妻偷偷來過一次,因為未婚妻對于被桑麻描述的天下第一好的小孩兒打動了,求了很久才跟着桑麻一起來。
那天他們來,給鈴星帶了很多好吃的,桑麻不像平時一樣随意,那天有些小心翼翼,把好吃的都給鈴星擺好,甚至幫他放好了筷子,覺得很抱歉的樣子。
鈴星看了他一眼就開吃,什麽也沒說,對于桑麻未婚妻頻頻投來的好奇目光也權當沒看見,他只是自顧自地想,好麻煩啊,關我什麽事。
有禮貌的未婚妻只是遠遠地看着,并不靠前,但她偷偷小聲跟桑麻說:“他會飛嗎?”
桑麻小聲地回他:“當然了,他可厲害了,我表弟嘛。”
“唉?他認你當哥哥啦!”
“……那還沒有……”
鈴星咳了一聲,那邊的聲音小了一點。
未婚妻并沒有留太久,只待了一會兒就要走了,桑麻送她去門口,她有些惋惜地說:“沒有看到他施法哎……”
桑麻親了親她的頭頂:“會看到的,鈴星以後會成為保護北海的英雄的。”
未婚妻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點點頭,沖鈴星揮手。她舉手磕到了門邊,手上的銀镯掉了下來。
還未落到地上,一股黑色的線将銀镯挑了起來,慢慢移到了未婚妻手邊,未婚妻愣愣地伸伸手,銀镯戴了上去。
未婚妻猛地看向鈴星,鈴星轉開了臉。
未婚妻摟住她的桑麻,笑着沖鈴星喊:“那表弟,我下次再來看見。”
鈴星沒答話。
桑麻笑得開心得很,一高興把塔底裏裏外外掃了一遍,還問鈴星要不要出去轉一轉。
鈴星看他,雖然在發問,但語調平平:“我能出去嗎。”
桑麻點頭:“能啊,你也是北海人啊,轉一轉這個地方,只要別讓清風大師發現。”
“我是北海人嗎。”
桑麻理所當然地點頭。
鈴星冷笑了一下:“那為什麽要避開權清風呢?”
桑麻有些不高興了:“對清風大師要用尊稱,你對他的敵意太重了,清風大師不是個壞人,他也是為了北海好。”
鈴星轉頭看他:“你知道煞是怎麽煉的嗎?”
桑麻愣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權家清風大師在煉煞,師祖們說是為了權家,為了北海,至于怎麽煉……他從來沒聽說過。
鈴星冷笑了一下,不再開口。
桑麻走過去打開門:“走吧,我們出去轉轉。”
鈴星望着他,想了想,跳下了臺子,跟着他出去。
他們不過剛來到前院,就聽見權無用的房間裏有一陣噼裏啪啦的響聲,桑麻緊張起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邊說邊跑向權無用的房間,在門上焦急地拍:“師叔,師叔,出什麽事了嗎?你還好嗎?”
鈴星抱起手臂,靠在一旁,一臉不關心的樣子。
沒有得到回應,桑麻道:“只好硬闖了。”
說着往門上撞,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都沒撞開,裏面的權無用發出窒息一般的抽氣聲。
鈴星看了看桑麻,擡手示意他往後退退,桑麻聽從了。
鈴星一腳把門踹碎了。
桑麻沖了進去。
權無用躺在地上捂着喉嚨掙紮,胡亂蹬着腿,雙眼泛白,舌頭都吐出來了,抽搐個不停。
桑麻愣在原地,一頭冷汗,轉身看鈴星:“他怎麽了?怎麽辦?”
鈴星道:“中毒了,去找權清風吧。”
桑麻一聽就跑出去叫權清風,鈴星在房間裏轉了轉,看到了桌上的藥碗,旁邊是藥包的紙,寫得是“治傷寒”,被權無用煞有情調地折成了千紙鶴的樣子。
鈴星伸手翻了翻這立着的千紙鶴,千紙鶴倒了。
權清風慢悠悠地邁步走了進來,心情不太好的樣子,看了看地上的權無用,揮手放出一道煞,煞鑽進了權無用的耳朵裏,不消一會兒權無用便感覺好多了,剛坐起來,就哇地一聲吐出來。
權清風和鈴星同時向後退了一步,桑麻趕上去扶起他:“師叔,你怎麽樣?好點了嗎?出什麽事了?怎麽會中毒?”
權清風皺了皺眉:“中毒?今天的藥?”
權無用搖了搖頭:“師父不會有事的,應該只有給我的。”
權清風放心似地點點頭,轉頭看鈴星:“你在這幹什麽?”
桑麻趕緊接口:“是我……”
“問你了嗎?”權清風不耐煩地打斷他。
鈴星轉身就走,權清風問:“你去哪兒?”
鈴星懶洋洋地回:“你說呢。”
權清風實在是不喜歡鈴星,他啧了一聲,看向桑麻:“你還在這兒幹什麽?”
桑麻只好把權無用扶到椅子上坐好,向權清風行了禮,離開了。
權清風也離開了。
權無用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因為剛才的掙紮,他冷汗出得身上都濕透了,又滾在地上,沾滿了泥。
他望着那只翻倒了的千紙鶴,伸手把它扶正。
又一把握住,将它揉皺。
***
藥房已經挂上“歇業”的牌子很久了,門卻一直只是虛掩着。
老板坐在櫃臺後,舉着煙鍋,盯着地面,似在出神,煙鍋的火星是黑暗中唯一的閃光。
門動了一聲,走進了一個人。
老板似乎早料到似地搖搖頭,低低地笑了一聲。
權無用垂着頭,行屍走肉般地推開門,移動到櫃臺前,停了步,問。
“為什麽?”
老板把煙鍋放下:“二十日前,我唯一的孫子在市口拍畫片,你的煞,把他踩死了。”
權無用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煙鍋的火星明明滅滅。
“所以要向我報仇?”權無用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
老板點頭,他聲音裏有藏不住的苦澀:“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不過無所謂了,我也做好被你殺死的準備了。你奪走了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北海的英雄'奪走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能怎麽做呢?”
“你知道我叫什麽嗎?”
老板磕了磕煙鍋:“全北海都知道你叫什麽。”
權無用仰起頭看天頂,幽幽嘆了一口氣:“師兄說的真是沒錯啊……你們就是這樣的人……”
老板把衣服袖子整好,一臉赴死的準備:“動手吧。”
不知道為什麽,權無用笑了,他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捂住肚子,蹲在地上,流出淚水。
他笑了很久。
終于站起來看老板:“想死自己動手吧,我沒空管你。”
權無用在夜色裏來,又在夜色裏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