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節

讀流亡美國的前蘇聯詩人約瑟夫

布羅茨基的文章和詩集。于是我看到了這麽一句話:一個人說多了常常會身不由已的說過頭。這可是經驗之談

吶!我可不想重蹈覆轍。有些東西你悄悄一個人在心底裏悄悄想。想還可以原諒。要是你說出來,那麽就是不可

饒恕了。假如你還把它白紙黑字證據确鑿地寫下來,你簡直是萬惡不赦了!你臭屎了!你沒羞沒臊沒臉沒皮了!

你該關進精神。病院了!你該拖出去槍斃了!我可不想弄得這麽身敗名裂,我還想踏踏實實滋滋潤潤地。活到九

十九呢!

那天我本來是想出去買那種能夠變得跟周慧敏小姐一樣漂亮的洗發水的。我一騎上車就犯昏,精神恍惚,我不知

道我是怎麽了。後來我發現我沒有去商場,而是拐進了一條似曾相識的小胡同。我納悶地想我跑這兒幹什麽。然

後我猛然發覺這是李蒙住的地方呀!我一下子感到無比恐慌。我心裏執着地竄出某些不人道的想法和預感。這些

都是有來頭的,氣勢洶洶不可阻擋。這使我感到份外地自責和羞赦。我想我怎麽可以這樣?詛咒或者別的什麽…

總而言之我無法搞清楚。可我的确讨厭我自己。

我站在緊閉在門前窺頭窺腦地向裏張望。我推推門,推不開。我隐隐聽到某種聲音。聞到某種氣味。看到某種畫

面。心裏被強行塞入某些感應和靈異對話。我汗水涔涔四肢發軟。我猛然回頭,在我身後悄無聲息地站着一個像

髒布娃娃似的瘦小萎縮的老女人。我吓了一跳。他死了。老女人刻薄怨尤地翕動着幹癟下去的嘴。糟塌了我的好

地方。你說什麽?我問。她象個大蝙蝠似的黑糊糊地立在我面前,從眼睛裏開始生出綠瑩瑩的毛來。給我錢,我

什麽都告訴你。她快快樂樂地朝我微笑。她羞澀地用黑絹子遮那涎水四溢的嘴,宛如小姑娘般撒嬌妩媚的神态斜

眼看人。死得漂亮呀!一輩子也沒見過恁漂亮的死法呀!給我一百塊錢要麽你就陪陪我!我告訴你他是個什麽人

……他跟別人幹的那些事我全知道。他是個……老女人神秘兮兮地向我貼進過來,嘴巴裏。噴出一股血腥腥的臭

味。

我轉身就跑。我心慌意亂地被門檻絆了個跟頭。我爬起來跌跌撞撞推着自行車一直沖出陰暗的胡同。一直沖進開

闊地帶,白茫茫的陽光一下子使我漂浮了起來。

實際上我早就知道了。關于一切。可是我害怕。我在裝糊塗。

李蒙死了,沒有人會感到疑惑不解。震驚是每個人都會有一點的。畢竟是一個人,而不是牲畜,蟲彖,倉悴地消

失難免會帶來視覺上的混亂和不适應。可這只是剎那間的不适,過一陣子就好了,象沒發生過一樣死寂如水。我

憂心忡忡地在七月的天底下邊走邊想。我的确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悲傷。然而我終于變得輕松起來。我想死亡對于

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美好的結局與歸宿。死亡只是一次旅行,只是旅行者不再回來了而已。這是我在哪幅漫畫上

看到的。他去做沒有包袱沒有歸途的旅行,于是我們不再感到尴尬。我們每個人都是為逝者諱的行家裏手。沒有

人會跟一個死人較真。那麽好的一個人。沒有任何缺陷和缺點。只是從前沒有發現或發現得太多了而已。我感到

由衷的松馳舒暢,我對人和世界又充滿了興致勃勃。我想我應該結束這個故事了。就象替死人合上眼睛,動作簡

單可是內容深刻。然而,可是,不幸,我又碰到了跟這故事有關的一個人物。這使我不得不耐住性子,在這裏為

本故事多增加一個尾巴。

路過冰店時,我進去吃冷飲,空氣裏充滿着冰涼的盈盈乳香。我想在大熱天裏有。冷飲吃活着真是幸福呀!我舉

着一杯冰汽水從櫃臺前擠出來。我一扭頭,我猛然看見。曾跟李蒙在一起的那小夥子正好從我身邊經過。我聽見

我嗓子立刻發出大聲大氣的吵。嚷:哎!那誰……哎!他朝我扭過頭來,漠然地掃了我一眼,徑直走自己的路。

我象失去控制的機器人似的執着地追上去。可我心裏奇怪地想:我這是要幹什麽?我想幹什麽?我攀住他肩膀,

我說:嗨,你不認識我了?我可在李蒙那兒見過你!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那又怎麽樣?我忽然一下子明白我為

什麽要拉住他了。原來我是想譴責他!揶揄他!令他良心不安使他惶惶終年!我為我的這種想法感到羞恥和可笑

。我憑什麽?有什麽資格?再說他又有什麽錯呢?我一下子無比沮喪與洩氣。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剛知道李蒙。

……非常不幸。從小到大的坎坎坷坷。死幹非命的父母。還幾乎被父親所殺死。心理畸形的養母……那人憐憫地

望着我,打斷我的話說:你胡說些什麽?你們學中文的是不是都有這樣的癔病?!我與李蒙從小一塊長大,他的

事我不清楚?出生在偏遠山區?差點被父親所殺?還有養母?……真邪了門了!那人朝我冷笑數聲,不屑一顧地

撇了撇嘴。然後走出門去,轉眼間就在人群中消失地無影無蹤。

我狼狽地舉着一杯黃澄澄的冰汽水站在那兒。四周嘈嘈雜雜啾啾切切地響着沸反。盈天的笑聲叫聲吵鬧聲放屁聲

呼兒喚女聲呼朋喚友聲。張學友的歌聲。可我默默地撿了把椅子做了下來。我心裏憋得難受。我用手捂着臉,我

開始躲躲閃閃地哭起來。可我不停地想:我哭什麽?為誰?為什麽?感到被騙地憤然、痛恨?沮喪?無法反戈一

擊的空虛?被人操了一次似的羞恥、無奈、切齒?無處可訴向隅而泣地軟弱、沒出息?遭人搶白地憤憤難平?好

心當成驢肝肺一腔真情換回白眼狼的失落與感慨?再不然就是同病相憐?兔死狐悲?惺惺惜惺惺?那我成什麽人

了!我能是那種人嗎?!我堅決地用手把臉抹幹……我的眼光在四周轉來轉去。來來回回穿梭不停的短裙。粉紅

色的長腿。綠的發蔫灰蒙蒙的樹葉子。男孩子赤裸着栗色脊梁。一根向上舉起露着濃密腋毛的胳膊。色彩鮮豔。

嗒嗒作響的拖鞋。一只新鮮的叭兒狗。一車美麗婀娜的芹菜。兩片貼緊在一塊的紅唇……半張撕破的電影海報。

地上正在冒煙的煙蒂。

我聽見背後有人說:

你愛我嗎?愛!什麽程度?很愛!不夠!很很很很……愛!!!

玻璃杯裏的飲料潑濺在光滑明亮的桌面上,象鏡子一樣地反光。我俯下身子,興致勃勃地仔細找什麽。我看見一

個嬴弱不堪、滿面憔悴的家夥在朝我擠眉弄眼吡牙咧嘴。我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他的臉,瘦削,蒼白,

光滑濕潤。我醮着水在他脖子上惡狠狠地劃了一道線。指頭跟桌面執拗地打着滑,發出撲吡一聲響。我想我已經

把他給吊死了。我感到空前絕後風雲變色山巒崩摧的強烈痙攣與快感。我夾緊了雙腿。我感到正以光的速度猛勁

射精。

我惡毒地仰着頭,翻着白眼。我聽見我旁若無人肆無忌憚地大喊:

咱們都閉嘴吧!

瑪利亞對基督說:

你是我兒?──還是上帝?

你被釘在十字架上

我的歸途在哪裏?

這回基督答複她:

無論是死是活

婦人呵,沒有區別──

無論人或上帝,我屬于你

────約瑟夫 布羅茨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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