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河西走廊之地,走石飛沙,赤地千裏,荒煙蔓草。
入夜之後竟突然黑雲壓頂,下起了暴雨。
雨沿着洞口石壁一滴一滴掉落,又流進洞內。
洞內盞了如豆火燭,不甚明亮,只堪堪一影晃動,葳蕤婆娑。
“抱歉……”一聲音自洞外起。
那影子頓了一下。
“抱歉,我能進來躲雨嗎?”洞外那聲音又怯怯道。
影子擡起頭,竟是一老妪。
發已白透,淩亂盤了個髻,臉上深深的皺紋都已刻入魂魄,早分不清年歲幾何。
她又低頭,繼續以錐鑿着岩壁,石屑亂飛,她也毫不避閃。
洞外寂靜下來,不相打攪,看來是個懂規矩的。
“進來吧。”她說。
才有腳步聲走進洞內,褴褛短衫,青絲繞鬓,目光幹淨,是個八九歲的不大孩童。
“謝謝阿婆。”
孩童在她身旁坐下,又再怯怯地擡起一邊眼角看她。
她頓下手中鑿子,也打量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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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閃了閃,他身後卻沒有影子。
呵,原來是個小鬼頭。
瞧這可憐巴巴的模樣,大約是與鬼差走散,沒尋到黃泉入口,又偏遇到這一場入春的暴雨,才躲到了此處,被淋得濕漉漉的,還頗有些可憐。
小鬼頭大約還沒能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實,抱着雙膝,眼圈通紅:“阿婆,我想我爹娘了,但我忘記回家的路了。”
回家的路?
鬼差押送死後魂靈渡忘川,赴黃泉,見孟婆,飲茶湯,下輪回,就是要讓你忘記今生,找不到回家的路。
忘了就不痛苦了,不忘才痛苦。
小鬼頭默默流淚,她束手無策,只能看着他流淚。
片刻後,小鬼頭才止住了哭泣,擡頭打量起這偌大的洞穴。
目光所及,是無數計的佛像,百般姿态,千層重疊。
佛低眉,垂善目。
凝神光,憫衆生。
她不由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經年累月在此雕琢佛像,一直未有擡眼去看這泱泱浩蕩的壯景。
此時借了燭火看去,才而驀然一陣心悸慌亂,原已在不自覺間,鑿下了這千重慈悲之身,也不知時至之後,是否真能洗刷犯下的塵世罪孽。
“都是阿婆您做的嗎?”小鬼頭問。
她點點頭。
“那麽多,得做多少年啊?”
多少年?
她恍然神亂。
“今夕是何年?”她問。
“天寶初年。”
“天寶?何人年號?”
小鬼頭不明所以地搖搖頭。
她只得換了個問法:“當今何人為帝?”
“皇上名諱不敢妄稱。”
還真是個懂規矩的人!
她不由發笑,這小鬼頭年歲不大,深谙禮儀方度,或許生前便是出身宗室高門吧。
“西涼國可在?”她問。
“西涼?”小鬼頭眼珠子轉了轉,“西涼國已滅三百餘年,今為唐,我聽聞今時皇上便是那西涼開國君主的後裔。西涼之後乃為南北割據,後有宋,再有隋,直至如今。”
竟已過了那麽久了啊!
她再擡頭環視這一石窟內佛像,不由眼眶濡濕。
那遙遠的聲音穿透百年光景,猶在耳邊,振聾發聩:“那就罰她鑿佛像三百年,以此洗刷今世罪孽!”
三百年,也不知那幫禿驢老和尚們是還活着,還是已成佛登仙?
而那個人,也不知喝過了幾碗孟婆湯,輪回了幾世人,大約早已把一切忘得徹徹底底幹幹淨淨了吧?
……
暴雨一直不歇,似乎還越下越激烈,嘩啦啦的雨聲綿延不絕,淋透層層瑣思。
小鬼頭靠在石壁上,開始困頓,打着哈欠,淚珠子不停沿着嫩白的臉頰滑下來。
她停下了手中的鑿子,又再仰望了一下雕琢的千佛,面壁獨坐,将燈芯掐暗了一些。
而算算時辰,鬼門将關了吧?
“你快走吧,”她說,“若是鬼門關了,你可又得耽擱一日才能下黃泉了。那孟婆脾氣不好,可不會在白日裏給你熬湯啊。”
俗話說得好,早死早超生嘛!
人都死了,還流連在人世間,天下地下可沒這種規矩。
“可我不想渡黃泉,也不想輪回,我想我爹娘。”小鬼頭迷迷糊糊地說,又打了個哈欠。
“轉世後仍可見你爹娘。”
“可我聽聞喝了孟婆湯,便會忘記,就算見到,也不知前世彼此是這等關系,那又有何意義呢?”
沒想到這小鬼頭還會辨嘴啊?
她笑了笑。
“阿婆,你喝過孟婆湯嗎?好喝嗎?”他又問。
她搖搖頭:“我這一世也已活了三百多年了,只會老,不會死,得恕完此生罪孽後才能……”
才能投胎輪回?
人有三魂,胎光、爽靈、幽精,亦有七魄,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人死,七魄先散,三魂再離,魂歸天,魄歸地。而自己這種三魂七魄不全之人,就算是渡了忘川,赴了黃泉,飲了茶湯,也是下不了輪回井的。
永生永世,不死不滅,流連人間,才是最殘忍的懲罰。
而被罰雕琢三百年佛像又算得了什麽?三千年又能如何?
“才能什麽?”小鬼頭追問,眨眨圓溜溜的大眼睛。
“沒什麽,”她苦笑,“我并未喝過孟婆湯,不知滋味如何。反正喝過的人也即刻就忘,沒有人能記得。”
所以,那個人喝過那麽多碗孟婆湯,大約是早已忘了自己。
可自己沒喝過,于是從不曾忘記他。
果然,只有不忘才最痛苦。
那個置身事外的人,那個斷情絕義的人,反而是一身輕松吧。
他可在輪回轉世的數度人生中,再歷經世間百态風雨滄桑功名成敗。彈琴樹下,讀詩花下,飲酒月下,與他人言歡,更與他人談情說愛,生兒育女,子孫滿堂。
唯有無法置身事外的人,才需在苦守中默默念舊追思,牽絲繞線,捆綁了手腳。
這世間方是忘卻最歡愉啊!
“如此說來,阿婆記得自己沒有喝過孟婆湯,也就是記得自己的前世了?”小鬼頭居然來了勁兒,清醒了不少,“那阿婆的前世是怎樣的?”
“我的前世啊……”
哦,那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她用力地回想着,既然故國西涼已亡了三百多年了,那前世便是五百年多前了吧。
滄海桑田,白雲蒼狗,世間劇變。
五百年前,是時天下三分,烽火連天,戰亂不休。
而亂世之中,唯有那個人是一抹清明,灼灼其華,清濯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