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凡思塵念?”葉萋斐陡然一驚。

“是啊,那個叫江渚的小公子不是要皈依佛門嗎?可我見他那模樣,似乎并沒有出家的念頭啊,多得是凡思塵念。”葉姝林道。

葉萋斐不知如何作答。

她與江渚并非十分熟稔,仔細論起來,不過只是幾面之緣,自己受了他的恩惠,得了他的幾次幫助,打從心底來說,她對他算是多有感激之情的。

而此時念及,不由想起他所說的什麽就算出家了也要找機會破戒,吃肉喝酒親小姑娘之類的。

再又想起他漫不經心調侃自己的話語,她逐漸面色有些緋紅,只得低頭,借着燭火,繼續縫着手下針線。

葉姝林倒也沒留意她的異樣,自顧自道:“話說回來,萋斐你年底也十五了,年已及笄,倒應當擇一門當戶對的公子了。”

“阿姐。”葉萋斐擡起頭,輕喚了一聲。

從王魯那邊早已知葉姝林及笄時,本是葉家和邵家想要結親的,但沒想邵承拒絕了這事,葉姝林便一直被耽擱了下來,如今快到雙十之年,卻還是孤身一人。

“嗯。”葉姝林應道。

她才淡淡一答,眼淚就已落了下來,又再倔強地擦了擦眼淚,道:“萋斐,其實不論多少歲,十五或是五十,就算是五百歲,也不要委屈自己與不愛的人在一起。”

頓了頓,她又說:“歡喜一日便是一日,痛苦百年還是痛苦。”

自邵父所化厲鬼被度化後,葉家老宅倒也是安生了許久,眼見已至年關,葉萋斐終于盼來了屈永望的訊息。

宮內事不好打探,又正逢戰亂,屈永望托了許多關系,才終于拿到了劉華妃的親筆信。

葉夫人捧在劉華妃手寫的信箋,喜極而泣,連連對屈永望道謝。

屈永望并未與朝廷命官來往過,得知葉臨乃是三品禦史大夫,更是有些惶恐不安,只得跪地道:“能替大人一家做事,乃是屈某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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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臨忙将他扶起。

“如今肅宗已繼位,叛軍頭子也被殺了,朝廷軍隊正要收複長安,”屈永望道,“我在城裏打聽了一下,過了春節,葉大人一家應當便能返回長安了。”

葉臨上下打量了一下屈永望,又想到王魯之事,試探地問道:“我見你有一些身手,平日時做着什麽事?”

“小人無才,不識大字,不過是幫人打雜跑腿之類。”

“那你可願到我府上做事?”葉臨道,“我聽萋斐說你妻子剛生了孩子不久,若是她願意,也可來我府上幫忙。”

屈永望大喜,連聲應下。

果不其然,才過春節,回長安之事很快便有了消息。

而朝廷軍隊極快收複了洛陽,連同守在宅外的士兵也不知何時就沒了人影。

朝廷來信,令葉臨十五日內回長安複職。

葉臨被困在宅中近有一載,如今終于能得以出門且官複原職,神清氣爽。

“真是佛祖保佑菩薩保佑,今日定得去千仞寺燒燒香,感謝這大恩大德啊,”葉夫人雙手合十,“我們一家人總算是可以回長安了。”

“是是,明日得去燒個香,”葉臨笑道,“姝林,萋斐,還有軒兒,你們也一起吧!”

……

葉姝林替葉萋斐盤發插簪,又對鏡畫了眉,抹了唇紅。

“我妹妹果然是大姑娘了,如此打扮一下,還真是好看,”葉姝林笑誇着,“這一回長安,我一定要讓爹娘趕快替你找一個俊俏的小郎君,趕快把親事定下來。”

“阿姐……”葉萋斐紅了臉。

“好好好,不說了,”葉姝林笑,“我家萋斐害羞了。”

葉萋斐不理她的調侃,獨自對着銅鏡細看。

風髻霧鬓,薄粉敷面,長眉連娟,微睇綿藐,還真頗有些春華秋月之感。

而一路往千仞寺行去,也确是引得了路人側目。

才入山道不久,突然當空一個松果砸了下來。

幾人均是吓了一跳,而擡頭望去,卻沒有任何發現。

“奇怪,可是哪裏的松鼠扔的?”葉夫人問。

葉萋斐沉默地凝視了那松果好一會兒,才道:“爹娘,阿姐,軒兒,你們先去寺裏,我過一會兒再來找你們。”

“萋斐,你怎麽了?”葉姝林關切問道。

“沒事,就是想自己待一會兒,阿姐不用擔心。”

見拗不過她,幾人便獨留了她,與前來進香求拜的路人一道向寺內走去。

葉萋斐在原地等了不足半盞茶的功夫,一個身影就翩然落到了一旁松樹的樹枝上。

“怎麽知道是我扔的?”來人大笑。

“這個季節,松果應當還未成熟,自是不可能自己掉下來的,扔得分毫不差,又是以前那個位置,當然也不可能是什麽松鼠失手了,”她眼角擡起,餘光瞥着樹上的人,“只有你那麽無聊。”

江渚大笑着從樹上跳下來,負手踱步,繞了她半圈:“喲?葉家二小姐這是到及笄之年了呀,連簪子都盤上了?不過嘛,你這樣打扮起來挺好看的,不像個幼齒孩童了。”

葉萋斐臉上熱了一下:“嗯,上月滿十五的。”

她說着,也忍不住打探了一下江渚。

大半年不見,他身上的少年氣退去了不少,算起來他也将及弱冠,當稱是青年了。而大約是一直在千仞寺吃齋念佛的緣故,他周遭更多了一些清淡出塵的味道。

“還沒剃度出家呢?”她問。

江渚笑:“快了。我承諾了主持只要救足七七四十九人便出家,如今還差着五人。”

“哦。”葉萋斐随口應了聲,也不知在想什麽。

“小美人這表情……是舍不得我出家啊?”江渚又是一陣沒心沒肺的笑,“不用擔心不用擔心,我還可以吃吃肉喝喝酒親親小姑娘來破戒還俗呢!”

葉萋斐瞪圓了眼睛看着他。

一剎間,見他眉心那淡淡的朱砂印仿佛清晰了些許。

江渚注意到她的目光,伸手摸了摸那道印子:“哎,我幼時被主持撿回寺裏,也就是這鬼東西的緣故,他們才由此認為我是什麽高僧的投胎轉世嘛。”

葉萋斐第一次聽他說起身世,不由心生憐憫。

“你都不知道你的父母親人嗎?”

“把我扔棄不顧的父母,沒必要知道,”他眼中淡淡,“但其實若不是因主持的養育之恩,我斷不會留在千仞寺的。”

“塵世多美好啊,不是嗎?”他笑。

“嗯,塵世美好,”她說,“對了,明日我們便要回長安了,可能近些年都不會再來洛陽,下次相見,你恐怕也已順利出家了,或許都是位高僧了,也許也不會見了……”

“哦?”

“相識一場,願你早日得道,成佛升仙啊。”她仰頭看着面前的人,玩笑着說。

而江渚臉色卻沉了沉,半晌才道:“你說你上月滿十五歲,好歹相識一場,不能贈你什麽禮物,便帶你去看個東西吧。”

葉萋斐點點頭,江渚拉住她的手腕,只是輕點地一下,她便已随他上了樹枝上。

樹下有行人驚嘆。

他嘴角抹出一點笑,轉頭見她一臉驚恐,雙腳站在樹枝上,卻是不停打顫,可憐巴巴地望着他,他便半蹲下身子:“來,我背你。”

“男……男女……授受……不親……”葉萋斐一邊哆嗦一邊紅着臉拒絕。

“哈哈哈哈哈等我出家了再說!”江渚一把使力,直直地将她整個人擔在了背上,再是縱身一躍,已跳入樹林間。

攀着樹葉,從樹冠上飛馳而走。

葉萋斐吓得緊緊閉上雙眼,用力地摟住他的脖子。

“喂喂喂,再這樣勒着我我真要死了!”江渚叫起來,“你快睜眼,快看!”

她這才小心翼翼地眯開了眼縫。

灌入眼簾的,是洛陽城無邊遼闊的景。遠處晨光熹微,卻有破雲綻出之勢,投下縷縷若煙似塵的光束,堪堪灑落青山,鋪滿了黑灰色的滿城屋檐青瓦。

江渚将她放下身來,讓她坐在樹枝上,她還是頗有些緊張地一把摟住了一旁的樹幹,又還是驚嘆地游目騁懷。

來洛陽這段時日,确是經歷了太多一生都沒料到的事情,因而對洛陽此城,多的更是恐懼。

而此時一睹如此景致,忽而間便覺得此處甚好,有着長安沒有的韻味和氣息。

身旁的人亦是嘴角揚起,帶笑看着這人世風光,朝陽淺淡的光給他輪廓鍍了光澤,他眉間的印子好似也在閃閃發光。

原來他的确是有出塵入佛的相貌啊!

心頭不由生出些惋惜。

她只得輕嘲了自己一句:“想什麽呢!”

“你說什麽?”他轉過頭來,看着她。

“沒,只是說這裏很美。”

“的确,我一個人的時候,時常來這裏看日出,就過了一日,然後轉身,再看日落……”

他笑說着,突然神情黯淡了下來。

“恐怕你不會知道,一生被人安排好了是什麽感覺。就像是走過的每一條路,看過的每一朵花,讀過的每一本書,都是刻意存在在那裏的,你以為遇到了意外,那卻只是他們的意料之中。”

葉萋斐靜靜聽着。

他所說的“他們”,應當是指的永化和其他僧人吧。

“我只有看這些風光時,才會想象不到下一剎的雲朵會如何游動,日光會有着怎樣的色澤,風會從何處吹來,”他說,“我所以為的塵世美好,就在于一切都應是出乎意料。”

她抿嘴笑道:“比如此時,你有沒想過還有人會與你一道看這風景,這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

“嗯,”他低頭,“你就是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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