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長安至河西走廊有千裏之遙,路途遙遠,加之幹涸缺水,更是令人早已是虛脫不已。
葉軒趴在葉萋斐的背上,重重地不停喘氣,但氣息卻越來越微弱,喃喃出了聲:“水……好渴……”
“軒兒,你再忍一下,我們到了下一個城鎮就能有水喝了……”葉萋斐沉沉地說着。
而她口中亦是幹渴難耐。
負責盯梢他倆的官兵手中挑提着灌滿的水囊,不時啄上一口,卻也絲毫不打算給葉軒喝上哪怕一點。
葉軒低聲嘟囔着,更是昏沉了下來,雙手垂下。
“軒兒,軒兒!”葉萋斐着急了起來,不停喚着,但背上那人卻毫無動靜。
其中一個官兵有些看不下去,輕聲對另一人道:“要不?給他一點水喝?”
另一個磨蹭了半天,才不情願地對她道:“伸出手來,倒一點給你。”
又叽叽歪歪地抱怨:“真是的,我在長安城好端端地看我的門,要不是你們這些犯事的人惹怒了皇上,我又何必受罪來這鳥不拉屎的地兒!”
葉萋斐将葉軒放在地上,攤出雙手。
那人便小心翼翼地擰開水囊,倒了些水在她手心。
她連忙道歉,将那水喂到葉軒口中。
葉軒下意識地舔了舔唇,終于有些濕潤,嘴角彎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而她也終于落下了心頭的巨石,随着他一道笑了笑,卻濕潤了眼角。
再往前行,已到了一座小城驿。
還是如一路而來一樣,官兵找了個小客棧住下,只讓葉萋斐和葉軒睡在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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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軒雖已無大礙,在這一路折騰,食不果腹,加之此前磕傷了腦袋本就沒有身子痊愈,還是昏昏沉沉的樣子。
葉萋斐心急,只能趁夜偷偷溜進客棧小廚房內,從鍋裏翻出了兩片烤幹的面糊,又四下看看了,才見到一個水缸。
掀開水缸木蓋,月下盈盈顯出水波的紋。
她探頭去看那水,卻倒影出了自己的模樣。
臉上黑黢黢的,一臉塵土色,似乎只有眼睛有一點點光,卻也很快地黯淡了下去。
發絲也被這一路的塵埃染得有些發黃幹裂,亂糟糟地盤在腦後。
身上的衣衫早已褴褛不堪。
任旁人看來,都只是一個灰頭土臉醜陋不已的女子,又有誰能想到這樣一番模樣,卻是曾經長安城內三品高官家的女兒,是先帝妃子的侄女,是曾經也有人踏着門檻來提親的高門之後呢?
可如今,再沒有什麽三品高官,也沒有先帝妃子,更不會有人對如此一般尊容的女子有所上心。
多思不宜。
她拿出一個破碗,鞠了水,小心地端着。
才出廚房的門,卻聽到客棧小二開門迎客的聲音。
她忙朝着門後躲去,透過門縫,卻是大驚,險些灑落了碗中的水。
江渚随着清漠清澤入了客棧。
清澤樂呵呵地合十雙手,問店小二要了房間,便接過了江渚手上的包袱,又拖又拽地扯着他上了二樓。
葉萋斐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慢吞吞地上了樓。
早已知與他之間沒有可能,但此刻她卻還是感到了揪心般的疼。
然後便是落荒而逃。
……
天還沒亮,兩個官兵就已踹開了柴房的門。
葉萋斐睡得迷迷糊糊的,葉軒則吓得一下子跳起來,緊緊抱住她,驚恐地瞪着這兩人。
“喲,這小傻子又忘記我倆了?”昨日倒水的那人笑道。
而另一人态度溫和一些:“算了,別耽擱了,今日再走一程就到敦煌了。”
葉萋斐扶着葉軒起身,又問道:“我們是要到敦煌嗎?”
官兵點點頭。
她見這兩人也是一臉風餐露宿的模樣,倒是極為誠懇地提議道:“兩位若是放心我的話,我便與我弟弟一道前去罷,兩位便可在此處多休息一日。”
兩人面面相觑,頗為有些心動。
葉萋斐又道:“皇上只說發配我到河西走廊來,既已到了古涼州,兩位的任務早已是完成了。”
于是其中一人拱手道:“那便是好,一日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姑娘既然如此說了,我們也不是信不過姑娘,姑娘就自便吧。”
說罷,也好心地拿出一只水囊,交到她手中:“怎麽說也是一道行路了兩個月,今後再也不見,姑娘保重吧。”
葉萋斐心中高興,收下了水囊,再點頭告別,就匆匆離開了客棧,繼續往西而去。
兩個官兵懶得清閑一日,勾肩搭背地準備再回房間睡一覺,剛一上樓,卻撞見了幾人下樓來。
兩個官兵裝束,兩個僧人裝束,還有一個中原普通男子的裝束,在這莽荒戈壁黃沙遍野之地,倒是突然顯得親切起來,忍不住便客套寒暄了幾句。
“也不知兩位施主千裏迢迢來此處是何為?如今河西走廊一帶戰亂頻發,朝廷早已管不了這裏了?”清澤客氣問道。
“唉,我們也不願來啊,”一個官兵道,“一路躲躲閃閃的,就擔心會遇到那些亂事,還好,明日便可折回長安,再也不必在吃沙吞土了!”
“長安?”江渚嘟囔了一句,腦中飛快地想着一些事。
清漠一見不妙,伸手将他擋去身後,對兩人道:“兩位施主,我等還有事要去往敦煌,事不宜遲,便不與兩位再絮叨了,告辭。”
“去敦煌呀?”一人笑起來,“若是早知道幾位是去敦煌的就好了,其實與我們随行的還有一個姑娘和她弟弟,朝廷罪人的家眷,被發配到河西走廊來了……”
江渚怔住。
那人繼續道:“方才她說她與她弟弟自行前往,我們也懶得送了。”
“她……叫什麽?”江渚感到聲音顫抖。
清澤拉了他袖口一下,他一用力甩了回去。
“叫……什麽?哦,姓葉,就是那個從三品禦史大夫葉臨的二女兒,還有一個癡傻掉的弟弟……”
話音未落,江渚已經飛一般地沖出了客棧。
清漠起身就去追。
而清澤一般忙不疊地告辭,又匆匆忙忙去結算銀兩,才跨着大步跟了上去。
兩個官兵一臉不解,互道一句:“他們認識?”
江渚沖出客棧門,滿眼黃沙,天邊湛藍,天地交接的地方是不可名狀的灰黃色。
……
江渚不斷地向西狂奔,一面心緒煩亂。
她怎麽會被發配到這個地方來?
以常人行路的速度,她離開長安的日子應當與他差不多,想來大約他前腳才出長安,她後腳就已踏出了葉府的大門。
他和清澤清漠兩人雖然腳力好,但他一路上撒潑打滾,硬生生耽擱了不少時間,才會晚了些日子。
若是早知曉她也西行,能一路照顧她,大約能讓她少吃些苦吧?
仔細回想着相識以來,她卻是吃過太多苦頭了。
他驀然有些遲鈍地沉了沉腳步:“莫非是因為我,她才會遭遇這些不幸?我的出現,對她而言,究竟是福是禍?”
更覺一陣悲涼從心底升起。
關于三百年前的事,他只片片斷斷地從清漠或別人那裏聽來,知道那人最後被破了三魂七魄,又被罰在千佛洞中鑿佛像那麽多年,也是因他而起。
百年孤寂,她究竟是滿腹的相思還是怨恨?
而那人的一魄最終入了葉萋斐體內,她究竟是機緣巧合來了此處,還是冥冥中注定一定會來到這個地方?
可世間何來什麽機緣巧合,一切早都已陰陽冊上寫下了必然。
正當他停下腳步時,清漠已将手搭在了他肩上。
他回頭,忍不住紅了眼眶,問道:“師兄,她到底是不是她?”
清澤這時也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大口喘氣道:“正好去千佛洞中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她。”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清漠冷淡說道。
“我只想知道三百年前究竟發生了何事……”他看着清漠,“而我也想知道,你心中一定對萋斐身份有所懷疑,依你所見,她與那個人,究竟有何關系?”
清漠眼眸中閃着一點點光亮,正欲開口,卻聽到一陣狂風大作。
擡眼望去,不遠之處一陣飛沙卷起,沙塵鋪天蓋地般地從那小城驿的方向席卷而來。
三人均知是大事不好,而江渚更擔心葉萋斐獨自帶着葉軒要如何躲避過這場風暴,也不顧着自己去躲,反而是腳下加快了步子,朝着西邊狂奔上去。
清漠和清澤兩人見狀,也不得不再追着他而去。
一路狂風似乎快要将人掀起,而黃沙蔽日,大白青天的突然變得暗黑起來。
葉萋斐背着葉軒,一步一步在慢慢堆起的黃沙中挪動,步履艱難,每一步都顯得萬般困苦。
眼看那卷起的沙塵越來越近,她更慌張了,左右看了看,見到不遠處一座低矮山丘上有一小小的山洞,大約能容納五六人的樣子。
如同奔命般硬扛着葉軒跑了過去。
沙塵越來越近,不停有黃沙落到頭發上,又落到肩上,感覺身子都沉重了不少。
刮起的沙塵像刀子一樣,将露在外面的皮肉都割得生生作疼。
臉上有似水一樣的東西流動,她以為臉上都被劃出血來了。
但這一切都顧不上,為今唯有躲到那山洞中逃出此沙塵一劫才為上。
才用力将葉軒推進了那洞中,鋪天蓋地的黃沙已經蓋了下來。
她來不及入洞,又怕黃沙吹入洞內,只能面對着葉軒,以身子來死死擋住洞口。
黃沙一層一層地覆蓋在她瘦弱的背脊上,堆得像一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