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而她忍不住輕輕擦了一下臉,才發現臉上并非出血,而只是一些晶瑩的水跡。
低頭看着睡着她眼前的葉軒,也才發現他眼角挂着淚水。
她心中柔軟了起來。
縱使此前也出現過誤會,縱使如此他已經不是很清楚她究竟是誰,但這個幾年前被她撿回來的弟弟,始終是将她放在了心裏的。
洞外仍舊是黃沙遮天蔽日,不時有些黃沙還是飄灑了進來,她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孤零零地站直了身子,護着這一小小的洞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緊閉着雙眼,感覺身子都已經僵硬。
稍稍活動了一下,身上的黃沙撲簌簌地往下掉。
但外面的風暴好似已經停了下來。
她忍着麻木的疼痛轉過頭去,适應了外面的光亮,才看了一輪明亮的圓月挂在廣闊無垠的夜空之中。
月明星稀,只有點點碎星在天際閃爍。
而大漠荒涼戈壁孤寂,夜幕之下沒有長安的燈火通明華燈初上,只有漫天無涯的一片虛空,凝聚在皚皚落輝的一座座低矮山石上。
安靜得,如遁世隔絕。
她借着月光俯身去叫葉軒:“軒兒,醒醒了……我們……”
話音未落,心已重重跌下。
她指尖觸碰到了葉軒的臉,冰涼的。急忙又放到鼻下,卻是沒有氣息的。她再去推他的身子,身子遲鈍得毫無回應。
整個人被抽空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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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葉姝林沒了,父母也死了,葉軒雖癡傻,但好歹在這世間留給了自己一點寄托。
可有誰知道,就是那麽一點點的寄托,只在一場風暴之間,就已被剝奪而逝去,甚至沒能說上最後一句話。
他留給她的,只有最後一滴眼淚。
一路從長安來到河西走廊,她不敢在他面前表現得脆弱,就算是她自己身子都已覺孱弱不堪,她也要硬撐着,也好讓那兩個官兵知道她不是那麽好惹的。
但終于,強撐了那麽久,她還是被擊潰了,絕望像是漫天飛沙走石,一層一層将她深深埋葬。
她找來許多石塊,将那洞口封了起來,把葉軒留在了其中。
至少在這個洞裏,再遇到那沙塵大作落土飛岩,他還能安然無恙。
在洞外靜坐着,與葉軒說着話,聊起了這些年年歲歲的時光,她又忍不住大哭了一場,聽到自己的聲音被吞沒在了無垠的地方。
至月已偏西,她才站起身來,舉目眺望,茫茫黑暗與空無,連要走都不知道該往何處。
直到一點火光似乎在遙遠的幽暗昏黑中輕輕閃爍了一下,她才心中有了個方向。
拍去身上的落塵,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黃土中,艱難行走。
而一路往那方向走,穿行在只有月色傾灑的蒼茫大地中,就好似穿透過了無盡的日子。
她開始想念江渚,無邊的思念像潮水般蔓延,吞沒得她無法喘息,好幾次停下腳步,深深地埋下頭,阻止那些侵襲而來的一切。
要是在那小城驿的客棧中叫住了他?
要是在長安時沒有獨留他在府內?
要是在樹林中沒有生氣跑開?
再回到更久以前,要是沒有離開洛陽?
那一切會不會都不一樣?
可是,一切不是早都注定了沒有結果的嗎?
……
她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在一座陡峭的石山下停住了腳步。
石山甚大,延綿不絕。
借着月光,看見石山的山崖中有一處洞穴,洞穴內閃爍着幽幽的光。
此處一定有人!
她卷了卷袖口,一腳踏在了突屼奇形的岩石上,雙手随之攀了上去。一點一點地向上挪動着身子,逐漸感到手心也被尖銳的石塊割破,流了些血,在掌心中粘稠。
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洞口處,她長喘了氣,卻突然感到腹部一陣灼熱。
她小心地探頭望入內,只見洞內盞了如豆火燭,不甚明亮,只堪堪一影晃動,葳蕤婆娑。
“抱歉……”她站在洞外,輕輕地喚了一聲。
那影子頓了一下。
“抱歉,我能進來嗎?”她有些怯怯。
影子擡起頭,竟是一老妪。
發已白透,淩亂盤了個髻,臉上深深的皺紋都已刻入魂魄,早分不清年歲幾何。
她又低下了頭,繼續以錐鑿着岩壁,石屑亂飛,她也毫不避閃。
她有些尴尬,不知這老妪是何意,但既然不回答,那便是不可擅自入內,便只能呆呆地站在洞外。
雖然心中思緒萬千,更有悲痛惆悵,但洞內的光亮卻令她倍感溫暖。
“進來吧。”洞內終于有了回應。
她急忙往內走,一邊走一邊道:“謝謝阿婆。”
老妪淡淡笑了起來,停下了手中的鑿子:“你方才說的這些話,倒是與二十年前一個小鬼頭說得一模一樣啊……呵,想來也是,居然過了那麽久了,若他投胎轉世,也是到弱冠年了……”
話說起來,她居然有些悲傷。
但葉萋斐趁她說話的空檔,擡頭打量起這偌大的洞穴。
目光所及之處,是無數計的佛像,百般姿态,千層重疊,泱泱浩蕩,蔚為壯觀。
她不禁詫異地長大的嘴。
而一個念想猝不及防地沖入了她頭中。
一個老妪獨自在此雕鑿佛像,莫非……
她想問,但卻不敢,只能慢慢将目光落在了老妪的臉上,看着她臉上溝溝壑壑深深淺淺的皺紋,但眼神卻不渾濁,依舊是澄清透亮的樣子。甚至可以看出,她年輕的時候必然是個貌美的女子。
難道眼前這個老妪便是他們一直都在說的“那人”?
老妪似讀出了她的心思,撫過她的手,用袖口擦去了她手中的血跡,說道:“吃了那麽多苦,都是怨我。若不是留下了那麽多數世仇恨在,你也當是一世歡愉,一家幸福的。”
“我……我與您……”葉萋斐渾身顫抖。
“你本就我,我也便是你,否則你也不會來此處……都有牽引,都是宿命。”
老妪站起身來,擡眼看着那些雕琢精美的佛像,神情猶如歷經了萬世風霜。
“三百年了,這懲罰終于該結束了,”老妪凄凄笑了起來,“我一個被毀了三魂七魄的人,不得入輪回,可他們那些老禿驢可知他們身上犯下的錯?将一個女子困在這裏那麽多年,本是婉風流轉,終于蹉跎成了垂垂老人,可愛不可得,不愛卻是灑脫……”
老妪緩緩轉過頭來,盯着葉萋斐:“你既是我,我斷不能再讓你再受此般苦楚了,可我能如何……又能如何呢?”
葉萋斐聽不懂老妪所言,頗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老妪弓着腰,像在以一種可見的速度将魂魄剝離出那具蒼老枯竭的身體,幾團白霧光斑在她身上若隐若現,起起伏伏。
而葉萋斐感到她的腹部也開始隐隐震動,像在呼應着那幾團白霧。
“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她問,“我是您,您是我?可你我就在此處相對,分明就是兩個人,怎麽會是同一個人呢?”
老妪回頭,對她淺笑一下:“你會明白的,我留書給你,你看過之後便會明白。”
“什麽書?”
“後世之書。”
“後世……”她默然,“難道說,您的後世……便是我嗎?”
可明明人死之後都要渡忘川,赴黃泉,見孟婆,飲茶湯,下輪回,才可得見來世的啊!
若是她是老妪的後世,但明明老妪正在眼前,又如何是下一世呢?
老妪沒有回答,身子有些顫巍巍的不穩,如同所有年邁的人一般,更可況她已經三百餘歲。
只見她深喘了幾口氣,扶住一側的石壁,再度擡頭望向了那漫天漫地雕琢的佛像,臉上露出一絲欣慰,彎起眼角,如同月牙般閃亮:“終于到了,罪孽贖完,可得重生……”
話沒說完,人歪了歪,靠在石壁上,然後滑坐下地,雙目垂下,緩緩閉上。
葉萋斐見狀,想去扶她,但恍然覺得身子像被東西牽制住,一丁點兒都動彈不得。
随後,就看到那幾團白霧揚起,徹底脫離了老妪的身體,像幾只展翅的鳥雀,緩緩盤旋了好一陣子,接着突然便如同幾道白光,直直地竄入了她的腹中。
葉萋斐覺得整個身子都像是充盈了起來。
每一塊血肉有了力氣,掌心的傷口已經不見,唇上臉上的幹裂也已變得潤澤。
萬般的痛苦,像是穿越了三百年,淡去了一些,有些遙不可及,隔世經年。
她只望着老妪,看着她的屍首就像是一朵花,慢慢凋謝,枯萎,零落,消失于世間。像一縷風,像一絲雲,恍然而不見。
而她雙腳終于能動了。
她跑到老妪方才倒下的地方,卻發現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果然是消失得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可她心裏卻是有萬般的不解,老妪說了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她完全無法明白。
後世之書?
看過之後便會明白?
葉萋斐突然醒悟了過來,在洞裏來回尋找可能藏書的地方,但找了好大一晌,卻是一無所獲,只留意到一個偌大的箱子,沒有上鎖,推開蓋子一看,裏面裝有一些女子的衣飾,都很履新,也有珠翠鑲金的首飾,只不過看起來樣式都很古舊,并非如今長安流行的款。
但她低頭看着自己衣衫褴褛露胳膊露腿的模樣,便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拿起一件紅衣便穿上。
又在箱中尋來一面銅鏡和篦子,也對鏡梳妝了一番,才看着鏡中女子依舊是一副青春貌美的模樣,低沉已久的心情才豁然多了一份愉悅。
周圍的佛像皆低眉相望。
果然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啊!
箱中壓底的是一把長劍,劍鞘劍柄上也鑲嵌了珠玉,長穗兒依舊鮮紅,握在手中,輕重也剛好,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不過依老妪所言,“你本就我,我也便是你,都有牽引,都是宿命”,那這些東西,應當必也是十分合襯才對。
有劍也好,雖然從來未曾用過,但攜在身上,多少也能防身之用,如果遇到清沐或者張父,那便可毫不客氣地上手。
至于那本後世書……
她又在洞內前後找了好幾遍,依舊是沒見到任何書本的影子。
有些喪氣地将那長劍拔了出來,劍身上倒影出紅衣女子的模樣,有點奇異的陌生,多了幾分恣意潇灑的爽快。
有些欣喜地慢慢試圖去舞動那劍。
沒想到劍像是有牽引一樣,直接帶動着她去勾出劍風,每一招式都如同有人在旁指引,行雲流水,驚鴻照影。
她不由又驚又喜。
如此來看,要找那些人報仇可謂能事半功倍了!
她收劍入鞘,卻是一晃神間,劍刃不小心劃破了掌心。
看着掌心流淌出血,染紅了整個手,傷口不淺,得有藥才行,她急忙四下去找止血藥。
從箱子中翻出來幾個裝藥的小瓷瓶,拔開塞子,藥瓶卻從手中一滑,掉落下地。
她急忙伸手去撿,受傷的那只手下意識地搭在了石壁上。
只聽“轟”一聲碎裂的聲響震在耳際,碎石子四下落地。
她擡頭,發現自己居然是不小心把手搭在了一尊佛像上,而被手觸到的地方,竟是石塊崩裂開來。
她也顧不得手上的疼,緊張地去檢查那佛像是否能修補好。
但正是亂神時,她呆住了。
佛像竟是中空的!
幾塊小石子一點點從裂縫口又掉了下來,甚至可以看清佛像空心處藏有一卷古舊的書卷。
她伸手入佛身,将那本書卷拿了出來。
書頁早已泛黃,斑斑駁駁地有些雜色,墨跡有些暈開,不甚清晰,她便拿了那書往燭光下看。
沒想手上一顫動,那蠟燭突然倒了下來,一下子引燃了書的一角。
她連忙将書擲下地,幾腳就踩了上去。
火焰很快熄滅,但書的一半卻都被燒成了炭黑,其中寫下的文字變得語意不清,只能讀出些只言片語。
“卷一……魏寺有雀,名曰萋斐。萋兮斐兮,佛心始至……”她默默念着能讀出的字句,也是大駭,“萋斐?雀?是麻雀嗎?魏寺……是魏國嗎?”
她幼時在葉府內養過野麻雀,還被葉姝林笑話過,也被邵承因此記住過。其實那時她也有些不明白為何那些麻雀自然地親近她,如今想來,原來早已是冥冥注定的。
又再多翻了幾頁,見“多思不宜,妄念猶劫”,頓時思緒叢生,猝不及防地想起了江渚。
他三百年前的前世與這老妪牽扯,那豈不是便就是與她牽扯?而這便是那妄念之下的劫難?
她不敢再看這書,匆匆收了起來,好生地貼身裝着。
又在洞中巡視了一遍,除了那破損的佛像外,一切都無恙,終于才長籲了一口氣,轉頭看着洞外隐約翻出了魚肚白,便出了這洞。
瞬息萬變,隔世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