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連年戰亂不止,河西走廊一帶沿途多見餓殍,黃沙覆蓋上來,就連屍骨都不得見,何況是剛剛歷經了一場大風沙,連敦煌一城都顯得蕭瑟萎靡,荒涼落寞。
城中人人以求自保,不與來人多話,葉萋斐試圖打聽三百年前太守府衙所在亦是毫無辦法,只能憑借着模模糊糊的記憶,帶着江渚在偌大的城中來回尋找,直到日色西沉,依舊沒能尋到。
“罷了,都過了那麽多年,又是戰亂頻繁,大約沒能留下來了吧。”江渚說道。
她有些不甘心。
而江渚倒也十分無所謂,便問了其他問題:“只是你如今準備如何?難道真聽那皇帝的話,就留在這地方過一輩子永遠不回中原?”
“回中原的話,皇帝不會放過我,你那些師兄也是,”葉萋斐扯了扯嘴角,“但若是不回中原的話,我家人豈不就太無辜,我也太便宜了那些人?”
江渚看她似乎在強忍着心頭悲痛,努力平靜着心情。
而他的心緒也逐漸變得矛盾混亂起來。
他知道她的姐姐是被清沐和清漠重傷,最後死在了清澤的手下,也知道她爹是死于朝廷明争暗鬥的權勢之争中,還聽清澤說起她娘是被清沐錯手殺死,而她弟弟也因清沐而變得癡傻。
她在長安時,鄰裏街坊也多有責難辱罵冷嘲熱諷,砸了葉府,竊了家中各種物件,逼得她都快上了絕路。
她的确有恨的理由,也有報仇的道理。但他卻無端地害怕,怕她真的要将他所尊敬的師兄們趕盡殺絕,怕她因此惹上太多禍事,怕她就此又犯下過錯,還怕……怕她再被困三百年。
三百年日子說長不短,但足以讓一人輪回多世,把前塵舊事都徹底忘卻了。
而有的事情,明明是不舍得相忘。
“其實我當初來這裏,多是擔心軒兒在中原的安危。軒兒沒了,我孑然一身,生死也無所謂,”她聳聳肩,一臉故作風輕雲淡,卻不敢看他的臉,“三百年前那一世的事情盡數想起來了,便也覺得世間諸事,當時再是如何耿耿于懷,百年之後也就不過爾爾……”
“那我呢?”江渚哽咽了一下,擠出笑容,“我也不過爾爾?”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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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天光慢慢暗淡下來,過往的一幕幕似乎又重現眼前。
三百年前她就已壞了他的命數,她不想他這一世也被她攪得雞犬不寧。
況且她如今唯一想要做的,恐是他這樣自幼習佛之人所不能接受的罪孽深重。
才在沉默時,遠遠有人提着一只燈籠,沿着寬廣的大道走了過來。
通紅的燈籠映紅了他的臉,也在他身後拖出了長長的一道影子。
上一次見他是在長安葉府,上一世最後一次見他是在洛陽千仞寺。上一世的仇恨不必再提,但這一世失去的,卻要從他身上讨回來才是。
葉萋斐拔出長劍,劍尖指向那人。
那人手中的佛珠已經燃成了一串烈火,肆虐焚燒。
“萋斐!師兄!你們……你們別這樣啊!”
江渚跑到兩人中間,試圖化解。
但這兩人卻是各懷心事,殺氣越盛。
一直擔心的事情,沒想到那麽快便發生了。
清沐一把将燈籠扔到了江渚手裏,而他那手中的佛珠已就入一串燒紅的鐵索般朝着葉萋斐甩去,如一條火紅的長蛇,吞吐着炙熱的長信。
葉萋斐提劍擋了上去,長蛇卷住了劍身,忽然間便如被烈火燎過,長劍變得滾燙。
她吃消不下,急忙将劍從長蛇纏繞中扯出,手心被燙得生疼,忍不住朝着掌中吹吹氣,怒目瞪着清沐。
清沐面上陰沉,全然不給葉萋斐分毫喘息的機會,通紅的長蛇長吐着灼熱的火信子,從電光一般撲向了她。
江渚撂下燈籠,出手擋住清沐,朝着她喚道:“萋斐,你不是他的對手,快離開這裏!”
“誰不是他對手!”葉萋斐嘀咕一句,心上卻有了些許疑惑。
于是飛身上了一處矮屋屋頂,又仗着居高臨下,自上而下掠身落劍,劈朝了清沐的頭頂。
清沐慌忙退後一步。
那劍直紮入黃土之中,再一手拔起,沙土向着他的臉飛去。
沙土眯了雙眼,清沐啐了一聲,罵道:“妖孽!”
“彼此彼此,清沐師父乃是出家人,但慈悲之心還欠了不少,總說要對妖孽抽筋剝皮,口業造下不少,”葉萋斐冷冷道,“況且你重傷我姐和我弟,又害死了我娘,這筆賬,不是你以為多念幾年經就能贖罪化解的!”
說着,她笑了起來:“況且我看如今清澤師父您的罪孽,大約還真不是誦經念佛就能洗脫了哦……”
江渚聽下此話,愣住一霎,不知她如此一言究竟是何意。
但當他瞥過清沐陡然變得鐵青的臉,看着他手中的佛珠确是猶如竄動的活物,登時也驚愕失色,結結巴巴地指着他開口:“清……清沐師兄……你這……這是……”
清沐蹙然收回手,火焰熄滅,四周歸于黑暗。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邈遠:“江渚,你可別忘了那麽多年主持對你的養育教導之恩,一個壞你修行的妖孽,你若是還護着,那便是對不住天下蒼生了……”
話音未落,那手中的火蛇驟然明亮,整條街亮如白晝。
在葉萋斐尚未反應過來時,突如電掣般繞上她的身子,勒緊,渾身骨肉發出脆裂聲響。
“混賬!”葉萋斐大罵一句。
江渚見狀,一步朝前,掌風劈朝了清沐的肩部。
清沐輕捷閃過,手上死死勒緊那條火蛇,葉萋斐吃疼,滿頭大汗地咬緊牙關:“還說清淵,你又算是什麽!”
“我算什麽用不着你管,但你這小妖又來禍害,我得好好管管了!”清沐一手掐住火蛇,另一手掌中生風,狠狠朝着江渚打了過去。
江渚被勁風絆住,猛地摔下地,有磕得頭上原本就沒好愈合的傷口再度血流如注,再擡頭時,眼前只剩下一條空落落的街道,不甚明亮的天光下只能看到塵色卷起飛揚。
……
江渚捂住頭上傷口,無措地在城內四處尋找葉萋斐,夜深人靜,每一聲喚出去的聲響又兜兜轉轉地落入他的耳中,更顯出了這城中空落寂寥。
走走停停了不知多久,月向西偏,他才發現自己竟是走到了一座荒棄的殘垣斷壁處,枯黃的荒草從土黃的破牆中生長出來。
鬼使神差間,他走入那雜草之中,踩着枯萎的一切,一步一步地再往深處行去。
一切都好像是似曾相識。
點燃了手中的火折子,一間破舊的房屋立于眼前,房檐上沒有瓦,結滿塵灰的碎牆破窗上還顯示出這房屋曾經有人居住過的痕跡。
他手指拂過一張被蟲蛀噬得千瘡百孔的木桌,木桌轟然倒地,揚起一陣沙塵。
他捂住口鼻掩住那灰,又繼續往後院行去,只見後院中不過只有一張斑斑駁駁的石桌,尖銳的棱角都早已被磨去。他輕輕将手搭在石桌上,心中一陣奇異的悸動,不由自主地用力将那石桌挪開了一點。
石桌下,一個僅僅一人大小的洞口赫然眼前。
“這裏怎麽會有暗道?”他更是驚訝不已。
而好奇作祟,他往那暗道中探了探,覺得并無怪異之處,便就放心大膽地往那洞中一跳。
雙腳落地,踩在了一層柔軟的泥土上。
暗道年久,有些狹窄,更是幽暗。
幸而帶了火折子,暗道內有淡淡火光。
他的喘息聲在暗道中回響,飄入耳中,化作了一個熟悉而陌生的男子聲音——
“你不是說,三百年後,我是你夫君……”
“亦青,你真的願意與我成親嗎?”
他驚恐地前後看看,但目光所及之處只是黑洞洞的一片,并沒有人任何人,也不見任何鬼怪。
他只得硬着頭皮繼續往前後,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終于似到了盡頭。擡頭推了推頭頂上蓋着的一層雜物,塵灰掉了下來。
而洞口打開,已經快西沉的月色顯得恬靜溫柔,他跳出暗道,腳下枯草恣意生長,草叢中傳來男女親昵低語的聲音。
他循聲望去,看到葉萋斐和他自己。
只是那兩人本應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了,但此時卻像與他們之間隔斷了什麽,恍如前世三百年的歲月流淌在其間。
然後他聽到他自己在對葉萋斐說:“我想清楚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看見他在親吻她,看到他們肆意相擁,十指相扣時,彎起嘴角,流下眼淚。
他站在一旁,不知不覺之間,也落下淚來。
他想,他大概記起來什麽。
一個紅衣女子站在他跟前,對他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撩動得他徹夜難眠。她沒事兒總跑到他寮房的屋頂上去走走跳跳,讓他心難平靜。她在客棧中醉酒去吻他,讓他原本被她繃緊的心弦斷開。她一個人面對着前方的千軍萬馬,長劍嗜血,他以身為她擋了一劍,便知從此破了戒,從此在情愛之中萬劫不複。
他還記得,垂垂之時,他說他三百年後,在遇到她之前,他一定不會出家,他會先喜歡她。
手中拽緊了她此前抛給他的後世書。
她著後世書提醒後世的她不要再遇到他,而那書卷一字一句就像被刻入了他腦中,他不住淚流下來。
自書角起,自燃成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