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掌心冒出的血迅速染紅了整個手心。

眼看那東西已近在咫尺,她奮力一把,推開了江渚,朝那東西迎面而上,一掌祭出,所碰觸到那東西之處化出一灘黑霧,受疼地撕裂般大叫。

張嘉曾見過葉萋斐以此種方法來對付旁人,以為此時不必再懼,對清澤笑道:“看樣子你們主持還不及萋斐呢!”

而那東西突聞其聲,突然轉向,朝着張嘉和清澤所在之處撲了上去。

張嘉與清澤慌亂躲閃。

葉萋斐原以為那一掌血已能克住那東西,不想不過只是傷了其幾分,根本未能了結性命。

眼看着張嘉就要落入那東西掌心,她只得再以劍刺破手掌,血洶湧流出,滴滴答答地往下灑着,渾身就如置入了沸水之中,發燙發熱。

“萋斐!”

江渚想制止她,但還來不及起身,她已是整個人朝着那東西撲了上去,血沾到它身上,它高聲嘶叫,張嘉趁機躲開。

而如先前那樣,那東西也并未因此而灰飛煙滅,反而是激得它怒火沖天,兇相畢露,轉而追了清澤去。

清澤慌亂中四下躲閃,那東西則甩着那身上綻出的膿血飛溢,又有多人倒地身亡。

葉萋斐流多了血,有些頭暈眼花,腳下踉跄了好幾步,但再見眼前一片血肉模糊之景,又再拿出劍,正準備往手心再割下去時,江渚和張嘉異口同聲喊道:“不要——”

她愣住一剎間,江渚提劍将她手中的劍挑飛,張嘉連忙将那落地的劍拾了起來。

“再這樣下去你還要活嗎!”江渚嗔道,“這東西既然是我所造的,還是由我去解決吧!”

說着,對張嘉道:“你照顧她!”

張嘉應下,扶着已經搖搖倒倒的葉萋斐,看到她手心還在不斷地浸出血,心頭扯得疼,連忙扯下了一段衣角,替她裹在那傷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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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萋斐模模糊糊地睜開雙眼,遙遙望向江渚與永化正一道與那東西相抗,撐着身子想要站起來,但無奈是失血過分,腳下竟然連一點力都無法使出,身子歪了幾下,又跌入張嘉懷中。

而正值此時,只見永化一口血噴了出來,捂着胸口。

江渚急忙去扶他,但沒想那東西突然從江渚的背後襲來,待江渚發現之時,已完全來不及,整個人被那東西一把拎起,毫無還擊之力地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到一個樹幹上。

那東西力道之大,整棵樹都被震得搖擺了好一會兒。

不知江渚受傷如何,葉萋斐整顆心都懸了起來。

她勉力擡頭看着張嘉,切切道:“我得去幫他……張公子,幫幫我,幫幫我好嗎?”

“萋斐,你……你要我如何幫你?”

“給我劍……”

“不行!”

“要不……”她攤開手,“你幫我割開……”

張嘉将那劍捏得緊緊的,生怕她突然來搶。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的血為何有這效果……”她凄然一笑,“但仔細想想,應當是三百年前左亦青在獨自面對北涼軍和千仞寺衆人時,動手殺了那麽多人,怨氣所結,殺氣凝下,從此流淌下來的,早就是會令她萬劫不複了。”

說着,她又放低了聲音:“我亦是如此。”

“我不認識那個什麽左亦青,萋斐,你到底在說什麽?”張嘉語無倫次起來,眼圈也慢慢變得通紅,“你說什麽萬劫不複,我不懂,我知道你心裏沒我,但不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你再受傷……你跟我回長安吧,我們回長安!”

“左亦青就是我……”她笑起來,望向樹下緩緩站起來的江渚,“而他,就是我的萬劫不複……我要救他……我才不至于死掉……”

她一手撐在張嘉的肩上,站了起來。

正要朝前,眼前又是一片眩暈,不住閉了閉眼。

再睜眼時,眼前卻站着清沐,手中佛珠纏繞,一團黑霧萦在他手心,如同一條通體漆黑的蛇。

他整個人身上透出了冰涼的氣息,就像是數九天裏凍結百年的寒冰。

而葉萋斐再定睛看時,發現那條黑蛇尾部刺入了他的皮肉間,似乎還在不斷地吸着他的血。

“清沐,你以血祭這陰邪之氣,這……”她驚詫。

又見他眼下一片青色,眼眸中已經失去了光澤,如同一具行屍走肉。

他扯了扯嘴角:“過去總和清淵辯解什麽正道邪道的,自以為代表了天下名門正派,結果還不如一個修行歪門邪道的人,真是可笑……”

轉過頭,對她道:“葉萋斐,我害死了你家人,你要殺我,我絕不還手,但得等我先把清淵解決掉,否則我就算是死,也會死不瞑目的。”

說罷,那黑蛇突然膨脹開來,像是一根粗壯的柱子,騰雲駕霧般飛朝了那東西。

永化見狀,又再凝視而立,雙手緩緩合十,一道光澤從他的眉心暈散開來,就如日光傾灑,将他整個人籠罩在了一片柔和溫軟的光亮之中。

一條火龍也悠悠然從他身後飛起,朝着天空嘶嚎,震耳欲聾的聲響令葉萋斐驀然僵住,但見火龍與那黑龍驟然相纏,一應朝着那東西撕咬糾葛而去。

那東西一手防着火龍,一手又攻向黑蛇,漸漸變得難以承受,身上被咬去了好幾塊東西。

但雖如此,它卻始終緊緊掐住黑蛇不放,清沐的臉色越來越青,整個人都已經有些站立不穩,搖搖晃晃。

而永化年事已高,此戰耗了太多體力,也已再難以持住,臉色憋得通紅,又漸漸轉白,聲音顫抖:“江渚……不,清淺,這東西是你造的,你可知如何将它徹底化解?”

江渚聽令,盤坐下身,凝神屏息。

周圍變得安靜。

再睜開雙眼時,眼前是清淺的那間寮房,整潔幹淨,一切履新。

房外傳來了永化一聲叮囑:“你就暫且在此冷靜地想一想吧,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若你還是執意要還俗,我便應允了你。”

清淺颔首,手指碰觸到放在床榻上的一本經書,拿起來誦讀了幾句,嘆了口氣,又放到一旁,略有所思地自語道:“她說的什麽曲陰網可捕捉妖魔鬼怪的,也罷,我便試試如何做吧,送她也好,正可以保護她,若她不喜歡,我便把這東西留在千仞寺中,權當做感謝主持二十年來的照料。”

七七四十九日,思念濃烈深刻,融入那兩枚小小的圓球中。

他一手拿着一個小球,彎起了嘴角:“青白色是我,丹白色是她,湊一對正好!”

……

江渚驀然睜開雙眼,看到永化已是無法支撐,一口氣噴了出來,倒下地,氣若游絲。

清沐整個人随着那條黑龍開始化滅,眼看着就成為了一縷一縷的塵埃,游散消弭在了塵世間。

千仞寺剩餘的僧人連忙群攻而上,但那東西竟然是越戰越勇,一個個人在江渚眼前倒下,他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一片血肉模糊屍山血海究竟是真實,還是幻影。

張嘉死死地拽住葉萋斐,不讓她上前。

而她已是不顧一切地推開他,朝着江渚奔來過來。

唯有将清淺造曲陰網時的那濃烈相思忘卻,這東西才能不複存在。

江渚無望地望着葉萋斐慢慢靠近,跪坐到了他的身旁。

“三世以換後世歡,是吧?”他輕輕問,慢慢将雙眼閉上。

她看着他眉心的朱砂印越來越清晰發亮,微微笑了起來:“是,三世之後,後世才得歡喜,你看過後世書?”

“什麽後世書呀,明明寫滿了全是你和我,”他閉眼說着,身上隐隐有光,“第一世那個小雀妖通曉佛法,得道而輪回為人,第二世左亦青為了找回清淺,犯下大罪,被罰鑿千佛以恕罪,第三世原就是我來亂了你原本的宿命,确是我對不住你……”

一個個僧人緩緩倒下,那東西看到了江渚,發出了“咯咯咯”的嘲笑聲響,一步步朝着他走了過來。

葉萋斐驚恐地擋在了他跟前。

張嘉突然也沖了出來,擋在了她的面前,哆哆嗦嗦對那東西吼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會殺了你的!一定會的……”

“萋斐啊,你知道佛有心嗎?”江渚突然輕輕問道。

葉萋斐回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但還是答道:“我在千佛洞時,打碎了那尊佛像,取出了後世書,但裏面是空的,沒有心……”

又想起在戈壁時,清沐也曾問過她這句話。

醍醐灌頂,突然明白了江渚所指。

那東西已經快步移到了張嘉跟前,張嘉吓得閉上雙眼,葉萋斐趁他未留意的一剎之際,将他奪走的那劍一把奪回,抽劍而逼退那東西好幾步遠,再劃破手心,拎起張嘉甩到一旁安全處。

回頭看着江渚,見他眼角有淚,她也忍不住憋足了一口氣,長長地喘息,跪下身,凝視着他那張看了兩世的臉,掌心貼到了他的心口。

好像是聽到了心碎的聲音。

也好像是那身體裏再也沒有了那顆心。

想起了戈壁之中清沐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伴着笑聲,不知他思慮了什麽,大約他也在追憶着什麽,千愁萬緒凝在眉眼之中,最後化作了溫柔纏綿的一滴淚,低啞說着:“無心……果然是無心嗎……”

而江渚的眼角,似乎也挂着一滴淚。

她放開手,看到他蹙然睜開了雙眼,那東西龇牙咧嘴地朝着他撲了過來,他一把攬住了她的肩,用力地将她推朝了張嘉,然後只身與那東西相撞而去。

那東西受了重重的一擊,扭出一個怪異的姿勢,随後支離破碎的一點點分裂掉落下地。

張嘉死死地拉住葉萋斐,不讓她上前。

而她哭得已經沒了力,卻還是拼命掙紮着,哭喊着江渚的名字。

那東西緩緩倒下,倒在了那塌下的大佛跟前。

但沒再見到江渚。

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天上地下,無蹤無影。

永化在清澤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那東西跟前,雙手合十,輕輕道了一句:“阿彌陀佛。”

殘活下來的僧人圍在了那東西周圍,也均低下了頭。

一切都歸于平靜了。

“江渚呢?他人呢?怎麽沒了!”葉萋斐不停地想要甩開張嘉的手,但卻被他越拉越緊,嚎啕大哭之下,渾身突然癱軟了下來。

張嘉摟住她,心疼地将她擁在懷中。

永化默念經文,替所有枉死的僧人超度。待到一切做完之後,才慢慢走到了葉萋斐跟前,輕聲言道:“女施主請回吧。”

“江渚呢?他……”葉萋斐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沒了嗎?他死了?”

“他這一世,本就該如此。”永化輕嘆出聲。

她覺得渾身都凍僵了一般,呵出的氣都變得猶如冰霜。

永化微微擡起眼角:“還有後世……”

葉萋斐凄然一笑:“後世,後世依舊如此萬劫不複嗎?”

永化沒有回答,轉身便走。

清澤急忙跑上前來,對她說道:“葉姑娘,此處各種邪氣還未完全散去,你們還是趕快離開吧。千仞寺遭此一劫,恐怕又要耗費百年才能重現往日盛景,江渚他算是功德圓滿,來世定能得輪回至一處好人家……”

沉默許久,她還是忍不住問道:“我……我還能遇到他嗎?”

“能,一定能!”清澤揚了揚下巴。

葉萋斐知道清澤也不過是在寬慰自己,但她已經沒有什麽力氣再去計較什麽。雖著後世書來提醒後世的自己不要再遇到他,但即将大成之時,她卻還是損了一尊佛像,大約便是那懲罰未完,還需在這一世繼續受罰。

她一直不明白,為何她與左亦青能同時在世,而左亦青死後,便在她的身上重生。

若仔細想來,大約左亦青在千佛洞中的朝朝暮暮,養出了精魂血肉,令她能早日遇見他罷了。

張嘉攙扶着她下了山,她再回望千仞寺時,看到一束初升的日光正巧落在了叢林掩映的屋檐上。

鬼使神差間,她往着路旁的樹林間走去。

有風拂過,頭頂上的樹葉沙沙作響。

眼前是一片平坦,細小的雜草密密地生長着。

“怎麽了,這裏有什麽?”張嘉追了上來,問道。

她搖搖頭:“阿姐已經灰飛煙滅了,不會有魂魄,也不會有來世,但我總隐隐感覺她像是被葬在了這裏,好像在這裏的某處……”

“萋斐,你別胡思亂想了,”張嘉有些擔心,“我們回長安吧,回去之後我跟我父母說,我們在一起生活好嗎?你家人……你家人都沒了,你一個人如何是好……”

葉萋斐推開他的手,又再搖了搖頭:“不了,我還有事沒做完。”

回河西走廊去,還有一尊佛像尚未能雕琢完。

那東西倒在了大佛跟前,發出濃烈的腐臭味。

清澤站在那東西跟前,眼神有些飄忽不定,另一僧人喚了他好幾聲,他才迷迷糊糊地轉過頭來。

“師兄,主持說讓你去一下。”

清澤點頭應下,又恍惚地看向了那東西。

忽然間,那東西似乎晃動了一下。

清澤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雙眼。

而那東西卻還在繼續動着。

一旁的僧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指着那東西叫了起來:“動了動了……它又活了……這這這……”

清澤心頭也有些慌亂,腳下挪不開步伐,只得死死地盯住了那東西。

突然間一道金光從中乍出,耀得人眼生疼,他急忙遮了一下雙眼。

待那光亮逐漸散去之後,他才小心地轉過頭來,探過眼望向那東西,卻只看到江渚一人站在那處,眉目清晰,溫潤如佛光明媚。

“江……江渚……”清澤結結巴巴地喚了一聲,“你……你……你還活着?”

江渚輕輕點了一下頭。

未說一句話,但清澤已明顯感到眼前這個江渚,已不是他熟悉的那個人了,強烈的壓迫感讓他頓時有些慌亂了起來,只道:“主持……主持很是傷心……你應當去看看他……去跟他說一聲吧?”

“自然應當如此,”江渚颔首,頓了頓,又看向了清澤,“清澤師兄,清淵最後淪落成那個樣子,是你所為吧?”

清澤臉色大變,瞬間大汗淋漓。

江渚擡眼望着千仞寺內一片狼藉,大殿垮塌,佛身沾塵,血污滿地,嘆出一口氣,輕道:“我不知你有什麽把柄被握在了清淵手中,但依我猜測,你盜曲陰網給他,是為了讓他能夠從此守口如瓶。但或許他突然反悔了,你才起了歹意,在曲陰網出現問題時,将他推入其中,使他能被吞沒,從此再也無法将你的秘密說出。”

“不,不是的!”清澤急忙否認,拼命搖頭,“我……我沒有什麽秘密!我怎可能會害人!”

江渚未再應他,只獨自朝着後所走去。

路過寮房,頓了一下,望向其內幹淨整潔,一縷青煙,一盞青燈,萬法皆空,萬般若幻。

恍然間似乎看到一個人影正坐在床榻上,手中握着一卷經書,擡起頭來,對着他淡淡笑了一下,開口喚了一句什麽,他便在一失神間,走入了房內,坐了下來,感到那人影便附着在了身上,融為了一體。

永化站在門外,對他輕道了一句:“清淺,回來了啊……”

“嗯,這一程走得有些遠,還算是找到了回來的路。”

“去了何處?”

“去了許多地方,上一世生在一個高門貴胄之家,只可惜不足八歲就夭亡,”他說,“我記得我死後迷迷糊糊去了一個地方,是一處山洞,裏面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佛像,有一位老妪在其中雕琢……也不知她有多大年紀了,但我覺得她十分眼熟,似乎曾與我之間有一段俗緣……”

“想去的地方,終是可以去的。”永化臉上洋溢出了一個難得的笑。

“是,終是會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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