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河西走廊連年旱魃為虐,河床枯竭,就連井中也難有水出。
難有糧與水,餓殍遍地,不願等死的人們開始背井離鄉地逃離此處,一些人往西域雪山處而去,而大多數人卻轉向往了中原。
一戶人家收拾好了行囊,将家當一袋一袋地往馬車車板上扔去。
“阿姐,”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跳到車板上坐下,對一旁拎着一大袋包裹的年輕女子道,“我們真的是去中原嗎?”
“是,去中原,”女子一邊捆綁着繩索一邊道,“去大姐家。”
“大姐家真的有糧嗎?”
“應當有吧。”
“夠我一日兩餐嗎?”
女子笑笑,停下手中活計,道:“你少吃點,再多幫姐夫做點事,應當不會餓死。”
“姐夫真是好人。”
“是啊,若不是他送來馬匹和一些幹糧,我們哪能活到現在啊。”
一個略長了年紀的男子駕上了馬匹,對正在嬉笑說鬧的姐弟兩人道:“你倆別說笑,我們走吧。”
“是,姐夫。”
馬匹踏上了東向的路程,女子和男孩半躺在一堆行囊之上,被晃得暈暈乎乎。
灼熱的日光悉數傾瀉落下,四周更顯得幹旱枯敗。
女子眯着雙眼,微微仰頭望着那漸漸西落的太陽,看着它逐漸從亮白變成了橙黃,又慢慢像是染上了一層通紅的火光,變成了柔和的紅,将周遭一切都鍍上了軟暖的色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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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曾經也見過這樣的景。
男孩小心地爬到那男子的身後,拽了拽他的長袖:“姐夫,我們要多久才能到中原啊?”
“早着呢,別急。”
“我沒急,是二姐急,”男孩笑,“她從小就向往中原,聽聞那方水土養人,城池落青,很是好看呢。”
女子聽到此話,倒也不辯駁,雙手枕着頭。
她的确是向往。
在她幼時,有一個被中原皇帝貶谪的将軍住到了鎮上,她便時常去聽他講起中原的風土人情。
記得那将軍曾說,中原的汴梁城中雕欄玉砌,美輪美奂,煙雨婆娑。
可她卻無法想象出來那是怎樣一般景致,只能在心頭默默許願,希望有朝一日能去往那滿城青色之處。
也記得那将軍說,他一直在等一個人從中原來。
他日日年年期盼,望眼欲穿,兩鬓染白。
後來那将軍重病離世了,而住到他院中的,是一個貌美的女子,一看便是自幼養尊處優,從小被人供在手心裏的人。
她不知那女子是不是将軍等的那人,也不敢輕易叨擾。
不過那女子也沒住多久,就離開了。
有人說她去了千佛洞,有人說她再回了中原。
還有人說,她膝下唯一的孩子其實是大遼的皇帝,她被那皇帝接去了上京臨潢府當太後去了。
這些自然都是傳言。
而唯一能确認的,是很久以後,有一個男子浩浩蕩蕩地帶着人從江南而來,來找她,在她住過的屋內靜坐了很久很久,帶走了她留下來的所有一切。
不論如何,有一個人放在心裏,應當是件美妙的事情。
……
馬車出了河西走廊,漸漸入了中原。
沿途的樹木豐茂起來,還能聽到潺潺流水的聲音。
見了一溪流,女子和男孩興奮起來,脫掉鞋襪,興沖沖地跳入那清涼的河水中。
雙腳被浸透,從未有過的舒爽萦上心頭。
正當她歡喜到無以複加之時,突然聽到男孩一聲驚叫。
她低頭,看到一股血色沿着溪水流淌了下來。
兩人吓得趕快跳出了溪水,穿上鞋襪。
還驚魂未蔔時,又再聽到姐夫的一聲驚叫。
她與男孩連忙跑向了馬車,卻見幾個山匪橫刀相向,姐夫正哆哆嗦嗦地将身上所帶不多的銀兩都掏了出來。
一個山匪見了她,臉上露出□□:“喲,這裏還有一個小美人啊!”
另幾人紛紛看了過來,啧啧道:“不錯不錯,果真标致。”
她從未見過男子眼中透出如此貪婪的光,但她也能敏銳地覺察中其中的欲望。
慌亂之中,她步步往後退去,不想一山匪竟擋在了後面,重重地一掌将她朝前一推,她便跌入到一人懷中,被死死地鉗住了雙手,疼得她不由大叫起來。
男孩着急得握拳就去打那山匪,而姐夫也焦急得撿起半截樹枝就打了上去。
但一個孩童,一個文弱之人,完全不是山匪的對手。
山匪扛起她,往密林深處而去。
她一邊哭喊,一邊拳打腳踢。
要是被困在大山深處,恐怕是一輩子都無法脫身了。
但那山匪對她的哭喊打鬧完全不屑一顧,走了不久,居然出了林子,直入寨中。
那寨子在一道低矮山崗上,簡單幾道圍欄,層疊之下就欄出了一圈寨門,破爛而分不出眼色的旗凄凄慘慘地迎風招展。
而從崗上探視下望,遙遙還能見到一處小鎮市集,甚至隐隐約約可以聽到人們讨價還價的喧嚣聲。
這山匪的寨子也忒不講究了,好歹也得建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啊!
山匪頭子迷迷瞪瞪地靠在牆角處曬太陽,聽到有人腳步聲響,懶洋洋地擡起頭來,竟露出一雙柳眉杏眼,眼角有些微微上挑,看來脾氣也頗不太好。
但卻是個不足雙十之年的女子!
“怎麽帶個姑娘回來?”頭子懶懶問了句。
“好看,抓回來娶作媳婦兒……”山匪直白回答,“我如今都快近三十了,也該娶媳婦了吧!”
她急得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頭子笑了起來:“看起來人家也不願嫁給你這一個山匪啊……”
說着,站起身來:“從哪兒撿來的扔回哪兒去!”
山匪萬般不情願,喃喃道:“頭子啊……”
“我說的話,不聽了?”頭子緩緩從腰間拔出一把刀來。
刀光澄亮,山匪渾身一抖。
一路啃啃哧哧地,山匪又将她扛回了原地,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而原地卻不見了姐夫和男孩,她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眼見着天色越以沉下,林中飄出了似獸似鬼的嗚咽聲,恐懼緩緩蔓延開來。
她背靠着一棵粗壯的樹,聽到有詭異的聲音在慢慢接近。
那聲音越來越近。
一跳,一落,一跳,一落,一跳,一落。
頭頂上的樹葉紛紛掉落。
她心頭亂成了一片,想逃,但雙腳像是灌注了萬鈞重量,完全無法挪出半步。
直到一個巨大的黑影已經出現于眼前,她不敢看,緊緊閉上雙眼,感到那黑影撲在了身上,即将壓了下來。
“不要啊——”
她伸手去攔,但卻只聽到一聲悶響。
手上沒有觸碰到任何東西。
她這才小心翼翼地睜開雙眼。
眼前仍是那片黑漆漆的樹林,只有星星點點的月光透過樹冠密叢掉了下來,在她的手上灑出斑斑點點的光。
這林中有妖怪。
她不敢多留,也不顧心中萬般的恐懼,提着裙角就沿着道路往前大步跑去。
風在耳邊呼嘯,像一把把小刀刮着臉。
她以為皮肉都已經被割破了。
而因害怕而流下的眼淚就像是淌出的血,粘得滿臉都是一層黏膩。
正跑着,突然腳下一滑,腳踝溜了一下,整個人就朝前撲了下去。
以為将要摔個頭破血流時,突然一人從旁閃出,扶住了她。
她慌亂地急忙整理衣裙,又忙不疊地道謝。
但夜深之下,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只知是一個與她年歲相當的男子,挺拔軒昂。
又聽到那人将劍收起,輕聲而溫柔地問了句:“沒事吧?”
她應了一聲,覺得腳踝處有些酸腫,卻也不好意思多說,只道:“這林中有妖獸,方才我遇見了,你……”
男子笑了起來:“妖獸?”
“是啊,”她答,“很可怕,可吓壞我了。”
“一只兔妖吧?”
她想了想,似乎那一蹦一跳的聲音的确是像一只兔子,好奇問道:“你怎麽知道,你也遇到了?”
“嗯,所以我把它解決了。”
一言既出,她心頭突然寧靜下來,好似連同一切懼怕都已經飄然去了九霄雲外。
他說:“走吧,到了下一個市集便沒事了。”
她跟在他身旁,稍稍往後一點。
如此可以看到他在月色之下朦朦胧胧的輪廓,就像是穿透了漫長歲月一般,純澈得靈透平靜。
她無端地信任他,也無端地認為世間再沒有什麽山匪和妖獸能夠傷及她。
只是才走出不遠,腳踝上的疼痛似乎強烈了一些,她頓了頓腳步,有些尴尬地喚了他一聲:“你等等我。”
他轉過頭來,看着她蹲下身,捂住了腳踝。
“扭了?”
“嗯。”
“那我背你吧。”
他說得輕巧自然,就像是曾經對她做過這事一樣。
她立馬感到臉上像是燒起來一樣,急忙搖頭道:“不必不必,我慢慢走便可。”
而他卻啞聲笑了起來:“那我抱你也成啊。”
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硬撐着身子站起來:“你看,我可以自己走的。”
“唔,那好。”
他正準備扭頭就走,卻聽到她不由因疼痛而哼了一聲。
“在我面前,其實不必逞強的。”他說。
語氣中有暗暗的責怪與心疼。
她訝異地擡頭看他。
他似乎笑了起來,一把牽住了她的手:“如此,我牽你慢慢走吧。”
她沒有掙脫他的手。
十指相扣,糾纏交葛。
她眼角不禁微潤,亦覺此刻能牽住手,便是此生有幸,也是宿命終歸到此,賜予後世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