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徐言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幫餘大娘将鍋竈修好,他并不是很擅長泥瓦活兒,糊竈底的功夫不過關,因此只能用時間和精細來彌補,一個上午下來,弄得一身髒污。

餘大娘覺得過意不去,當然是把家裏最好的東西都拿出來,甚至抖索着她一條有些跛的腿,到村頭的小肉攤買了一點肉,打算為徐言做一頓好飯。

餘大娘嫁的男人是個孤兒,跟她結婚後兩人相依為命。他們曾經生過三個兒子,大的沒養到十五歲就死了,剩下的兩個兒子,大的跟着她男人到縣裏的建築工地掙錢,還有一個小的她咬緊了牙關供他上了學。

後來,男人得了病,沒錢醫治,在家裏躺了兩年後死了。大兒子流連到外地打工,賺點錢除了能讓自己吃飽之外,其餘的都供弟弟上學。餘大娘不忍心再給他添麻煩,盡管年老體衰又是半個殘疾,可是她仍堅持下地幹活,她尋思着,至少能自己把自己養活了。

餘大娘最大的希望莫過于小兒子能夠有出息,将來不忘他哥對他的恩情。

“小徐,你歇歇吧。”餘大娘将家裏唯一的一把椅子搬到徐言旁邊,用布擦了擦椅面,“真是麻煩你了,看這竈都破成什麽樣了…真是辛苦你了。”

徐言笑了笑,他将椅子挪過來坐下,說道:“沒事,反正我有的是時間,不着急。”

“快弄好了吧?”餘大娘說道,“我這就去把豬肉和菜都洗了切了,你一弄好咱們就開夥,你別嫌我弄的東西邋遢就行。”

徐言趕緊說:“不了,大娘,我不在這兒吃飯,家裏還有點兒事。”

“你這孩子,真嫌大娘腌臜了?”餘大娘笑着,略揚起眉,說道“別看老婆子又窮又跛,可是手藝還是不錯的。還有,我家的這谷種是我兒子從他上學的城市買了然後寄回來的,這整個村子都沒有,做出來的米飯噴香噴香的!”

徐言站起身,繼續動手打算将一些收尾工作弄好,一邊弄一邊笑道:“說得我都饞了,可是我是真有事。我有一個朋友來這裏看我,午飯還沒着落呢,我總不能把他一個人丢在那兒,自己吃得嘴大鼻壞的吧?”

“朋友?也是城市人?”大娘趕緊說道,“叫他來一起吃啊!”

幾年之前,對于餘大娘和村裏的其他村民來說,“城市人”還是個既模糊又不可及的詞彙。他們所生活的這片小山村是縣裏最窮的,很少見到外來人。公路修到鄰村就到頭了,這裏的地勢略險,村民們也住得疏疏落落地,幾乎是信息時代的絕緣體。

他們只悶頭生活着,對習以為常的貧窮和閉塞漸漸麻痹了痛感,直到前年的某天,這個姓徐的城市青年的到來。

長得真俊、穿得又好,友愛善良,見人就笑。

這是像徐大娘這樣的村民對徐言的第一印象,面對他的幫助,他們顯得有些局促和自卑,以至于不大敢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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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言來了之後便三天兩頭給村裏的困難戶幫忙,不久,村頭也開始蓋學校,所以他們猜徐言是政府派過來負責扶貧的人,向支書求證,支書只說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于是他們把徐言當作“欽差大臣”一樣的尊敬,不敢過分親近,可是徐言太過熱情、友好,漸漸地便把大家的心防都打開了,久而久之竟仿佛變成了這裏的一分子。他每年只在村子裏待上一兩個月,卻給了大家全心全意的幫助。

餘大娘很喜歡他,村裏人誰不喜歡他?

“你不去叫我去了!”餘大娘當然對徐言的這位“城市朋友”很感興趣,只見她轉轉眼珠子,被長年來艱辛的生活磨得疲憊枯黯的眼睛突然閃出一絲狡黠的光,直直地望進徐言的眼,笑道,“這位朋友,不會是個姑娘吧?”

徐言知道餘大娘是什麽意思,微微撇過頭去笑了笑,在舞臺上備受萬衆矚目也不驚慌的他竟然有一絲小小的羞赧。

餘大娘見狀興奮了起來,跛腿幾乎要蹦了起來,那神情,就像是聽說自己的兒子找到了對象似的。

“我現在就去!”一說完便跛着腿出門去了,徐言剛想出去叫住她,卻聽到外頭有個人在說話,随後便看到餘大娘折了回來,一邊往屋子時進一邊說着話。

“你請進來吧,家裏亂着呢,不好意思。”她朝徐言努了努嘴,“小徐在這兒,正忙活呢。”

徐言一看,只見章呈正從屋門口進來,門框有點矮,于是他稍稍低了一下頭,眉頭随着輕輕一皺。

“你怎麽找來了?”徐言有些驚喜地問道。

章呈朝他看了一眼,只見他沾了一身糊鍋竈用的粘泥漬,幾乎快風幹了,手上拿着一個瓦刀,正看着自己傻呵呵地笑。

章呈心道:真是活久見,什麽是沒有最傻、只有更傻,總算是見識了。

“等了那麽久,太無聊了,就出來找你了呗。”章呈說着,目光在屋子裏四處游移了一下,眉頭皺得更深。

亂糟糟的室內雜物很多,最角落的地方開了一個小門,顯然是跟豬圈相通,低壓壓的房頂扣在頭上,破敗的房梁好像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受不了歲月的摧殘而訇然垮塌似的。

昨天,他在支書家裏見識了餐廳和豬圈并排擺放,今天,他又在這裏見識了人豬混居,也真是夠了。

“什麽時候能完?”章呈問道,“完了就快走吧,我餓死了。”

“你就是小徐說的那個城市朋友吧?”餘大娘忙說道,“剛剛我就想去叫你來吃飯來着!餓了吧?小徐這裏很快就弄完了,我菜都準備好了,你們留下來吃飯,正好用火烘一烘剛補的竈縫…可把小徐累壞了,可麻煩他了…”

徐言沒有說話,仍是帶着笑看着章呈,卻見對方朝他使個眼色,輕輕搖搖頭。

徐言立刻知道章呈不願意留下來,于是婉拒道:“大娘,真的別忙了,我們還有點兒事。”

餘大娘繼續挽留,情懇意切地,甚至挽了挽章呈的手臂,還跛着腿走到一旁拿起買的豬肉,說道:“我特地去稱了一塊豬肉,你們看,精瘦精瘦的呢,一點兒肥星兒沒有!留下來大娘給你們炖着吃,好不好?”

徐言和章呈吃完飯,還打包了半袋谷子,慢慢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陽光很好,融化了空氣中的沁寒,暖暖地照在身上,和剛吃完的一肚子熱飯熱湯裏應外合,令人周身暖洋洋的。

徐言拎着米袋,跟章葉并肩走着。前者總是向後者偷偷瞟過去,後者則是懶懶地安步當車。

“你今天攝入的熱量超标了吧?還好你經紀人沒看見,不然肯定得抗議。”徐言打破沉默,笑道,“你中午往炖肉碗時伸了可不下于十次筷子。”

章呈擡了擡眼皮,懶懶地道:“還好吃的不是你的,瞧你這小家子氣的。”頓了頓又說道,“我說,你怎麽這麽關注我啊?我伸了幾筷子你都數得清清楚楚的?”

徐言笑了笑,心道:我就是關注你。我還知道你嫌這裏又髒又窮,根本不想留在餘大娘家吃飯,可是你對着餘大娘殷切的神情的跛腿,卻又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這麽關注你?嗯?”徐言眼帶笑意,看着章呈。

“呵。”章呈擡了擡嘴角,“有點懂,又不懂。以為你對我有興趣,可是您又要扮演柳下惠…太複雜的事情我不去想,就想着能拿到你的合約,就萬事大吉喽。”

徐言笑了笑,說道:“我的合約就這麽重要?”

“可不是?你徐言如今有多炙手可熱?”章呈說道,“拜托就從了我吧,還考慮什麽呢,以安氏的團隊和人脈,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徐言笑道:“我并不是在拿喬,也沒有不滿意安氏…只是,我一點頭,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章呈皺眉,看着徐言:“你小子到底什麽意思啊?到底是要我還是不要我?我怎麽就搞不清楚了?”他莫名有些怒意,“你別以為這兩天我跟你走得近了,你就可以耍着我玩。”

徐言看着章呈的表情,突然覺得這種凝重的神情真的很适合他,緊繃的嘴角男人味兒十足,刀刻的眉宇英俊不凡。

章呈常愛生氣,常愛露出這樣的表情,可在于徐言,卻覺得此刻的他最好看。不,還有,章呈咧嘴一笑露出小虎牙的時候…還有他嫌棄地翻白眼的時候…還有他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像是要将炖肉碗掏個底朝天的時候…都十分好看、十分吸引人。

徐言此時的心中充滿了绮念,哪裏還記得章呈在說什麽。每跟章呈多相處一分鐘,他便像是能多發掘章呈的一個優點,即使這個優點再小,他都能自行将之放大再放大。

譬如今天在餘大娘家吃飯的時候,章呈安然地坐在矮腳凳上,整個人弓着身子往嘴裏扒飯,盡管他頻頻朝徐言白眼,可是面對餘大娘,他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他一直維持着淡淡的神色,沒有流露出本性的刻薄,當然也不屑演出善良。

徐言不知道自己的自虐症是不是又嚴重了,他只知道,這個樣子的章呈——越來越在自己面前坦率的章呈,令他喜歡得不得了。

想要得到章呈更多的表情,那就當然得逗他,于是徐言将米袋子遞過去,笑道:“來,我累了,你拎。”

果不其然,立刻收獲到了章呈的不耐。

“去去去,你拎不動就扔了,少煩我。”章呈抱怨着,“去找你的時候就把我走得夠嗆,這什麽村子啊,這麽大,我靠,他媽這幾座山都是一個村子裏的吧?”

“那你還來?我不是讓你等我的嗎?”

“無聊死了好嗎?”章呈說着,想起了什麽似的,撇了撇嘴,“一開門,還有條惡犬突然沖出來,你說我能不跑?”

“惡犬?”徐言驚了驚,“你沒什麽事吧?”

章呈嘴裏胡亂“哼”了一聲,沒回答他,問道:“我說,你不會真要在這兒待上幾個月吧?”

“怎麽,‘誠意’血槽要空啦?”徐言笑問。

章呈睨了他一眼,說道:“我只是在想,你是真傻還是喜歡找虐啊?錢花了就花了吧,還把自己丢這裏折騰了幹嘛?說實話,你要是好好兒找個機構,專業點兒的,把錢交給他們,保證幫你把慈善事業做得漂漂亮亮的,效率只會更高,得到幫助的人也會更多。”

徐言想了想,說道:“我不是清高,也不是想做好事不留名什麽的…我只是怕麻煩。媒體有時就像探路燈,可有時又像攪屎棍,事情經由他們會變得更複雜。再者,現在的一些慈善機構花架子多,模式也很複雜,套路太多,想把一件事做得純粹了還真不容易,況且,有的貧窮并不是用錢就能拯救的。”

“瞧你說起來頭頭是道的,”章呈笑道,“我只知道賺錢難花錢容易,可到了你徐大善人這裏,花錢反倒要在心裏百轉千回的,一邊花錢還一邊找麻煩,還真是新鮮。”

“用你的話說,也許我也是在這片窮困當中找到自己的價值了,說到底可能還是自我滿足吧?”徐言笑道。

“如果我有你這種菩薩心腸啊,就把錢拿出來,挨家挨戶分個萬兒八千的,哪兒有這麽麻煩?就說餘大娘家吧,有了錢她就不用住那破屋了,生活條件立馬改善!你呢,偏偏要搞什麽迂回,出錢讓支書給她家大兒子在縣裏報什麽數控培訓班,我問你,他學會了數控為了是什麽,還不是賺錢給他弟弟上學?他弟弟念完大學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出來找份工作用以改善他們娘的生活?瞧,結果一樣!這個村裏諸如此類的事情還很多,上次在支書家我也略有耳聞,你不覺得你自己做的事都太過費勁兒了嗎?”

“我只是覺得,村民們有手有腳,用不着誰來‘供養’。也許你說有都有道理,可是我覺得,餘大娘的兒子學會了手藝,用自己賺來的錢給娘改善生活可能會更好。錢要花,但決不是簡單的分配,我想,真正的幫助是走進、理解、共同進步,我沒什麽遠大的志向,全中國還屬于貧困的地方那麽多,我只奢望能稍稍改善這一個兩個村子的生活就心滿意足了…”

章呈聽着聽着,一直斜眼看着徐言說得神采飛揚的樣子,心裏原本的不屑和嗤嘲竟變得有些沉默。

眼前這迎着陽光的青年可謂是他從未遇到過的人種,令他十分讨厭,可是這種讨厭的情緒又好像沒幾分鐘便站不住腳了。

“你小子…”章呈有些氣短,想強行出言諷刺,卻沒能說得出口,于是只輕描淡寫道,“是不是閑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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