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常明安感覺脖子上先是一涼,那是被入秋的涼風吹冷的小臂,然後是暖,又暖又纏磨人。那人冰涼的鼻尖蹭在他的下颌上,沿着下颌骨來回逡巡,身體貼得嚴絲合縫,沒有常明安熟悉的女性曲線,卻同樣讓人耳熱。
不過迷糊了一瞬,常明安立馬反應過來,皺着眉頭把這個人從自己身上撕下來,心裏有些惱意。
何慕被常明安推得踉跄了兩步,扶住沙發背站穩,下意識地舉起手臂擋着頭。擋了半天沒聽見常明安的動靜,他放下手,掩了掩大開的衣襟,看向立在門邊的常明安。
常明安有着不甚明顯的下垂眼,沒有表情的時候顯得很溫馴,但他此刻皺着眉,因為被冒犯而顯出防範的姿态,微微仰着頭,從何慕的角度能看到他利落的下颌線,像個嚴厲的大家長面對自己犯錯誤的小朋友。
何慕惱羞成怒,抿着仔細描摹唇線的嘴唇,一言不發,大步走過去,赤腳在地板上發出“踏踏”聲。他把門猛地打開,将常明安連推帶搡地弄出門外,“砰”聲将門摔上。常明安猝不及防被推出門外,臉上怒容未消,面對着緊閉的門,有種荒唐感油然而生,只能嘆一口氣。
對門的鄰居大概是被摔門聲驚了,把門開了條小縫,探出頭來。
常明安連忙過去,從褲兜裏掏出煙盒,抖出一支煙遞過去,說道:“大叔,跟你打聽個事兒行不?”
對門的大叔見常明安被衣衫整齊地掃地出門,行事正經,到底是把煙接過去了,滿臉防備,說道:“打聽什麽?”
常明安想了想,避重就輕,慢而溫和地說道:“我是對門這孩子的表哥,他和家裏關系不好,離家出走了,他媽媽托我來勸他。孩子倔,一時半會兒勸不過來,你知道的,父母最怕孩子學壞,也不知道這孩子有沒有遇到壞人。”
大叔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臉上的防備變成了擔心,拽着常明安的手臂,絮絮叨叨和他說道:“哎呀這孩子,你快給勸回家去吧,好好一個年輕女孩子,天天打扮成這樣,隔三差五就有些年輕男人過來,每回都不一樣。老房子隔音不好,那事兒的時候會聽到聲音……”
常明安愣了一下,接口問道:“什麽事兒?”
大叔壓低聲音,一副羞于啓齒又深惡痛絕的表情,隐晦地說道:“就、就那事兒……”
常明安立馬反應過來了,耳朵根有些熱,他清咳兩聲,又給大叔遞了根煙,說道:“謝謝。”
大叔把煙夾在耳朵後面,客氣了兩句,關上門。
常明安站在逐漸昏暗的樓道裏,各家各戶都正是晚飯時間,隔着門板漏出來一點點家長裏短的談話聲,還有電視聲,暈黃的燈光從門縫裏洩出來,把漆黑分割成一塊一塊。他不由得想起小時候,鄰裏對何小姐的非議,和現在如出一轍。
他走回到那扇緊閉的門前,裏面沒開燈,門縫沒漏一絲光,卻隐隐約約聽到有聲音。
Advertisement
裏面的人在哼歌,聲音柔和,帶一點啞。
“小星星,亮晶晶,青石板上釘銅釘,小星星,亮晶晶,伊拉對侬眨眼睛……”
常明安聽懂了,這是上海小調,軟軟的,輕輕的。
他不由自主擡起手,輕輕叩了叩門,隔着門問道:“你姓何嗎?”
裏面的歌聲倏然聽了,再沒有任何聲響,常明安把門又敲了幾遍,再沒有人搭理他,他只好轉身走了。
何慕在門裏頭聽了聽,又扒在門上看了看貓眼,确定門外的人終于走了,才把燈亮起來。他縮了縮被地板涼透了的腳丫,趿拉起拖鞋,去換衣服。他換了一身暗紫色的睡袍,綢面的,蹭在皮膚上冰冰涼,滑溜溜。
他把換下來的旗袍小心地挂在衣架上,拉開老式的雙開門木衣櫃,将旗袍挂好。
狹小的房子亂糟糟的,他不愛收拾,但是衣櫃裏卻整整齊齊,挂着十來條旗袍,長的短的,布面的絨面的綢面的都有,熨得平整。何慕邊挂着衣服,又邊哼起了那首歌,他從沒去過上海,但這首弄堂裏的小調,深深地刻在他腦海裏,總是不由自主從嘴邊溜出來。
整間房子裏只開了一盞小臺燈,其餘地方漆黑一片,但何慕在漆黑裏卻特別安然舒适。他把突然出現的常明安抛到腦後,洗了個熱熱的澡,在雜亂的床上躺好,卷着被子,縮着腳,蜷成一團睡過去。
常明安隔了兩天,又跑到那邊去了。
他本可以不管這件事情,他連別人的姓名都不清楚,但他還是去了,為的是那一小筒山楂片。在常明安上初中的時候,他爸車禍去世了,寡婦門前是非多,而且那時候正瘋傳着老房子馬上就要拆遷了。他深切知道,別人給予的善意是多麽寶貴,尤其是一個被惡意包圍的人釋放的善意。
再跑一趟吧,他想道。
他去到的時候又遇到了對門的大叔,大叔好像正要出門,見到常明安,趕緊拉住他,小聲說道:“裏頭有人呢,有個男的,進去好一會兒啦……”
常明安還不及出聲,門後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什麽重物倒地了。
兩人都吓了一跳,大叔連忙急匆匆地走了。常明安上前去重重敲門,還沒敲兩下,門突然開了。何慕披着一件女式睡袍,長發胡亂披着,衣襟敞得大開,上面印了星點幾個吻痕,暗紅色的,夾雜着牙印,在白皮膚上格外顯眼,他嘴巴上的口紅被蹭花了,嘴角一片旖旎的紅,臉頰上卻青紫了一塊兒。
“這是怎麽了?”常明安問道。
何慕身後的走出來一個男的,相貌普通,襯衣下擺從褲子裏扯了出來,像是急匆匆收拾的,滿臉怒氣,上來一把緊緊拉住何慕的胳膊,看也不看常明安一眼,另一只手卻要關門。
何慕轉身一把将那人的手甩開,冷冷說道:“你可以走了。”
那男的氣得臉色脹紅,指着何慕的鼻子大罵:“當婊子還立什麽牌坊!”
常明安見勢不好,将何慕拉到自己身後,對着那男的說道:“有話好好說……”
左鄰右舍已經有聽到聲音在外頭悄悄窺探的,那男的胸膛起伏兩下,終是狠狠地指了指常明安,頭也不回地走了。
常明安将暴露在衆人目光中的何慕拉回到屋內,關上門。
屋裏頭一片狼藉,翻了椅子,還碎了一個茶杯。常明安看着何慕胸前毫不掩飾的暧昧痕跡,有些頭疼,他還沒說話,何慕就瞪着他說道:“怎麽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