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等落日01
悠長而平和的鳴鐘聲發出陣陣回響,掩蓋了山林裏翠鳥的鳴啼。
一處極不顯眼的偏殿裏,有人緩慢而富有節奏地輕擊着木魚,時不時伴随着一兩句叫人聽不懂的低語。
似是在誦經。
殿裏燃着的供香一點點變矮、縮短,致使整個殿裏到處都盈斥着淡淡的檀香味,聞久了叫人格外的心安。
殿外有小孩子的嬉笑聲和來往香客的說話聲,十分喧鬧擾人,但金像前輕擊着木魚的姑娘緊閉雙眼,手裏的動作不亂分毫,沉溺投入又分外虔誠。
就這樣過了許久,久到透過窗戶縫隙的光線變得昏暗、屋外熱鬧喧嚣的氣氛變得沉寂,姑娘才停下手中的動作,而後直視着面前的金佛,緩慢而鄭重的對着佛像磕頭跪拜,最後在一側潔了手,将一早就準備好的供香點燃,插/入燃着青煙的香爐裏。
至此,她嚴肅的面容才漸漸松散了下來,像是完成了什麽大事般,然後對着佛像再次叩拜。
嚴謹到不能再嚴謹,生怕有絲毫的差錯。
餘悅從殿裏出去的時候,身着灰色袈裟的小沙彌隔着幾步向她作揖行禮,餘悅雙手合十回他一禮。
“是主持要見我嗎?”
長久誦讀而未飲水的緣故,她的嗓音沙啞,一說話就能察覺到嗓子裏被撕扯的痛意。
沙彌颔首:“請跟我來。”
皎而潔的月光瀉落在幽靜的長廊裏,在他們腳下投出極長的陰影,一時間只能聽到二人的腳下的輕響聲與山林裏鳥雀的啼聲。
餘悅走在沙彌後三步遠處,跟着他穿過長廊,停在一側刷着紅漆的木門前。
“施主,到了。”
沙彌只将她引到此處,餘悅向他道謝後他便退了下去。
屋內的人似乎早就知道她在門口,所以在她猶豫到底要不要敲門的時候裏面的人喚了一聲:“進來。”
這下她沒再猶豫,推門而入,朝年邁而和藹的主持作揖行禮後在他對面席地而坐。
“這次怎麽來得這麽晚?”着黃色袈裟的主持和藹開口,語氣裏聽不出半點生疏,像是與相識了很久的好友閑談。
“遇到了一些事,讓我很煩。”她也似無所顧忌,有什麽就說什麽。
“你總是這樣,心靜不下來的時候就喜歡來這小寺廟裏。”
說完後主持了又然一笑,半響他微微搖頭:“孩子啊,哪有那麽多煩惱,是你太執拗了,凡塵裏總該有些東西是要被舍棄和忘卻的。”
與主持相識這麽久,餘悅自然知道他言外之意說得是什麽。
所有人都在勸她忘記他。
可如果連她都不記得他了,那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什麽能證明他曾經于這人世間走過一遭了。
誰都可以忘記他,她不行。
餘悅的表情肉眼可見地變了,眼神裏帶着濃濃的不甘、執拗與悲戚:“那主持呢,主持難道真的能脫得了凡塵嗎?那這了塵寺呢,又真的能了卻前塵嗎?”
無論她的語氣和态度如何,對面留着白胡子的和尚臉上始終是平和而慈祥的笑。
他望着那一雙執拗的眼,似乎是在拷問她的靈魂:“孩子,你真的信佛嗎?”
“主持說笑了,心裏日日念着它,磕頭磕得虔誠,誦經誦得真心,如果這樣都不算信的話那怎樣才算信?”
主持沒回她,也沒說話了,只是輕擊着手裏的木魚,屋子裏一時只有被輕擊的木魚發出了些許聲響。
餘悅在這樣平和的氣氛裏漸漸将自身刺人的氣勢收斂起來,而後半垂着眸子,語氣難得帶了幾分脆弱,“主持,您別勸我了。”
面容冷豔的姑娘眉眼低垂,失魂落魄,将哭不哭。像刺猬将一身紮人的刺收了起來,小心翼翼地露出最柔軟的地方。
年邁的主持到底是無奈地嘆一聲,新起了個話頭:“今天又念了經文?”
餘悅悶悶“嗯”一聲,随即又搖搖頭:“不,不是念,是背,五千一百七十六個字,一字不差。”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主持合上雙眼輕擊着他的木魚,而她蜷縮在一旁,沉迷于自己的回憶。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餘悅從房裏出來,緩緩地穿過來時的長廊,一步一步向着寺門走去。
她走後許久,房裏的木魚才停了下來,伴随着一聲長長的嘆息:“心中無佛,便不是真的信佛。既不是真的信佛,那這世上就無佛,可悲啊……”
了塵寺坐落于高山之上,山上只有這一座寺廟此外再無別家。
餘悅從寺裏出來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從山頂一路延伸到山腳的石階望不到盡頭,也見不到除了她以外的第二個人。
她就在這樣的黑夜裏一個人打着手電獨自下山,與月光為友,與蟬鳴與鳥雀的叫聲為伴,沒覺得怕,也不想怕。
她巴不得見一見傳說中的鬼魂,她真的太久沒見到他了。
下山遠比上山容易,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她就已經到了山腳下的村落裏。
了塵寺大名遠揚,白日裏有許多香客到此拜神求佛,山底下的村民便借此想到了另一層商機,在山底下開起了客棧供人休息。
此時已經接近十一點,村落裏已經靜悄悄的一片了,但遠遠還能看到有幾家客棧的牌子亮着,餘悅選了最近的一家。
“姑娘,住店啊?”打盹兒的老板娘聽到動靜瞬間清醒,和藹地招呼她。
餘悅點頭:“是,麻煩您給我找一間大點的房子。”
中年女人不好意思地沖她笑:“姑娘,我們客棧裏都是些單間,你要找大房子的話得去別家。”
天色太晚,她實在不想再多跑一趟,便淡淡颔首,嗓音沙啞,“那就麻煩您随便給我開一間房吧。”
“诶,好嘞好嘞。”
老板娘接過她的身份證低頭登記信息。
雖然在山裏,但是夏日的夜晚也是燥熱煩悶的,更別提餘悅從山頂一路走下來,背後捂了一身汗。
感覺到背後的潮濕感,她不自覺皺眉,然後扯了扯身上的淡綠色防曬衣,想了想還是将衣服脫下來搭在了胳膊上,只着一件白色方領的緊身短袖和一件黑色運動褲。
老板娘登記好信息後擡頭笑着将身份證和房卡遞給她,卻在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時驟然僵硬了神色:“您……您的東西……”
剛才說話的時候還是“你”,現在卻突然變成了“您”。
可是餘悅沒什麽反應,因為這樣的目光她見得多了。
她平靜掃了一眼自己的胳膊,而後接過東西看着老板娘,半開玩笑似的道:“您別怕,不是所有紋着“大花臂”的人都是壞人。”
“姑娘……你怎……怎麽紋了這麽大一片……”老板娘有些結巴。
餘悅低頭看一眼自己胳膊上的紋身,再看一眼一臉震驚的老板娘,輕輕笑道:“年輕人嘛,為愛紋身。”
“您忙,我先上去了。”她沖老板娘道一句,說完也不刻意等着看老板娘的反應,姿态從容的離開。
待她走後許久,老板娘仍處于匪夷所思和震驚的狀态。
回憶起剛剛那姑娘,面容冷豔,目光冷清,姿态從容。一頭棕色大波浪性感又俏皮,身材高挑纖細,一對精巧的鎖骨從一片方領裏漏出來,貼身的白色短袖包裹着極好的身材,皮膚緊致白皙。
好看得緊。
可偏偏就是在那樣人人羨慕的好皮囊上,有一大片的墨色紋身。
是一個大樹輪廓的黑色紋身。
大約十厘米高,四厘米寬,樹的輪廓極其簡單,卻能讓人瞧出些欣欣向榮的意思。不過寥寥幾筆,卻将蓬勃生機盡數畫進了圖案裏。
樹下是一串看不懂的墨色字符。
整個圖案就在左臂距離肩膀一寸的位置處。
突兀又明顯,可又詭異的好看,也有些難言的神秘。
想起來那光滑白嫩的皮膚和突兀的黑色,老板娘心道一聲可惜,反正如果那身好皮在她身上,那她肯定小心愛護,不會讓它有丁點兒瑕疵,哪兒像剛剛那姑娘,居然舍得在這身頂好的皮膚上紋身。
老板娘搖頭,自言自語的嘀咕中帶着些許無奈:“年輕人呦,把不着調的愛情看得太重可不是好事。”
但又在嘀咕的間隙不受控制地産生一個念頭:那紋身很酷,跟那冷冰冰的姑娘一樣酷。
去紋身的時候,絕大部分老板都會問一句:“确定好要紋了?”
老板這樣多問一句,其實是怕紋身的人以後後悔。
可這些會後悔的人裏不包括餘悅。
她永遠喜歡自己的紋身圖案。
永遠不會懷疑自己紋身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