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等落日02
旅館的房間不大裝修極簡,但餘悅不在意,她伸手撩了一把被汗水微微沾濕的長發,略帶嫌棄地皺眉,徑直走向了浴室。
溫熱的水從頭頂傾瀉而下,略過脖頸再淌過那條纖細的胳膊,黑色的紋身圖案被打濕,與那截玉臂形成鮮明的顏色對比,是一種很詭異的美感。
餘悅的右手手指撫上那片被水打濕的圖案,極重地摩挲着一直綿延到左肩下方一寸的黑色紋身,半響輕輕笑一聲。
人活着的時候會被很多東西束縛,總以為死了就好了,就自由了。
可真的是這樣嗎?
其實——痛苦渡生,輕松赴死,也是一種奢求。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被她随手扔在床上的手機發出連續且刺耳的聲響,電話那邊的人打一遍沒人接就一遍又一遍地打。
電話響到第六遍時,餘悅似乎是被煩得不成樣子,走到窗邊按了接通。
“餘老師,你終于接電話了!你真的要辭職嗎?要不再好好想一想,千萬別沖動行事啊!你這工作不知道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呢,結果你倒好,不聲不響就辭職了……”
電話那頭的人一頓啰嗦,餘悅凝着窗外,許久過後終于出聲打斷了他。
“王老師。”
她的嗓音一慣平淡,所以哪怕單單一句稱謂也能讓電話對面比她大了十幾歲的人及時收聲,屏氣等着聽她接下來的話。
“王老師,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我覺得自己真的不适合當老師。”
“怎麽就不适合了?你這兩年不是幹得很好嘛?好多學生喜歡你嘞!”電話裏的人下意識反駁。
餘悅輕輕一笑,垂眼。
“一點兒都不好。兩年前我說服自己去熱愛這個崗位,習慣三點一線的生活,适應這個城市的喧嚣,我以為我可以的,可兩年過去了,什麽都沒有改變。”
“真的,什麽都沒有改變。”
她無意識重複。
對面的人靜了很久,嘆一聲,“那你什麽時候再來學校?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餘悅的目光落在那輪皎潔的圓月上,思索片刻,“明天吧,明天我去學校門口等你,不方便進去,就不進去了。”
對面的人沒再說話,餘悅挂斷了電話。
在別人眼裏,她草率地辭掉了既輕松又體面還是被稱之為鐵飯碗工作,大概率是瘋掉了。
可只有餘悅知道根本不是這樣的。
她只是……只是有點厭倦了這個城市,在這個城市待夠了。
厭倦在舊的城市裏找不到舊人的影子,厭倦她與這座熱鬧的城市格格不入,厭倦了世俗給她的枷鎖。
她閉眼,再睜眼時看到了玻璃窗上映出的身影:棕色的大波浪,詭異的紋身圖案,不用僞裝的情緒……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由的樣子。
是二十六歲之前她從未擁有過的樣子,也是她和他一直所奢望和追求的樣子。
二十六歲了,她就想瘋一把,就想逃一次。
第二天餘悅駕車駛向市區,回公寓裏換了一身規裏規矩的白色襯衫和淺色牛仔褲。
大夏天,她卻穿了長袖長褲,嚴嚴實實地遮住了裸露在外的皮膚和那片墨色,連披在背後的棕色大波浪都被紮成馬尾,乖順地垂在身後。
紋身和棕色的頭發都是辭職後才有的,眼下要去學校,她可以遮住紋身,卻來不及掩飾那一頭頗為紮眼的棕發,幸好她這一趟也不需要進學校,否則必然會引起非議。
車子堵在學校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時,王老師打電話過來問她的位置,餘悅報了一家咖啡館的名字。
挂斷電話的時候她隐約聽到對面的王老師在跟人說話,卻因為紅燈驟然變綠沒有聽清電話那邊說話的內容,只聽到了一聲:“這就來!”
從十字路口到咖啡館花了二十分鐘,餘悅坐在咖啡館又喝了一杯咖啡後,說要給她東西的王老師卻遲遲不見蹤影。
她擡手撥通電話,不等對面的人接通,頭頂傳來一聲極其溫潤的輕喚,“餘老師。”
她挂斷電話,靜靜看着距離自己幾步遠的人,雖詫異卻也沒多說什麽,只微微點頭,道一聲:“于老師,好巧。”
迎面走來的人笑得溫和,一身嚴肅的黑色的西裝卻叫他穿得格外儒雅。
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向她靠近,随即落坐在她對面,清俊疏朗的面龐上是溫柔和善的笑意,一雙星目上挑,凝着她,直言來意:“抱歉,餘老師,是我托王老師約你出來的。”
餘悅微微詫異。
面前的人她認識,是和她同一年進四中的老師,只不過她是數學老師,而對面的人是體育老師。
餘悅之所以知道他,是因為兩人帶着同一個班的課,而她也曾因為他的人與他所教課程形成的巨大違和感多留意了他幾次。
兩年以來,不過是見面打個招呼,要熟不熟要生不生的關系。
她猜不到他此行的目的。
“于老師找我有事嗎?”
對面的人聞言點頭,将一直抱在手裏的盒子輕輕推到她面前,“聽說你辭職了,想送你一份辭職禮物,感謝兩年來你幫我頂了很多次課。”
餘悅望着他認真的神色,失笑,“不必了于老師,你太客氣了。”
“收下吧,不是什麽貴重東西。”
他卻神色認真。
老實講,餘悅總覺得對面的人很是熟悉,像是曾幾何時在哪裏見過一般。可她挖空了腦袋,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在什麽時候、在哪裏見過他。
因為她的記憶裏從沒有過這樣儒雅溫潤的人,如果有,憑着這種獨特的氣質她一定不會忘記。
所以,她應當是記錯了。
餘悅将盒子放在手邊,輕輕道了謝。
“餘老師辭職後,有想去的地方嗎?”他彎着眼睛,似乎是不經意的閑聊。
“對深山裏挺感興趣的,打算去看看。”
對面的人靜了靜,餘悅也靜了靜,不是什麽相熟的人自然沒有那麽多話可以說,所以餘悅打算找個借口離開,在她開口之前,卻見那人突然收斂了笑意,目光裏也帶上了些許鄭重。
“突然問這個問題很冒昧,所以提前向你說一聲抱歉。餘老師,聽說你家裏也在催婚,是真的嗎?”
他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在等着她的回答。
餘悅皺眉,“于老師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也在被家裏催婚,就想問問餘老師,缺不缺……一個應付家裏的理由?”
餘悅沒說話,身子往後靠,審視着對面的人的神色。他面上的神色是一慣的溫和,卻又帶了幾分認真與嚴肅,那雙好看的眸子也不躲不避,直直迎着她的目光。
她不知道他這個念頭是什麽時候開始有的。
“為什麽選我?”
“我和餘老師同事兩年,清楚餘老師的為人,也剛好聽說餘老師也在被催婚。還有就是,餘老師不是打算去山裏嗎?這樣的話,我也不擔心我爸媽經常見到你,事情敗露。”
他說完,等着餘悅的反應。
餘悅沉默了很久,才開口,“我不想結婚。”
“不用領證的,只是占一個名頭。”
一向溫潤儒雅的人,語氣裏難得帶了一絲情緒。
餘悅将要拒絕,桌子底下握住的手機開始震動,她垂眸,看到來電人,将要拒絕的話吞回去,變成一句:“能不能讓我想一想?”
對面的人唇角的弧度變大,體貼點頭,“不着急,你想好了可以給我打電話,拒絕或者同意都沒關系。”
從咖啡館一別四天,餘悅沒有打開過帶回來的那個盒子,也沒有聯絡過那人。
第五天的時候,她向父母說明自己辭職後的計劃後,屋子裏沉默了許久。
客廳裏,餘愛國長嘆一聲,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秋,去那麽遠那麽偏僻的地方,我和你媽怎麽放得了心啊。”
三個人沉默而坐,許久過後餘悅回了自己的公寓。
從咖啡館帶回來的那個盒子放在客廳的茶幾上,似乎是被人遺忘了。餘悅盯着那個盒子看了很久,終于将盒子拿了起來。
那個盒子裏面裝的是一個數碼相機。
相機下有一張卡片,只寫了一句話:希望餘老師能愛你所愛。
餘悅失神了,在打開盒子看到那個相機之後。在客廳裏一個人端坐了很久,她終于拿起了手機,撥通了那個沒有備注,只單純是一串數字的電話。
電話對面的人給人一種一直等在電話旁的錯覺,因為電話響鈴不過三秒就被他接起。
“餘老師。”
他喊她,即使隔着電話也是溫和有禮的語氣。
“你為什麽不想結婚?”
她問完,靜靜等着電話那旁的人開口。
“我有一個忘不掉,也不想忘的人,除了她誰都不行。”
隔着電話,餘悅笑了,低頭的那一瞬間眼淚溢出眼眶,直直落在地面上,悄無聲息。
“好巧,我也是。”
不是什麽驚為天人的人,也沒有什麽驚心動魄的故事,可就是忘不了了,怎麽也忘不了。
電話那頭沒有再說話,卻也沒有挂斷電話。等她無聲地哭了很久,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後,那邊适時傳來極其溫柔的嗓音。
“餘悅,別哭了。”
“忘不了就一直記着吧,你有一個忘不掉的人,我認定要非她不可,都一樣的,我們都一樣的。”
餘悅聞言,紅着眼眶,目光落在夏日傍晚那一輪高挂的血色殘陽上。
恍惚間看到有人勾唇對她笑,目光不耐又桀骜,帶着一股子野性,卻偷偷藏匿着溫柔。
她也笑了。
人之所以能不斷地擁有新的記憶,是因為大腦會定期清除舊的記憶。可是魏棋,我的記憶裏永遠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他久不入她夢,于是今天她對着落日許願:“魏棋,下一場落日來臨之前,我是否有幸再見你一面?你不說話,我當你答應了。”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