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逃跑
蘇宛疼得要瘋了。
這樣的疼讓她一度懷疑有沒有打麻藥。
但是她能說什麽呢,她只能緊緊地攥着床單,實在痛得不行就拼命咬自己的嘴唇,咬得原本蒼白的唇色被血浸染,看起來就像是染了一層口紅。
胎兒已經差不多成型了,所以要流産的話,要把胎兒攪碎,然後再用鑷子一點點地夾出來。
蘇宛對這個流程還是稍微了解一些的。
冰冷的器械碰撞聲在她的耳邊作響,她沒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那只能與自己有一面之緣的孩子到底會有多疼……雖然她自己也疼得要死。
突然間就有些後悔了呢。
當初就不應該……
不過現在後悔也沒什麽用了吧。嘶……這麽疼……真的沒有什麽問題嗎?
蘇宛隐隐約約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病人的情況好像不太好了。出血量太多。”
“趕緊拿止血鉗來。”
随即便被外面嘈雜的人聲,奔跑聲,驚呼聲……種種摻和,輕易打斷。
為什麽會這麽鬧啊。
“救命啊救命啊,着火了!!快跑啊!!!”
“着火?着什麽火?”
“不知道啊!!就是莫名其妙着起來了!!火是從五樓開始的,已經快燒下來了,快點逃啊!!”
大呼小叫聲不絕于耳,病房裏給她做手術的人也聽見了這些對話。
“着火了……?那我們是不是應該逃?……”“不行,她的手術還沒做完呢。火還沒有燒來,先繼續加緊做她的手術。”
沉默一會兒,蘇宛感覺到有什麽冰涼的東西伸進來,在刮着她的身體。很痛很痛。
這樣的劇痛下,她卻不合時宜地感到有些困了,好想睡覺。應該是麻藥發作了吧。
“病人似乎真的不太好了。”
有一股力量強行掰開她的眼皮,有光明落入了蘇宛迷蒙的眼睛,道:“……她的瞳孔都渙散了。”
周圍怎麽越來越熱,越來越熱。
蘇宛躺在病床上都覺得汗流浃背,她覺得自己快要燃起來了。直到有人驚恐地喊了一句:“不行,我們真的得走了,火……火已經燒到門口了。”
“可是她的傷口還沒有縫合……”
“縫合什麽?反正她也沒救了……就算是縫好了大概也活不下來,但是我們現在不走就真的再也走不了了。”
“一個病人而已,當然還是先在乎自己的命啊。別猶豫了,走吧……”
不,不。躺在病床上的蘇宛想要擡起手阻止他們。別丢下我。她想說。但是渾身似有千鈞重,她完全使不上一點力氣。
圍在她周圍的人都已經匆匆地跑開了,病房裏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周圍越來越熱,應該是他們口中說的火要燒過來了,眼前似乎隐隐都有赤紅色在跳動。
不知怎麽的,都在這樣危急的環境下了,蘇宛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天。
他是一個身材高瘦,面容清秀的少年。
一一那個少年說,我喜歡你。
那是她剛上大學的時候。
剛剛脫離高三繁重的學業,獲得了期盼十八年的自由,她像所有剛上大學的女孩兒一樣,對未知的未來心懷憧憬。
雖然大學并不是什麽頂尖985,211,但并不阻礙女孩兒幻想自己的未來。
她想,自己會在這個美麗的大學裏度過人生最美好最難忘的四年。身體健康,學業有成。幸運的話,還能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的男朋友。
而他在這個時候出現了。
他是院學生會的主席,國家獎學金獲得者,校十佳歌手第一名。
學生年代錦繡的名頭他都有,身邊更是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圍着轉。
優秀的男生身邊從來不缺女生,他卻偏偏鐘情于她一人。
他向她告白時,她說:“為什麽那麽多漂亮的女生,你卻偏偏看上了我?上大學之前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我不會愛。”
他說:“沒事。我要教會你愛。”
他說:“宛宛,我從來沒有對過一個女孩子這樣好。我什麽都給了你,你也該把什麽都給我對不對?”
“宛宛,給我吧。我從來沒有問女孩子要過這個。”
沉浸于愛情裏的她最終同意了。
雖然有些忐忑,但她當時沒覺得有什麽。她愛他,他也愛她,這不就夠了麽?
結果那一夜之後便是再也找不到他,美麗的童話褪去了華麗的外殼,露出其內的敗絮。
蘇宛發現自己被騙了以後傷心欲絕。
強烈的自尊讓她不願意再去找他,全當自己是被狗咬了一口。
但到底只是一個剛剛成年的孩子。
她在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驚慌得無法。
“我懷孕了……怎麽辦?”她終于還是忍不住打電話給了他。
那個平日裏最溫柔的少年說出了天下最殘忍的話:“還能怎麽辦,打掉呗。”
“沒什麽可是。你明天去把孩子打掉,我陪你去。打掉孩子之後我們就兩不相欠了。”
蘇宛進了病房做手術,他就在病房外面漫不經心地打着游戲。打游戲打到一半的時候,有一個同班同學問他在哪裏,他說:“醫院呗。”
“你生病了?去醫院幹嘛。”
“妹妹不懂事,和別的男孩子鬼混懷孕了。陪她打個孩子,沒什麽大事。”他若無其事地打個哈欠。門口坐班的護士聽見他說這話,有些詫異地看着這個說謊也不動聲色的少年。
着火的時候,他愣了愣。
尤其是看到原本緊閉的手術室打開,醫生急匆匆地跑出來。
他站起身問:“裏面那個女孩子,手術完成了嗎?”
沒有人理他。火已經燒得很厲害,在門口蔓延開來。
他本想進去看看,卻被濃煙嗆得沒法踏足一步。
看起來,就算是手術完成了,蘇宛也出不來了……沒救了,徹底沒救了。
他正準備轉身離開,裏面躺着的蘇宛看見了他,氣若游絲地喊了一句:“……救我。不要走,求求你了。”
她看見了他。
他的腳步在門口頓住,沉默了一會,眼睛便被黑氣熏得直掉眼淚。他說:“對不起,宛宛,我救不了你了。”
蘇宛在裏面清晰地聽見了這句話。
三年後的陸意,将當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蘇宛本已經費力地支撐着身子滾下床來,雖然一動,沒有來得及縫合的身下就滲透出一灘血,但她還是努力地朝着門口爬去。如果門口的他願意拉她一把,她還是可以逃出去的。
她很堅強。即使是這樣了,她也沒想着要死。她想活下來。
但是就在聽見他的這句話時,她的眼睛裏的光突然就熄滅了,黯淡得像是失去了星星的黑夜。
“……不要走啊……”她每說一句話嘴裏便有鮮血嘔出來,“……不要丢下我一個人啊……”
不管他再怎麽渣,他還是她年少時的第一個愛人,帶給她第一次心動,第一次溫柔……他們之間交纏着所有美好的第一次的體驗。
她是那麽相信這個男孩還是會跑過來,把她救出去。
但他只是沉默了一會。
“……對不起,宛宛。”
他腳步聲漸漸遠去,再也聽不到了。
她知道,這是此生最後一次看見他的背影了。
火舌肆虐而起,吞噬了小小的她。
她在火焰中笑得凄厲無比。
白皙的皮膚被火舌舔舐成焦黑,隐隐有悲傷的低吟。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個人啊……”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陸意的肩膀上。
陸意回過神來,看見黃毛的臉。
說真的,陸意差點被黃毛吓死。
而黃毛一臉的欽佩:“你怎麽跟猴子似的這麽厲害啊,我剛剛在四樓看見你從五樓跳進來。”
陸意:“……”不會說話可以閉嘴呢您。
“李昂他們在哪裏?”
“他們在隔壁房間,不敢出來找你。他們怕一出來就碰到那個破肚子的女人。”
“跟我走。”陸意站起來。
“去哪?”
“去會會那個破肚子的女人。”
“你找到辦法對付她了?”
“什麽辦法?”陸意沒有再回答,只是走到隔壁敲了敲門。
落落的眼睛貼在了玻璃上,戰戰兢兢地往外望。
陸意說:“是我。”
落落打開門的時候,陸意問:“李昂呢?”
“他躲在床下。”
陸意饒有興致地朝着床下望過去,唏噓兩聲:“這麽害怕呢?”
落落打圓場道:“新人通病嘛。”
黃毛:“我操,落落你要不要每次都這麽護着李昂,對我就愛答不理的?就因為人家長得比我好看?”
而李昂見是陸意,才敢從床底下鑽出來,一臉厭煩:“廢話,那可是鬼,我能不害怕嗎?”
陸意說:“你現在不用害怕了,我找到對付她的辦法了。”
“什麽辦法?”
李昂的話還沒說完,突然感覺有什麽東西閃到了他的身後,然後,一把閃着寒光的手術刀便抵上了他的脖子。
陸意的動作快得離譜,他根本沒有時間反應。
李昂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刀鋒,有些害怕地吞了一口唾沫:“你……這是要做什麽?”
陸意一手勾着他的肩膀,一手拿着手術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淡淡道:“我不做什麽,你跟着我來就好。”
陸意用刀逼迫着李昂走了幾步。
李昂一開始還沒有意識到陸意想幹什麽,直到陸意推着他一直走到四樓的走廊裏,他才意識到了什麽,牙齒有些打顫地開口:“你……你不會是想……”
陸意平靜地說:“你在害怕?這有什麽好害怕的呢?你本來就欠她一個對不起。”
李昂瞪大了眼睛,逐漸有些語無倫次:“你……可是你怎麽會知道?你明明不該知道……”
陸意笑了笑,道:“我就是知道。”
剛剛在五樓的醫生辦公室,陸意從電腦裏調出了當天的視頻監控,看到了當天陪着蘇宛去做人流手術的,正是這個李昂。
蘇宛的故事裏,他就是那個男主角。
從這一刻陸意就明白了,為什麽李昂不像他們一樣對游戲的機制駕輕就熟。
相反,他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對游戲設定的存在一無所知。
因為李昂不是玩家。
或者說,他更像是游戲裏的一個NPC。
但他和江厭祁還不太一樣。
江厭祁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陪玩性質的NPC,有更大的游戲參與自由度。
但李昂就不一樣了,他甚至沒有自己是NPC的觀念,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就是通關的鑰匙。
在游戲構造的這個世界觀裏面,他就是個普通人。
這游戲未免也太操蛋了些,難怪這次不說游戲參與人數了——一說就露出貓膩了。
全程,游戲都沒有給出所謂的“李昂不是玩家”的提示,但是一般人在游戲中看到一個被鬼吓成這樣的人,自然而然會把他當做玩家。
然而,一旦有了這種想法,也就永遠走不出第四層了。
陸意用刀架着李昂的脖子,向一旁還一臉茫然、永遠也跟不上自己智商的黃毛和落落解釋道:“李昂就是那個破肚子的女人也就是蘇宛想找的人。”
陸意把剛才自己在手術室看到的過去發生的畫面,也就是蘇宛的故事告訴了二人。
落落撇撇嘴,原本對李昂因顏值産生的好感頓時一掃而空。
她厭惡地道:“不是吧!看你長得人模人樣,竟然能幹出這種事!不過要是長得不人模人樣,也沒有幹這種事的條件了。”
這真是好大一個悖論。
黃毛更是義憤填膺:“就是就是,比我還渣?真有你的!難怪人家死了也不放過你,還要變成鬼追着你。陸意大佬,我看我們還是快點帶着他去找蘇宛吧!”
陸意掃了黃毛一眼,說:“等等。你就別跟着我去了。”
“?為啥。”黃毛覺得自己好冤啊,為啥不能跟着陸意去?離開陸意太遠了他總覺得不安全。
陸意說:“就沖着你剛開局那會跟我說的事情……你還是不要去了。當然,你要是不害怕蘇宛恨屋及烏,我也沒意見。”
黃毛不禁想起自己開局的時候略帶炫耀地跟陸意說自己是在做那事的時候進的游戲——剛才有多眉飛色舞,現在就有多想扇自己一巴掌,希望蘇宛不要察覺到他的渣男體質來找他啊啊啊啊。
“我……我也不去了吧。”落落怯怯地也道,“我真的害怕見到蘇宛…她現在變得好吓人。”
陸意無所謂地點頭:“行。”
李昂的雙手被陸意反綁,慢慢地推着走在冗長的走廊裏。
暫時還沒有能碰到蘇宛,但是越往前走,周圍彌漫的黑色霧氣便越重。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鬼氣森森。
“……陸意,你別抓我去見她了行不行。我們再想想辦法,除了這個一定還有別的脫身方法,不一定要犧牲我的,對不對?”李昂終于忍不住開口求饒。他本想看着陸意,沒想到一轉頭,刀鋒就在他的脖子上割出一道血口子,吓得他頓時不敢有更大幅度的動作了。
陸意淡淡道:“你不覺得你應該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嗎。”
“可我…我不就是睡了她嗎?睡的那一刻我是真的很愛她啊!而且現在的人談戀愛要上床不是很正常嗎?再說我充其量也只是個渣男,還不至于要死吧。”
“這些話你留着跟她說好了。我不是她,沒法替她原諒你。”無論李昂怎麽說,陸意都不為所動。
“……我唯一的錯不就是沒有在着火的時候進去救她嗎!那我惜自己的命有錯嗎?你能說我不夠偉大,不夠舍己為人,你能說我渺小嗎?我只是個普通人啊……”
李昂還在說話,突然他頓住了。
陸意感覺到他的身子因為害怕抖得像寒風中的一片落葉。
因為前方死寂一般的黑暗中,蘇宛終于出現了。
她還是那麽可怕,渾身上下沒有一片完整的皮膚,肚子上橫着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各種器官都流出來跟在她身後。
而且她右手斷了。
因為剛才在追陸意幾個人的時候,被電梯給夾斷了。
但是不一樣的是,這次,她的左手裏還抱着一個幹巴巴的嬰兒。
那嬰兒像是被大肆分割後淩亂拼湊起來的娃娃,渾身青紫色,正難受地啼哭着。
嬰兒的哭聲在寂靜的走廊裏顯得十分瘆人。
她陰毒的眼神看着前方站着的陸意。
似乎下一秒,就要沖上來把陸意大卸八塊一樣。
但陸意是什麽人啊,他心理素質很好。
被蘇宛這麽盯着,他也只是大氣都不喘地一揮手,随之,一個鐵盒子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抛物線,落在了蘇宛的手裏。
陸意說:“你的手。替你保管了一會,現在也該物歸原主了。”
鐵盒子自動打開,那只斷手回到了蘇宛胳膊上。
一切的一切,都在超越着現實中唯物主義者的三觀。
蘇宛說:“謝謝。”
陸意:“我還為你帶來了一個人,我想你一定會願意見見他。”
說着,陸意在李昂的背上推了一把,李昂踉踉跄跄地朝着蘇宛跪了下去。
眼前的蘇宛面目可怕,李昂甚至都不敢擡頭看她一眼,只是低着頭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對不起……對不起,宛宛,我該死,我當初不應該不救你。我真的很想救你,但我太害怕了……原諒我,原諒我好不好?”
蘇宛沉默半晌,緩緩地蹲下去,用殘破的右手輕輕地摟住了李昂。
李昂目露喜色。
蘇宛還是這麽的單純好騙,看來她對他還有感情,幾句話就能讓她改變殺他的主意。
先逃出這裏再說,到時候出去了就找個道士把她打得魂飛魄散……這樣,他就能繼續維持人前那個完美的殼子了……
只是下一秒,李昂的笑容就永遠定格在了臉上。
因為,蘇宛抓着李昂的頭一用力,只聽“咔嚓”一聲,李昂的頭頓時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往旁邊斜去——那絕對已經不是活人能做到的角度了。
她恨了這麽久的李昂終于死了,蘇宛空洞的眼裏,卻流出了兩行血淚。
她抱着她的孩子,還有李昂緩緩站起與此同時,三個人腳下顯現出了一個黑色的洞,裏面伸出無數白色的幹枯的手,張牙舞爪地要拉他們下去。
他們三個人就這麽緩緩地下沉,蘇宛全程沒有任何掙紮,幹枯的眼窩裏是死水一般的平靜。他們一家三口,終于可以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