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辭職
聞執的視線還沒恢複清晰,耳邊就落入一道聲音。
“還說要照顧我,現在到底是誰照顧誰?”
他睜眼。陸意的臉就挨在他的胸前,靠得極近,像是要仔細研究他的每一個表情。
“聞執,你最近,非常不對勁。”
“你剛剛睡覺的時候,都哭了。”
——哭了嗎?
聞執本來不信。
但他下意識地抹了一把眼角,看到指腹上的液體時,他陷入了沉默。
“從醫院驚魂夜那個游戲裏出來以後,你就越來越不對勁了。問你發生了什麽你也不願意說,怎麽,就這麽喜歡一個人死捱?真是死腦筋。”
陸意說着,順手揉了揉聞執頭頂的發絲。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個小小的動作裏包含了怎樣的寵溺。
“真拿你沒辦法。”他笑開,含着的笑音像輕微的喘息,“不過,要是不這樣死腦筋,也就不是聞執了。總之,不管發生了什麽,我都永遠在呢。”
聞執的呼吸微微一滞。
其實不光是聞執,陸意也深刻地思考過自己什麽時候開始對他人有這樣大的耐心了。
陸意看起來是一個陽光又好說話的人,跟所有人都相處得很好,但也只是停留在表面,僅此而已。
聞執對他來說,有些不一樣。
自己不介意和他的關系超出普通人的程度。
就在兩個人保持着這樣詭異的姿勢互相對視了足有十分鐘後,陸意終于聽見了走廊裏傳來的走動聲。
黑夜過去,醫生、護士都開始上班了。
終于可以出去了。
陸意嚎了半天,終于驚動了外面的人。
腳步聲漸漸走近,有道聲音不敢置信地隔着門問他們:“有人嗎?你們是在這間房裏面?”
“這間房明明已經廢棄了好幾年,一直鎖着,你們是怎麽進去的?”
“我也不知道。昨晚我大概犯病了吧,反正一醒來就已經在這裏了。”
做精神病人還是有點好處的,解釋不出來一律用“我有病”來解釋,畢竟沒人真的會和精神病人較真。
“我來給你們開門。”門口的鎖動了動,打開的時候陸意和聞執看着眼前的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眼前站着的人,可不就是紀北北麽!雖然比起他們昨晚看到的過去的紀北北,現在的紀北北已經完全褪去了年輕人的朝氣,整個人死氣沉沉。
她的表情也是冷漠的,再也沒有了五年前的鮮活。
“以後不要随随便便進去了,房間隔音不好,如果不是我碰巧聽見,運氣不好的話你們得在這裏被關上一輩子。”
紀北北說完這句話以後就走了,背影消失在拐角。
精神病院的一切都是陳舊且壓抑的,紀北北看上去似乎都被同化了。
五年前總是把護士服洗得潔白嶄新帶着洗衣粉香氣的小姑娘,再也不見了。
陸意和聞執才剛剛從廢棄的值班室裏出來,就聽見有人一路喊着他們的名字奔過來。
是溫祈妍。她跑得滿臉潮紅,呼吸急促,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太好了。你們總算出來了。吓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們出什麽事了。”
陸意笑:“怎麽可能?全世界誰都有可能出事,唯獨不可能是我。”
他這話說得很欠揍,可惜偏偏是事實。
畢竟他可是鑽了游戲空子的男人,作死也死不了。
“但是甜歌快不行了——你們快去看看她吧。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溫祈妍的臉色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冷漠,但對于生性涼薄的她來說,這已經是不小的進步了。
甜歌看起來是真的情況不太好。
她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就像一個木偶人。
別人喊她,她就跟完全沒聽見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僵硬的眼珠連轉都不轉一轉,但是整個眼眶卻紅得吓人。
陸意禮貌性地只用一根手指貼在了她的額頭上,很快被溫度吓得一抖。
他收回手來。
溫祈妍:“怎麽樣?”
“這燒得快成傻子了。”
“那……要給她吃藥嗎?”
“吃顆退燒藥吧。不,半顆吧。”陸意也實在沒辦法了,總不能眼睜睜看着甜歌被燒成傻子。
聞執拆了退燒藥,拿出一粒藥片,手指一動,折了半顆遞給溫祈妍。
溫祈妍扶起甜歌,兩根手指分別卡住她的下颌一用力,甜歌雙唇微張,然後溫祈妍粗暴地用水把藥片灌了下去。
黃毛:“我就不懂了,大家不都是有精神病嗎,除了發病的時候也都還好啊,怎麽就這小姑娘反應這麽大?”
黃毛這句話是純疑問句不帶嘲諷的那種。
溫祈妍盯着甜歌說:“大概是因為她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什麽苦頭吧,哪像我這種生命力強得跟雜草一樣的人。”
挂在天花板上并且只有溫祈妍一個人能看見的江厭祁噗嗤一笑:“怎麽這麽自暴自棄,形容別的女孩子就是嬌花,形容自己就是雜草?”
溫祈妍:“我本來就是雜草,這沒什麽自暴自棄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而已。”
從上面的角度望過去,溫祈妍的側臉線條分明。
她旁邊的陸意下颌線也分明,不過不像她那樣帶有那麽大的冷氣。
江厭祁若有所思地保持了沉默。
吃了退燒藥的甜歌咳嗽了一聲,有些虛弱地睜開了眼睛。
見到大家都圍着她,她第一句話說:“謝謝你們沒讓我這麽死……”
本來這就是驚悚游戲,每個人忙着保自己的命還來不及。
溫祈妍說:“不客氣。主要現在你的情況沒那麽糟糕,舉手之勞就可以幫一把。不過,如果你以後再這麽半死不活下去就不一定了。”
畢竟非親非故的,在座的大多數人心裏都是這麽想的,不過也就只有溫祈妍能把人心的自私這麽明晃晃地說出來了。
當然,林沢川第一個蹦出來跟她吵架:“什麽?你這是講的什麽話?你這個女人還是這麽不近人情!你*/#@#!……”
其他人內心:救命。
甜歌繼續說:“我還是好想找到我的手鏈……我這幾天一直在找,怎麽都找不到。那是我去世的爸爸留給我的唯一念想。”
這個嬌滴滴的女孩子終于哭了。
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可惜她哭錯了人,以前的陸意可能還會心軟一下,現在的他對女生沒什麽感覺。
——雙手合十,都怪聞執。
象征性地安慰了甜歌幾句,陸意和聞執就離開了402。
陸意怕影響甜歌休息,正蹑手蹑腳地關門時,聞執在他身後道:“甜歌的那個手鏈,要找。”
陸意:“?你心疼了?”
“心疼個鬼。”聞執說,“你還記得那個小孩子跟我們說的401間的小傅叔嗎?”
陸意:“啊……好像記得。那不就是小男孩跟我們說的老是偷東西的那個嗎?你的意思是甜歌的手鏈很有可能被他拿走了?”
“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他偷東西的理由。如果真是他偷的,一個大男人要小女生的手鏈做什麽。”
“你說的有道理。那我們不如去401看一眼?”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陸意和聞執剛走到401門口,就被門口杵着的兩個五大三粗的護士給瞪得不得不回來了。
“這波……這波大意了。”陸意嘆了一口氣。
雖然說強行動手聞執應該能一打五,但是誰知道他們要被困在這個鬼醫院多久,到時候以“狂躁動手傷人”為理由把他們一綁打個鎮定劑,游戲還玩什麽玩。
所以只能智取。
“非親非故的,而且沒有正當理由,護士肯定不會無緣無故放我們進去,除非……”
陸意的眼睛亮了起來,“有了!我們可以去找紀北北!我之前一直就在奇怪游戲為什麽會給出紀北北這樣一個NPC,原來答案在這裏!”
兩人打聽到了新建的護士值班室在哪,剛準備進去就聽到有人在罵人。
“這已經是你第七次相親了紀北北,為什麽又失敗了?!你一個姑娘家年紀也不小了,到現在連個男朋友都找不到,是準備以後孤獨終老嗎?!”
陸意透過門上的玻璃往裏一看,紀北北正坐在桌旁打着電話。
她一邊打電話一邊轉着筆,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聽談話的內容,對面估計是她媽,正唾液橫飛地訓斥着她。
那聲音大到即使隔着電話外面的陸意和聞執都能聽清。
“媽我不是不想找……”紀北北沉默了一下,道,“他嫌棄我的工作。他說我這個工作又苦,工資又低。”
那頭立刻說:“他說的對!當初我就跟你說不要當護士不要當護士,你非不聽!你要是去公立三甲醫院也就罷了,去個精神病院?可笑,出去誰聽了不笑話你?你當初就應該好好聽我的……”
聞言,紀北北的眉頭皺起:“媽,如果沒什麽事的話我先挂電話了。”
“你別挂,你別挂——哎,你前幾天不是說要辭職麽?辭職報告寫好了沒有?你聽媽的回來,媽給你在老家找個穩定點的工作,不比你那累死累活的工作好?北北你聽媽的話——”
“辭職報告我已經在寫,現在有事,就不跟你打電話了啊媽。”紀北北說完就挂了電話,雙眼木然地盯着電腦屏幕。
其實她說謊了。
辭職報告,她早就已經寫好了。
辭職的念頭第一次出來時,她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但是後來随着這樣的念頭逐漸增多,她也已經習慣,最終才有了這份辭職報告。
她用盡自己這二十幾年來所有的文采斐然彙聚成了這一份報告。
紀北北勾起嘴角苦笑了一下。
她的滿腔文采,竟然用在了這種事情上。
她點擊了打印,打印機開始緩緩出紙。
現在,辭職報告都已經寫好了。
她離正式辭職只要一步,就是走出這個值班室,把這張紙拍在護士長的面前。
然後她就可以潇灑走人。
她再也不用早上六點起來擠到鄉下的地鐵,再也不用穿上那怎麽洗都有一股消毒水味的發黃的護士服,再也不用強忍着惡心打掃那些嘔吐物與排洩物。
本該是解脫的是麽,她本應該期盼着這一切的不是麽,可是捏着那張辭職報告,她的手指竟有些微微顫抖起來。
有一股更強大的力量阻止她邁出那一步。
門被推開的時候,她條件反射般地迅速把辭職報告藏到一堆本子下。
見到是陸意和聞執兩個人的時候,她皺了一下眉:“怎麽又是你們?又在這裏亂跑了嗎?回病房去,這裏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然後,她看見面前的那個人伸手,給了她一本本子。
“……”看到那熟悉的已經發黃的日記本,她後退一步,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她認得這是自己少女時代的日記本,但是連她自己都已經忘了這本本子被放在哪裏了。
她之前偶然想起過想尋找一下,但并沒有找到。
她一直以為那本日記本随着她破碎的理想主義一起失去了,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出現在她面前。
陸意溫和地開口:“不打開看看嗎?”
他烏黑的眸子盯着紀北北,保持着一種鼓勵但又不壓迫的力度。
“……”紀北北深吸了一口氣,翻開了這本已經塵封多年的本子。紙張因為年代久遠都顯得有些脆弱,仿佛一捏就能碎。
說實話,以她現在的心境來看少女時代的文字,那些小心思都是很幼稚可笑的,但是因為它滲透了那樣真摯的情感,卻讓人無法發笑出來。
紀北北看着那些文字甚至有落淚的沖動。
她忘記了。
她忘記了自己曾經的理想。
她曾經為了得到這樣一份職業與全世界抗争。
為了她那點小小的英雄主義,她想救死扶傷,她想成為別人的光。
多麽善良,又多麽可笑……
事已至此,紀北北已經明白了陸意是來做什麽的。
她擡起眼皮懶懶地笑了笑,說:“事到如今,我只想對那個過去的自己說一句太可笑了。理想會敗給現實。沒有人能永遠活在理想裏,我們的雙足終究還是要站立在這片土地上的。”
陸意:“你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無論你怎麽努力,該死的人還是會死,你怎麽都攔不住。”紀北北的視線投向窗外,她的聲音有一絲哽咽,“你知道嗎。這個地方,我一直不願意來……因為曾經有一個病人從這裏跳下去過。就因為我當時沒在值班室,沒人看着她,一不留神,她就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灘血肉了……”
“每次我站在這裏,我都在想,那麽高的地方,他們怎麽就舍得跳下去呢,都不怕疼的嗎……我想起那時候和她聊天,不發病的時候,她就和正常人沒什麽兩樣,她和我說理想,說遠方,說想回到家鄉。”紀北北沉默了一會,道,“可是我就離開了那麽五分鐘,她就從這裏跳下去了。”
從那時候她就知道,她救不了任何人。
陸意冷不丁問:“你覺得她那時候開心嗎?”
“什麽時候?”
“和你聊天的時候。”
“開、開心吧……”
“那個時候很開心?
對吧。就想當時。
在那一刻——那一刻,你們很開心,這就可以了。
留住那一刻,不要想以後,因為以後的事情你不能決定了。
那一刻她很開心,那份感覺是你給她帶來的,你對她來說已經有了莫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