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無所有的地方
去納米比亞要往西南走。
地勢逐漸向下延緩,森林裏闊氣漂亮的綠葉植物消失了,先被灌木取代,再然後灌木也沒有了,多肉質植物出現。三米高的仙人掌立在怪石間,一個身子分出七個頭,肉脖子根根粗長,頭大如瓜,醜得威風凜凜,仿佛是依照怪志小說裏的多頭妖蛇投影出來的。
沙漠終于現出了它的原型。它是紅色的,沙海延綿一千九百公裏形成狹長如織帶的荒蕪地區。外沿緊鄰大西洋,跨過星月形的沙丘能看到海水沖擊沙地的奇景。銷蝕基岩的堆層粗粝、深刻、古舊,像老人曬脫皮的臉,時間找到了它的誕生地,太陽照着它血水幹涸的胎衣。
“你們知道嗎?‘納米布’這個名字,是從納馬語來的。原來的意思是‘一無所有的地方’。”牧羊犬德爾作為這次旅行的導游,高興地介紹道:“但其實這裏欣欣向榮,首先,氣溫就不算高,比起差不多同緯度的卡拉哈迪沙漠氣溫要低很多,冬天甚至可以算得上宜人,平均溫度在10左右。其次,這片沙漠是有河道的,如果經過有河道的沙丘,還能看到灌木叢和青草,臨水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金**樹。動物也很多,羚羊、斑馬、胡狼、鬣狗滿地跑,多可愛吶。”
鄭克聽他唠叨一路聽得煩:“可愛你去跟他們玩兒。”
牧羊犬指着前面高喊:“前邊,是狐獴,你看!”
鄭克眼睛一亮:“哇,好可愛!”
謝秋歧:“……”
鄭克興奮地指着動物出現的方向:“秋歧,狐獴!會跳的!”
有了這倆一路上氣氛倒是挺好。刑知非也高興:“反正都出來了,熱熱鬧鬧的,多好。”
“還有多久才能到?”謝秋歧問牧羊犬。
牧羊犬看着地圖:“順利的話明天上午就能到了。聖誕節了,沒什麽人出來,路也好走些。旺季的時候,這條路上還可能堵車的。”
他們輪流開車開了兩天兩夜,從北至南幾乎貫穿整個安哥拉的版圖,四個人累極了,找了個加油站給車子加油順便休息。鄭克在咖啡店買了三明治和熱飲,三明治的雞蛋炒得又嫩又滑,培根滋滋冒油光,對這幾個連續吃了幾頓罐頭食品的人來說,不啻為美味珍馐。
謝秋歧想上廁所,就讓鄭克看着車。男廁所屬于咖啡店的一部分,他從廁所出來的時候,正聞到芥末醬熱狗的香氣,心裏一動,想起鄭克喜歡吃熱狗,向服務員要了一份。
熱狗要現做,他坐在吧椅上等。水臺服務員是個喜歡和旅客聊天的胖子:“一共220寬紮,你們不是本地人吧,快過節了還出遠門,準備去哪兒?”
“烏富帕。”謝秋歧在貨架上順手取了一只打火機:“這個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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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胖子給他找零:“我勸你們在這裏過一夜,要起沙塵暴了。到烏富帕恐怕還要半天,你們趕不及的,要是在路上遇到了沙塵暴,雖然不要命,也不好受。”
謝秋歧順着他的眼神看向一旁的舊式電視機,新聞播報下方的滾動條裏正寫有天氣預報。
他笑了笑:“謝謝,正想查天氣呢。”
這時門鈴叮咚響,一個穿皮夾克的老人揣着手從外頭進來。他的背佝偻得厲害,像是有脊椎症,進來不到五步,兩只眼睛往窗外看了好幾次。走到吧臺前,他停了停,靠謝秋歧坐下。
服務員熱情地和他打招呼:“早上好,有什麽可以幫你的?”
老人的眼睛還在往外瞟,粗聲粗氣地說:“美式咖啡,不加奶不加糖。”
謝秋歧沒動,眉頭微微蹙着。這個人身上有血腥味。
他眼角的餘光微微向下,瞥見老人揣進兜裏的手,手腕上的紅色勒痕從袖口露出來。皮夾克下方***衣的邊角,一塊兒紅一塊兒灰,那紅色像是會流動,緊挨着染進褲子上沿。
——反正不會是打翻了番茄醬的瓶子搞的。
服務員轉身去做咖啡。老人慢慢伸出兜裏的手,一把袖珍手槍頂在謝秋歧腰間。
謝秋歧一僵。只聽老人低聲說:“別怕,我不想傷害你。”謝秋歧能聽得出他在壓抑喘氣:“有人在追我,帶我離開這裏,我會給你錢的。”
謝秋歧的表情紋絲不動:“如果我不幫呢?”
老人可能沒料到青春正好一個小夥子這麽不惜命,立刻意識到遇上了個不好惹的人物,正要撤退。後頭的追兵已經到了。外頭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在咖啡店門口一個漂移急剎,誇張狂野的操作和尖銳的剎車聲頓時引起了店裏所有人的注意力。
老人面露慌張,謝秋歧不忍心,迅速将他推進吧臺下面的陰影裏:“藏好,別出聲。”
就這麽兩個動作,對方已經進來了——兩名彪形大漢公然拿着槍推門而入,門口清潔的女服務生剛要說歡迎光臨,被那兩把G36吓得花容失色,連退了好幾步。
這兩個人什麽話也不說,進來砰砰就放了兩槍,大吼——
“有沒有看到一個老頭進來?有沒有!”
謝秋歧雖然知道安哥拉這種地方一向沒什麽王法紀律,但是這樣大搖大擺在公共場合放槍的也不常見。他拿着自己的熱狗,佯裝害怕退到吧臺邊,用身體為老人做了個掩護。
殺手開始挨個桌子詢問。有人害怕地直搖頭,盡力把身體往桌子下面縮;有帶孩子的父親小聲地哭出來,問任何問題他只會說“我不知道”;一個服務生好不容易把句子說全:“好像……好像是看到有個老頭子,剛剛還在這裏的……”但再問她,她也說不出所以然。
另一個殺手巡到謝秋歧面前:“你看到什麽可疑的人嗎?”
謝秋歧搖頭不說話,抓着紙袋的手微微顫抖。殺手以為他害怕,目露鄙薄,輕佻地摸了摸他的臉蛋:“小美人兒,你要是說了謊話,哥哥就拿我的‘大槍管’捅穿你的屁|眼,知道嗎?”
謝秋歧忍了忍火氣,僵硬着臉沒出聲。
那殺手當他是膽子太小,啐了一句,抱着槍離開。
謝秋歧抓着紙袋的手微微松下去,剛低頭表情還沒來得及變,腳步聲突然返回。
那殺手舉槍指着他的衣角:“你衣服上有血!你說謊!快說,人在哪裏!”
謝秋歧這才注意到,T恤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老人蹭了血跡,不外乎剛剛兩人挨着坐的時候不小心碰到的。
殺手的同伴這時也走過來,逼迫:“我數三下,如果你不說我就開槍了,3——2——”
謝秋歧出其不備,掏出腰間的槍對着兩人射擊。第一下打中了,子彈正中殺手的臉,壯漢當場被打倒在地上,他捂着臉發出殺豬般的叫聲。他的同伴躲過了第二下,見兄弟被打得臉上開花,憤怒地朝謝秋歧開槍:“我要讓你償命!”
謝秋歧将手裏的紙袋朝他扔過去,子彈将那紙袋射得爆裂,芥黃醬啪叽爆開,濺了殺手一臉熱辣辣的汁水。殺手毫無防備,被辣得眼睛疼,也顧不上看不看得清楚就開始無差別掃射。
謝秋歧趁機單手撐着吧臺翻身跳過,子彈在他騰空而起時,從他身下掃過,吧臺上一排玻璃杯噼裏啪啦地炸裂開來,瞬間被碎成了渣滓!強烈的火光從鏡面反射出來,照亮整個咖啡店。
服務員已經吓得失神,抱頭趴在地上,謝秋歧借着咖啡機的遮擋躲過又一波射擊,那殺手兩步順着吧臺邁過來,正要對着謝秋歧開槍。只聽謝秋歧大喊:“就是現在!”
一顆子彈從腳下的方向飛來,直接打穿了他的膝蓋骨。殺手腿一軟,悶哼着跌下去,這才看清楚陰影裏面藏着自己本來要抓捕的獵物。他露出震驚的表情,仿佛完全沒想到。
老人毫不猶豫對着他的腦袋補了第二槍,殺手倒下的時候眼睛仍然是瞠大的。
短暫的槍戰終于告落,老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謝秋歧将他扶起來。
老人和他握手:“謝謝你。是你救了我。”
謝秋歧其實一開始沒想幫他,他不在意地搖頭。正要回話,外頭又有人抱槍沖進來——
“秋歧!”鄭克臉色很不好。事發突然,他聽到最開始兩聲槍響就想往裏面沖,被牧羊犬及時制止,裏頭有人貿然沖進去很容易壞事,總得觀察清楚情況再動。
牧羊犬眼尖地捕捉到殺手屍體:“怎麽招惹了這些人?”
謝秋歧問:“你認識?”
“他們是安哥拉‘加油站幫’的,看這個字母紋身就知道,是幫派标志。這是南部很大的一個幫派,時常以加油站為據點活動。你和他們起沖突了?”牧羊犬指着“G”字母的紋身。
旁邊的老人開口插話:“他是為了救我。還沒來得及問,恩人怎麽稱呼?”
“謝秋歧。”
“叫我卡迪夫吧。你們不是安哥拉人吧?”
謝秋歧不願意多透露身份:“我們只是打工的,負責運貨。”
老人露出了然的笑容:“噢,你是說走私了。我猜猜是什麽?這條路是去納米比亞吧,安哥拉如今能往納米比亞走私的東西也不多,象牙、軍火還是……鑽石?”
在場三個人臉色瞬變。老人說:“你們放心,我不會多管閑事的。謝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後有機會必定全力報答。不過這裏也不安全,我們恐怕要趕緊離開,還會有追兵的。”
他們離開一地玻璃渣的咖啡廳,穿越廣場找到他們的車子。
上車前謝秋歧按住老人:“不着急這一分鐘。您把話說清楚,為什麽他們要追殺你?你是什麽來歷?我不能救了個什麽人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理解,”老人自嘲:“老實說來我自己都感到羞愧,這些人是受我兒媳婦雇傭追殺我。”
謝秋歧聽到這個開頭就有不好的預感,仿佛趕上一出新鮮出爐的電視劇。
“我兒子在國外工作,很少回來,兒媳婦就和別的男人在外面偷情。她的情夫剛好認識‘加油站幫’的人,兩人就策劃殺了我奪走我的財産。他們趁我出去買菜的時候綁架我,沒想到半路我逃了出來。如果知道我還活着,他們大概會氣壞的,哈哈。這是家醜,本來不應該到處亂說,我也老了,躲過了這一次不知道還能不能躲過下一次……唔……”說着他捂了捂肚子。
謝秋歧這才記起他還在失血,拉開皮夾克一看,子彈打在腰間,這樣劇烈的疼痛和大量失血他竟然堅持到現在。他讓鄭克去找備用的紗布和藥水。
老人辛苦地喘着氣:“讓我跟着你們走吧,我已經聯系了兒子,到了邊境他的人會來接我的。你們在邊境随便找個地方把我放下就行了。”
人都救了,這樣把人扔在路邊也不是辦法。刑知非和牧羊犬的那輛車子寬敞些,且讓老人坐在他們那輛車上也無妨。謝秋歧想了想,把他扶上車,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要緊。
鄭克看出來謝秋歧有疑慮:“這個人來路不正,哪有正經人家的老人江湖氣這麽重。我看他的話也是鬼扯,你真的信那套家庭倫理故事嗎?”
“我相信他有所隐瞞,但是我覺得他沒有騙人。”謝秋歧說:“他只是挑了他能說的那一部分說,至于不能說的那部分,我們知道了也未必有好處。”
鄭克笑了:“秋歧,你這個人還是心善的。你願意相信別人。”
他們順着原本的路線走,天陰得人灰心,雲一層層壓将下來,要落在肩膀上似的。越往邊境走,人煙越少,加油站之前偶爾還能見到兩、三輛,這會兒竟然一輛車子都沒有了。他們走了将近一個小時,前方刑知非的車子突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老刑?”謝秋歧探出車窗外問。
牧羊犬只露出個下巴往南方指:“嘿!我們有點麻煩了!”
謝秋歧順着他的指示去看,背對他們的沙丘上掀起一陣沙塵。橘色風障如海潮撲面而來。
“你不要告訴我,那是沙塵暴。”謝秋歧用了一個警告的眼神。
作者有話說:
嗯......我在考慮這篇文入V的事情,但我心裏沒個定數。确定了我會盡早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