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晝夜是個畫家,同時又是個壓根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骨子裏那些坐不住的善意感,想要把它們發揮到極致的‘濫好人’。在她的生活之中除了充斥着別人看不大懂的藝術情調之外,都是些多餘的熱心腸之舉占據了大半壁江山。
當天氣冷到走在街道上,随着呼吸而出現的氣體就會在空氣中自然凝結成霧氣的時候,她家庭院的門口就開始出現一些‘沒有出現在邀請名單上的客人’了,那是幾只徘徊于附近沒有人飼養也沒有人帶走的流浪貓狗,出現的總是一些因為極度缺少食物而餓的皮包骨頭的小可憐,它們頂着一頭髒兮兮的絨毛,富有戒備的盯着你。而每到這個時候晝夜都會貢獻出大量的食物和牛奶,每天裝在小碗裏,整齊的放在門口或是一邊的小徑旁,等着那些流浪動物自己去吃。如果不是因為對她們的絨毛過敏,我還真的相信她會把所有經過她家的動物都收養了去。
住在旁邊房子裏的人是一位老婦人,她的腿腳不太好的樣子,基本不外出,生活中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屋中的沙發上,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思考什麽,孤單的不得了的樣子。晝夜總是愛邀請她來和自己一起吃晚餐,照顧她的生活。去超級市場買生活用品時也會刻意幫那位老婦人買些什麽帶去,簡直就像是一個合格的免費保姆。
可是只是這樣做,多管這些閑事還不夠,就好像目前為止自己的生命還不夠繁瑣。她甚至把一個回家路上看到的昏倒在路邊的陌生成年人毫無防範的帶回家去悉心照料。
她就是這樣,把我拾回了自己的家中。
晝夜是個藝術家,她的家布置的很漂亮,雖然看起來并不是那麽有條有理的整齊,但蘊含着另一種無法言喻的美感。連牆壁上都被她用明快的顏料勾畫着自制的圖案牆繪,仿佛渾然天成的藝術品。
而這裏的一切卻全部都在我到來之後,而改變了。
我摔了她的陶瓷擺設,讓那幾個原本放在牆壁延伸出的裝飾木板上,從小到大排列整齊的陶瓷娃娃全部面目全非;我砸了她桌上墊着紅白格子襯布的大花瓶,連帶着裏面新鮮的鮮花一并擲于地板上用鞋跟踩得稀巴爛;我甚至把她的窗戶毀了,用椅子猛摔兩次它便從內到外碎的一點不剩。我讓這裏變得像是剛剛遭受了一場災難性飓風襲擊的破落建築。
我只是想離開,可我卻無法從防盜窗欄杆于反鎖的門板之中逃離,我無法擺脫這些束縛。所以怒火驅使着我幾乎将手邊所有可以摔碎的東西都毀壞殆盡。只能惱火的跌坐在房間的角落裏,面對着滿地的玻璃碎渣,捂着腦袋拼命想着昏倒的後一秒遇到了什麽事情,又是誰把我帶到了這裏。嗡嗡作響的腦袋裏有一大堆想問的問題,可卻沒有開口的機會。我猜,又是那些催收高利貸的家夥。看來僅僅是逃到國外來,并不能完全甩掉他們。
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像是有人掏出了鑰匙開門。我大腦中一陣警惕,随手抓過身邊的臺燈,想要躲在門後,不管進來的人是誰先賞她一臺燈嘗嘗。可是或許是剛才毀壞家具的時候太過于激動,自己完全忽略了身體的狀況,現在僅僅是起身拿住臺燈的這個動作,就讓我肋骨間一陣劇痛,瞬間便動彈不得。
我就那樣眼睜睜的看着門外人進來,對着滿屋的瘡痍目瞪口呆。
她是個非常奇怪的人,和握着臺燈的我對視幾秒後,果斷沖過來搶走了我手中的東西,有些生氣的讓我回床躺好,反倒對屋中的慘狀絕口不提。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她在對于什麽事情惱火。
“突然出現在這種地方被吓了一跳吧?你好,我的名字是晝夜,剛剛我開車回家的時候看到你從一條小巷子裏踉踉跄跄的走出來,緊接着猛地栽倒在地。看你是個女孩子,又受了重傷的樣子,就絲毫沒有多想的把你抱上車帶回來了,我學過醫療,也可以照顧一下你。在你完全康複之前就安心的呆在我這裏吧。只是沒想到為什麽我出門買個晚餐,回到家家就變成戰場了……”她把我強行拽到床上躺好之後,就一邊蹲在地上收拾着方才制造的遍地玻璃,一邊沖我自顧自的說着。
雖然這個叫做晝夜的奇怪女人看起來并沒有什麽惡意,但是我對于她的行為仍舊完全不能理解,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好,只能皺眉看着她一言不發。仿佛察覺到我的沉默态度,她像是猛地想起來了什麽似得,說道:“難道你不會講英語??啊這可麻煩了……雖然看起來像是亞洲人但是我并不會講什麽漢語啊日語啊之類的語言……這可怎麽辦……”
“……我會。只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唯恐她繼續念叨下去,我趕緊回答。話剛一出口嗓音嘶啞的程度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
“這樣啊。”她的表情柔和了些。“你怎麽會倒在路上呢?是遇到什麽幫派勢力了嗎?最近那條巷子可不太安全呢。還有雖然不是很生氣,但是還是想問一下你為什麽要把這裏砸成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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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她的問題,我選擇緘口不談。
因為一些瑣碎原因,家人借了很大一筆高利貸,現在那個家夥死了,高利貸公司拿不回債務,所以強制性把債務轉移到他僅剩的親人也就是我的頭上,逼我一個月內償還四千六百多萬的高額賬務。實在無力支付又不甘心死在那些人手下,我只能連夜逃到國外,想要暫時回避國內的追殺,最終卻還是因為沒有一個穩定的藏身之處而被讨債公司的人發覺,在跌跌撞撞的走出巷子之前我正是被幾個讨債公司的打手堵住一頓拳腳相加,如果不是路過的巡警車亮着警笛吓跑了他們,恐怕我連活着爬出巷子的機會都很渺茫。而之所以大肆毀壞晝夜的房子急切想要尋找出口的原因也自是誤以為自己昏迷後再次被他們帶走了……這種事情怎麽開口告訴身為救命恩人的晝夜啊……
“好吧好吧。”她聳聳肩。“如果你不想談那我們就不談,你的肋骨斷掉了,我建議你還是好好休息一段時間,過一會整理好地上的玻璃我就去給你煮點東西吃。”
按照她的話來說,是有要把我留下常住直到恢複的意思。想想讨債公司那些人的所作所為,我更加不敢在此繼續躺下去。
“非常抱歉毀了你的屋子……但是我要離開了……否則我擔心連你也會遭遇不測,這裏的損失我一定會償還的。”說着我就撐着身子準備下床,晝夜看到我的行為立刻丢下手中的掃把,把我推回床,非常生氣的斥責我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不管是什麽原因都不能在這種情況下逞強。
“我當然明白你落得這種下場能有幾個原因,如果我真的擔心那些事情從一開始我就會選擇對你視而不見了。這裏非常安全,你可以放心的住下去。”她瞪了我一眼,丢下這句話便去廚房了,留下我一臉愣怔的坐在床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之後在她的強制性要求下,我勉強住了下來,每天提防着發生些什麽事情。可除了有的時候需要以賠償損壞的家具為借口充當一下晝夜的人體模特之外,生活完全平靜的不得了,就像是曾經發生的事情從一開始就完全不存在一樣。直到四五個月後,下樓去取披薩的晝夜漫不經心的對我說剛剛遇到了兩個人高馬大的亞洲男人,用很流利的英語問她有沒有見過一個叫做巫葳然的女人。
聽到這話,我的心咯噔一聲。雖然晝夜一直聲稱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是我對于讨債公司那宛如惡棍的能力還是有所了解的,能找到這裏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到現在看來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你和他們說什麽?”我有些緊張,再次被他們發現,我無非就是再受些皮肉之苦,被切個手剁個腳什麽的,畢竟我身上還殘存着他們的債務,為了多少追回點資金他們也不會把我置于死地。可是晝夜就完全不一樣了,她和債務之間并沒有任何關聯。如果他們得知我與晝夜之間有即使是細微的聯系,也一定會為了逼迫我還錢而做出傷害她的事情。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數倍,甚至連呼吸都覺得急促了。
“我沒說什麽。”晝夜攤手,将披薩的盒子打開,裏面是放了雙倍芝士的辣香腸披薩,這段時間我們的最愛。
“我只是替你把債務償還了,以後即使你光明正大的走在街上也沒有問題了。”
“……不好意思你說什麽?”
如果不是我耳朵出問題了,那就是我還在做夢。
“你知道我的債務有多少嗎??”我不可思議的看着她,整整四千六百萬,看起來就像是我二十四小時日夜不休同時做三分工作努力個八百年才能賺到的數字,就這麽被她随口一句‘我替你還上了’給了結了??那個雖然這段時間我是覺得她這個一天叫兩次外賣的人看起來吃穿不愁薪水蠻厚的樣子,但是這種玩笑随便說出來也應該考慮好尺度吧??
“不用擔心。”她擺擺手。“只是賣掉幾幅畫的後果。”
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這個平日裏戲稱自己為‘過時的追求夢想家’的人,是一個多有名的藝術家。打開搜索輸入她的名字,只是在這個國家有所記錄的個人畫展就高達七次以上,有本人承辦的,也有狂熱收藏粉絲代為主辦的。她口中所言的償還債務真的只是賣掉幾幅畫就能輕易做到的後果。
在那之後,她便一直以幫忙清理家務還債為借口收留着我。晝夜在藝術界是個天才,但是在生活方面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嬰兒智力。她甚至不在乎只能幹洗的深色衣服與淺色衣服同時絞進洗衣機的滾筒裏,她甚至不明白如何烹饪除了速凍食品以外的任何食物。只是想想這種情況,我就很心疼對面那位被她邀請了數年一起吃晚餐的老婦人了……只怕這整個國家的速凍食品都嘗過了吧?
在此之前的一直以來,我都極度讨厭久居于一個城市,大家看起來都很眼熟,可卻沒有一個人能在你沮喪的時候走過來拍拍你的肩膀告訴你沒關系,即使是失敗你看起來也很cool。看着愈發熟悉的城市充斥着那些熟悉的陌生人,只會令人更加的心情煩躁。因為這個原因,我在國內時才不斷輾轉于不同的城市,接觸不同的陌生人。可是現在卻完全不一樣了。我開始喜歡上這座城市了。并不是因為它卓越的電子科技,也不是因為這條街的盡頭有家全世界最好吃的漢堡店,只是單純的因為晝夜。因為她的存在,讓我第一次享受與人相處的感受。
因為是她,只能是她。
我甚至想陪伴着她一直到那頭金發喪失最基本的光彩,陪伴着她一起看完生命中最後一個日出。看她高挑的身形逐漸變得瘦小,變成鄰居那樣和藹的老太太,直到那時我仍舊可以坐在她的身邊,看着她的笑容。我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