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美不自知
上京十二月的夜,如墨一般濃稠,月明雲淡地籠在頭頂上。
迎着風走,朔風如冰刃般劃過臉畔。一盞盞的宮燈延綿不盡,才不至讓這重重宮牆圍起來的尊貴地方,被黑暗完全吞噬。
十步外,站着一衆的宮人內侍,低垂着頭,靜得只聽得見風聲。
翊安以為自己冷得出現了幻聽,境寧王何時變成一個受過委屈,要女人抱的嬌郎君了。
然而對上齊棪疲憊又有些央求的目光,她頓時心軟下來,共情能力突飛猛進。
這個人從鬼門關走了一趟,豈是她看見得那般風輕雲淡,心中必定壓着許多事情。
或是未來二十多日被困宮中,不得回府讓他格外彷徨,尋求她的安慰罷了。
翊安并非小氣扭捏之輩,想通後,果斷地伸手抱住齊棪。
身後的挽骊愣了下,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嫌棄地往旁邊挪了兩步。
這兩位演的,委實過了。
齊棪兩手放在身側握成拳,極力忍耐,才沒讓自己哀戚戚的一張臉崩了。
他太想笑出聲。
方才殿上那出戲,不過是演給外人看的。他是天子身邊的重臣,既受了彈劾,陛下置之不理便過于偏駁,故而今夜随意敲打一番,給那些想聽的人聽聽。
若是重生之前,莫名受這番猜忌,他或許感慨君心難測,還會憤憤不平。
可如今哪裏會那般不識時務,陛下越是這麽重拿輕放,他越是安心,這說明今世陛下之心未變。
方才宴上的一切,都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他本是做戲,沒想到翊安卻實打實地為他擔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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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最後那段歲月堪稱艱難,但他們卻重歸于好,攜手度過。
齊棪問她,為什麽不曾恨過自己。
明明數不清地誤會和猜忌,橫亘在他們原不算堅牢的感情裏,他以為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她卻反問:“我為何要恨你,你做錯了什麽嗎?你不過是蠢了些,可我不蠢。”
他是蠢。
他從前哪裏知道,她的心一貫柔軟如棉,從不曾真正地怨他恨他。
如今他想要她來抱,她便能輕松給予。
齊棪憑着這副裝出來的委屈又疲倦的模樣,占了回便宜。縱然這外面冷得如冰窖,他也舍不得動。
姑娘家跟男兒們不同,身上永遠有股子香氣,這幽幽淺香鑽進鼻子裏,立即把人熏醉了。
齊棪心猿意馬,他正值壯年,如此美人在懷,哪禁受得住。
不想翊安發覺他是個色鬼,便插科打诨道:“頭回知道,妻子是這麽抱自己郎君的。”
他以為女人生來就會摟住夫君的腰,乖巧地将頭埋在夫君的胸膛裏,嬌滴滴地說兩句情話。
他的長公主倒好,個子高不能小鳥依人就罷了,那也不能抱得像兄弟倆似的!
她将他圈在懷裏不算,還非常“貼心”地在他背後拍了拍。要不是她終歸矮他半個頭,齊棪真忍不住喊上一聲“兄弟”。
沒記錯的話,花燃求他出面辦事時,也是這樣裝親切的。
翊安:“???”還挑起來了。
她沒好氣地收回手:“行了吧,快走,我要凍死在這裏了。”
齊棪自然而然地牽過她的手,往懷裏放,“怪我,殿下的手都冷了。”
翊安走在夜色裏,一張漂亮的臉上,毫不掩飾地做出了個作嘔的表情。
齊棪沒舍得松手,往後瞥了眼那群跟着的人,擺出一副我在演戲請你配合的神情。
翊安會意,罷罷罷,他愛演就演吧。說不定玉奴見他對自己好,能少為難他些。
她言歸正傳:“這麽晚了,花燃忙成這樣?”
她有輕微的夜盲之症,齊棪怕她崴着腳,仔細扶她下了臺階。
“右司已忙了一個月多,六部蛀蟲太多,這回好好治他們一頓,也算為國除害。”
拿燈籠的人好像生怕看到不該看得似的,遠遠躲在後面,連挽骊都離着幾丈遠。
翊安看不清路,只好緊挽着齊棪,倒也沒覺得尴尬:“你說他不娶妻,莫不成是好男風?”
“我祁人雖不似南人保守,卻也不是人人都好男風。”
齊棪被她大咧咧地挽着,忽生出“期頤偕老”的念頭來。他仗義地替兄弟說話:“所以,不可妄斷——或許他是不能人倫,怕耽誤人家姑娘的一生。”
“天!”翊安半是驚訝半是同情,“挺慘,看着人高馬大的,唉——”
在皇帝的西暖閣中,花燃正嚴肅地回話,突然戛然而止,而後狠狠打了個噴嚏。
回禮寧殿一番洗漱之後,翊安跟齊棪遵循老規矩,把宮人都打發出去,開始安排晚上怎麽睡。
從前他們在宮裏住時,自然是睡不到一起去的,便輪流睡床和軟榻。
翊安好就好在,從不覺得自己嬌貴得高人一等。
不因自己是公主之身就高高在上,也不因自己是女人就央求別人讓自己。
還是她主動提出來道:“咱們輪流睡床,誰也不欠誰,省的你多委屈似的。”
齊棪從前沒什麽大男子風範,心安理得地應了下來。
如今他自是不希望如此,可若舔着臉說“我們一起睡吧”,不被賞兩個耳光才怪。
他暗自思忖,過兩日得想個辦法,否則白進宮了一趟。
齊棪從櫃裏拿出多餘的錦被,給自己鋪床,“以後我睡這裏就行,公主就睡床吧,換來換去麻煩。”
翊安盤膝坐在床榻上,非但不感動,反而當場炸毛。
“我再說一遍,我用的頭油絕無異味。氿仙閣秘制,多少人都求不來,你去看看禦醫吧你。”
每回輪到齊棪睡床,他就挑三揀四,說枕頭上有她的怪異的頭油味,聞着做噩夢。
翊安抱走自己的枕頭,他還不依不饒,說他依然能聞到。
翊安罵他鼻子有病,不去就醫卻在這裏折磨人。
齊棪不承認是自己的問題,讓她換頭油,她偏不聽,扔了句“聞不慣就滾,反正封淺淺頭上好聞”。
若不是那夜在宮裏,估計兩人能打起來。
齊棪知道自己以前德行不佳,喜歡故意折騰她。
這回好言好語地解釋:“是這榻太窄,怕你睡得不舒服。”
罷了不忘加上一句:“當然,殿下若能換頭油,更好。”
“呸,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少對我指指點點。”翊安扔過去一個枕頭,剛好砸他頭上。
齊棪壓根沒抱期望,接下枕頭,笑容未變:“當我沒說。”
消停了會,翊安又問:“你傷徹底好透了嗎?”
齊棪作勢要解袍子,“殿下一看便知。”
“哎——”翊安拒絕:“別別別,仔細凍着。”
她怕看了想入非非。
齊棪則暗惱美男計施不出來。
她試探問:“若還沒好全,要不你來睡床。”
齊棪立即接話:“當真?”
“客氣話而已,你又信了?”翊安嘻嘻一樂,享受地躺下,叫道:“這床真舒坦。”
齊棪被她的孩子氣感染,背對而笑,“外頭想是下雨了。”
雨聲落在屋檐上,越下越急,僅是聽着就令人瑟瑟發抖。
翊安道:“雨夜催眠,向來比安神香還好用,我困了。”
“困就睡吧。”齊棪起身把內室的燭燈一一滅去,只留了一盞備用。
他做這些時,翊安好整以暇地躺在床上看着他,齊棪轉身對上她專注的目光,覺得生氣。
又不能睡一起,做什麽這樣勾引人!
她青絲垂在兩邊肩上,眸子幹淨而溫暖,半明半滅裏,眼邊那顆小痣愈發妩媚靈巧。
偏她美不自知。
“殿下看什麽?”齊棪動了下喉嚨。
翊安指指床幔,“齊卿,替本宮放下。”
“遵旨。”齊棪上前将帳幔從玉鈎上放下,柔情地看她:“殿下好夢。”
翊安翻身:“明日見。”
他坐回軟榻上,走了好一會的神,雨聲寧神,讓他沒了任何旖旎的念頭。
只是想,若這是一場美夢,但願永遠不醒。
陰冷的天牢裏散發着濃重的血腥味與黴味,若是細聽,便能聽見不遠處刑房中的哭喊聲。
他波瀾不驚,在這裏困囿了大半個月,習以為常。晚飯的時辰已過去良久,外面想必已經入夜,然而何時天明,他還不知。
破罐子破摔地躺在稻草堆上,他試着讓自己靜下心來入睡,斷裂的腿骨卻疼痛難忍,害他出了一身汗。
在半寐半醒和疼痛的折磨中,恍然間耳邊傳來兵刃相交的冷脆聲,伴着吵鬧的腳步聲和呵斥聲,好像有人被一腳踹在了牢門上。
不多久,牢門上的鐵鎖被打開,烏泱泱地站着一隊蒙面黑衣人。
他睜開眼,只見為首的那人卻穿着張揚豔麗的窄袖男袍,不曾遮面。他當即疑心自己疼糊塗了,她怎會在這裏。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一瞬間便紅了眼睛,哽咽了下,說不出話來。
旁邊的黑衣人趕忙上前,替他打開雙手雙腳上的鎖鏈,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背在背上往外走。
疼痛一時如刀刮骨一般,刺得他冷汗直冒。
他終于徹底清醒過來,急火攻心,失态地朝她大吼:“你瘋了?這是什麽地方你不知道?給老子滾回去,快點!”
她受慣了他的脾氣,理也不理,轉身朝外走。
獄卒跪着連連磕頭道:“殿下三思,殿下三思啊!”
“三思?”她停住腳步,兀然癫狂地笑道:“那就讓魏琇把我也抓起來啊!”
他疼得暈過去前,被那笑聲惹得眼睛發酸。
她明明不必如此,他不值得她涉險。
齊棪驚醒時一身冷汗,目光陰沉,翻身而起。直到确定幾步外的床榻上,睡着尚不知怨恨算計為何物的公主大人,這才松了口氣。
都過去了,再不會重演,他如是想。
作者有話要說: 說幾個點:
1.齊棪跟封淺淺哪輩子都沒在一起過,雙潔黨可放心食用。
2.封淺淺并非窮兇極惡的反派,起碼這輩子不是。她出場那段,靈感來自于各種總裁文,我借此調侃,所以輕拿輕放。
3.有人嫌上一章不妥,我已微微改動過。
因為封淺淺後面會有自己的生活,跟男女主無關,所以我沒太在意這些細節。看到大家反應很激烈,我發現是我沒交代好的原因,後面會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