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分道揚镳
約莫才卯時三刻,宮人內侍們尚在殿外灑掃,齊棪經此一夢沒了睡意,幹脆穿衣而起。
他輕手輕腳地疊好被子,放回櫃裏,又将軟榻整理好才去湯池沐浴。
翊安醒時,齊棪已從禦花園走了一趟回來,神清氣爽,另折了幾支臘梅。
“今日的太陽一定不錯,現在卻還寒得很,霜滿枝頭,殿下多穿些。”
翊安打了個小哈欠,半睜着眼:“這梅香倒沁人心脾。”
她剛睡醒時的模樣實在可愛,齊棪一面偷看,一面悠哉地将花插進瓶子裏。
“公主若喜歡,以後每天早上臣都去替公主折幾支新鮮的梅花,好花當配美人。”
翊安微微歪着頭笑,“如此,我便知道驸馬的字是何意思了。”
齊獻枝,獻枝。
見左右侍奉的宮人忍不住彎了嘴角,似是沒見過這般恩愛的夫妻,翊安又興致闌珊地打了個哈欠。
得,她家驸馬爺進宮後,演技更上一層樓,直接拉着她也進到戲臺上的狀态。
豫西嬷嬷替翊安梳妝打扮完,退出去讓宮人擺早膳。
翊安被梅香沁得清醒過來,趁着四下無人,把齊棪拉到一旁:“你進了宮,案子怎麽辦?”
“豫西嬷嬷梳的這個發髻,唯有殿下如此姿色方顯得華貴大氣,這支步搖更是增彩。”齊棪由衷地欣賞,光說還不過瘾,忍不住伸手去碰。
“自重。”翊安打開他的手,“我跟你說正事呢,你別給我裝瘋賣傻。”
齊棪彈了彈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塵,“暫且放着,出宮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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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一事本就線索有限,越晚越難查,眼下進了宮也沒辦法。很可能就這麽不了了之。
翊安不糊塗,直截了當地問:“玉奴把我們拘在宮中,你到底怎麽想的?”
昨夜從宴上出來,他明明頹唐疲憊,在她敷衍地抱了他之後,他竟真的緩過來了。
今晨還有折梅的雅興,翊安實在看不懂。
“別胡思亂想,”齊棪聽着外面宮人的動靜,附在她耳邊:“未嘗不是在保護你我,誰知那刺客有無第二批,說不定我還沒查出來,就徹底沒戲唱了。”
翊安耳朵怕癢,便往一旁躲。
見他如此坦然,欲言又止,說不驚訝是假的。
從前齊棪與翊安隔閡甚深,除了兩人那點風月之事,便是皇帝橫梗在中間。
皇帝到底是天子,君心難測,雷霆雨露一概不少。齊棪再忠心,有時也會寒心憤慨,翊安都曉得。
放在從前,不用她提,齊棪就會想到這一層,未必會多高興。可現在,他非但不以為然,還反過來勸她寬心。
她不曉得,他是真想通了許多事。還是的他如今更加謹慎,城府深到喜怒不行與色,連她一并提防。
翊安看似大大咧咧,到底心思敏感,更傾向于第二種。
那勞什子“境寧當為天子”的谶語一出,他的處境愈發艱難。皇帝懷疑,滿朝文武忌憚,誰都有可能下手。
而自己與他夫妻感情不睦,并無多少真情。若怕受牽連,派人把他殺了,再另尋良配,日子會比現在好得多。
假使齊棪這麽想,那現在對她的溫柔,及對皇帝的信任,便是他護自己周全的盔甲。
經歷過生死,豈會純良依舊。
翊安霎時覺得齊棪這些天的刻意親近,就像冬日的陽光一般。看着熱鬧,那溫度卻不足以暖人。
轉念又想起那日他在氿仙閣,摘下面具說的話,“想到你來見他,我在府裏坐立難安,明知會惹你生氣,還是來了。”
她沒回,可是她記在心裏了。
那裏面又有幾分真呢?
她避開他的目光,往膳桌上走去:“查不出幕後之人,你不急?”
齊棪心知線索有限,不指望據此查出什麽,重生一世,他有別的要事查。
再有便是假若今世不出意外,不會有第二批刺客。
他勾起嘴角:“不急,有殿下在我身邊足矣。”
翊安想,從前的齊獻枝,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說這些廢話。
她羞澀地低下頭,用勺子在粥碗裏攪拌,嗔怪道:“私下說些膩歪話就罷了,這麽多人,你也不知害臊。”
語氣柔媚,力氣倒不小,在桌下狠狠踩了齊棪一腳,讓他閉上那張讨人厭的嘴。
不想跟她說實話也罷,還作死拿她消遣,真當她沒脾氣。
齊棪兀然吃痛,咬緊牙關才沒露出猙獰之色,一張雲淡風輕慣了的臉上,僵硬且難看。
“今日有何安排?”半響他才緩過來,又繼續與她搭話。
“去陪皇後娘娘請安用午膳,再逛逛禦花園。宮裏不就這點事,你呢?”
齊棪曉得她厭惡宮裏,她生性喜歡自由,十來歲時就常常偷溜出宮。
哪怕在公主府,一個月裏最少有半個月在外,有時坐在茶樓聽人說話都能聽一個下午。
她說過,民間比宮裏熱鬧,更有人情味,也更讓人舒服。
那時齊棪不懂,只覺得她沒個樣子,現在才知她是聰慧之人。
“我去陛下宮裏商議政事,晚膳後再回。”
翊安點頭:“那咱們分道揚镳。”
齊棪心生一計,“等回府,咱們去城外山上住兩日?”
“當真?”翊安面上吃驚,心裏想他居心何在。
“當真,咱們微服前去。”齊棪說着,自己也來了興致。
“好啊,”翊安托着腮暢想:“回府時還冷着呢,不如等春花開,咱們去山上禮佛燒香。”
上京寺院裏的那些小沙彌,個個斯文腼腆,可入眼的還真不少。翊安想到便心情大好,懶得管齊棪的醉翁之意在何處。
齊棪不知她的心思,見她肯應,高興地說:“就按殿下所言。”
禦花園西北的未央臺上,樂聲悠揚輕快,一排穿着堇色冬裝的宮人端着果盤、點心從高階一步步上去。
臺上南北的門窗緊閉,屋裏的暖意方能存住,笑聲卻關不住地往外傳。
翊安順着樂聲尋了過來,問底下守着的人:“上面是何人興致這麽高。”
一名內侍忙跑到跟前跪下,誠惶誠恐道:“回長公主,是四位娘娘在上面。”
“既然幾位娘娘都在,本宮上去看看。”翊安玩心驟起,不要他們通報。獨自上了未央臺,站在門外聽。
那樂聲是宮裏的樂師所奏,翊安熟悉。
樂師都在隔壁的小間裏,而正屋裏有一妙音娘子在唱小曲,嗓音婉轉動人,撩動心畔。
翊安聽了幾句,覺得嗓子是真好,可那詞委實太豔了些。
從男女的身子唱到對戰動作,再加上五感和心理描寫,靡靡至極,都快跟氿仙閣不分上下了。
若是齊棪在這裏,也不知會做何反應,八成裝聽不懂,若無其事地掉頭就走。
翊安拿指尖點了點自己的額頭,想什麽呢魏華兒,多掃興。
“靈妃姐姐唱得真好聽,當年不愧一舞一曲就讓君王難以自持。”
“詞雖又俗又豔,卻真是別有一番滋味,旁處可聽不到。”
“幾位妹妹喜歡就好,”那唱曲的人笑起來像銀鈴一般清脆,“我方才唱得那一段,皇上有沒有跟妹妹你試過?啊?哈哈哈哈——”
“我骨頭硬,哪做得來這樣的動作。不比姐姐自小練舞,榻上最會勾人。”
“哎喲,羞死了,你們快快住嘴吧。”
翊安汗顏,再次确定了下,自己确實是在禁宮之中,而非處在什麽不正經的青樓酒坊。
再不推門,翊安怕自己聽到什麽不能聽的,親弟弟的房事,她可不感興趣。
扣了扣門,立即有內侍來開,她站在門外笑:“幾位娘娘好雅興,翊安可是打擾了?”
四妃在宮裏整日無所事事,正說葷話解悶,見多個人作伴,連忙一并起身來迎。
為首的那人道:“長公主怎麽來了,快快請坐。也是我該死,喊人來聽曲竟把公主給忘了。”
翊安心裏明白,哪裏是忘了,陛下家宴不肯喊她們,她們自然裝作不知道自己已經入宮。
“我正要去給皇後娘娘宮裏,聽見樂聲,知道是幾位娘娘在上面。故特來請安,也省得我一宮一宮地跑了。”
“長公主跟我們還客氣什麽。”錦妃年紀最小,說起話來頗為直爽:“皇後娘娘也邀了咱們進午膳,正準備聽完曲就去。既與公主碰上了,咱們就一道吧。”
魏琇不是好色之君,後宮簡而又簡,統共一後四妃。
簡單中又不簡單,這五女出身各有不同,高低貴賤,有文有武,國外國內湊了個齊。
皇後是右相嫡女,身份高貴自不可言。
四妃裏,既有南陳千裏而來的和親郡主,又有谏官、将軍的愛女,甚有從歌姬舞女一夜飛上枝頭的女子。
皇帝不知是年輕胡鬧,還是心有大策,對這些女子的處理方式是:除皇後以外一視同仁。
故而一概封了妃位,賞賜處罰一同,就連侍寝的日子都一樣多。
齊棪曾一語道破,如此各位娘娘才會乖乖在後宮待着,免得争來鬥去給陛下找麻煩,添惡心。
剛開始這四位彼此不服。
和親的看不上朝內的;文官家的瞧不起武夫家的;出身高的嫌棄出身低賤的;
後宮那叫一個雞飛狗跳。
在知道皇帝對她們不滿,便打殺宮人,禁她們的足,且眼裏心裏只有中宮之後,四妃立即默契地抱成一團。
每日一起賞花,彈琴,跳舞,打葉子牌,雖沒男人疼,卻有姐妹陪。
翊安心道,千年來,能将後宮整治的如此安分和諧的,也就她弟弟一人。
真可謂做到了雨露均沾。
齊棪又說過,以後各有了皇嗣,此舉便行不通了。
翊安覺得煩,怎麽現在做什麽都能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