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赴宴
齊棪常常如此,随時随地地将這一世的人,與前世的記憶搭上一座橋。
他自己則在橋下的泥濘裏越陷越深。
白日思索的“生與死”太多,夜間自然噩夢連連。
他或許可以盡力挽回他的不幸,卻不能逆天改命,扭轉所有人的遺憾。
他無能為力,且無處可說,只能獨自忍受着。
就在最投入的時候,被突如其來的手吓得一個激靈,回過神問:“怎麽了?”
翊安看得很清楚,他眼中的哀怆,與自己說話時,才一點點褪下下去。
直到徹底消失不見,換上原本的溫潤與閑适。
翊安反應過來,一時語塞。
她看着自己莫名其妙貼在人家臉上的手,一時進退兩難。
方才他走神,不知想起什麽,上一刻還在說笑,轉念間眉心漸漸籠着一層愁霧。
明明他人就在她面前,談笑風生,然而那透露出的哀傷與孤獨,讓翊安驚覺自己離他太遠。
她本以為她與齊棪在慢慢靠近,然而方才她生出一絲懷疑,究竟是咫尺還是天涯?
心情随之低落,還沒想明白呢,手就摸上了他的臉。
見你不高興,情不自禁想碰碰你,讓你別想那些事了。
這話實在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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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怕說出來,把他樂得找不着北,忘記自己姓甚名誰。
不行。
于是翊安露出皓齒一笑,在他臉上重重蹭了下,收回手,用帕子擦了擦道:“有髒東西。”
動作、神态、語氣,簡直就是齊棪下午在氿仙閣的翻版。
齊棪:“……”
她向來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半點虧也不肯吃,讓他又愛又恨。
翊安問:“怎麽,不合口味?你越吃越沉默了。”
齊棪搖頭,吐了口氣,“不是,馄饨很好吃。方才,想起一些旁的事來,感慨頗多。”
他總不能對翊安說,右相夫人的壽命所剩不多,你要珍惜這最後的時日。
他自己對着花燃,右相夫人的親兒子,都沒敢說出這番話來。
他至多只能裝個半仙,而不能做連旁人“死期”都說得出的神人,保不準衆人會将他當成妖怪。
“什……”翊安才張嘴想問,明媚的雙眸與齊棪對上,立刻便有預感,他不會告訴她實情。
能讓齊棪在她面前,走神想許久的事情,定是她問也問不出的。
于是不去碰這個壁,漫不經心地改口道:“你們今日抓的是誰?”
齊棪聽出她的轉折,心裏感激,他确實沒法坦誠。
“記得咱們去過一回聚賢賭坊嗎?”
“記得呀。”
進宮前去的,那日翊安只是想拉着他去熱鬧之地。
因為不能去安安靜靜的,兩個人有太多閑暇時間想心事的地方。
原因是那日,她其實有點緊張。
那是齊棪頭一回說,見她去氿仙閣,他心裏會吃顏辭鏡的醋。
從前他只是與她吵架,翊安當他看自己不順眼,故意尋由頭讓自己不痛快。
那天才知曉,他是在吃醋。
——想到你來見他,我在府裏坐立難安,明知惹你生氣,還是來了。
所以自己每次去,他都記挂得很嗎?
翊安當時有些心亂,私心地認為,齊棪又在演戲騙她呢。
後來她耍着小心思,一次次地試,果然如他所說——他很在意,每回她去氿仙閣,或早或晚,他總會在附近出現。
然而齊棪并不再像從前那樣,尋由頭發脾氣。
他總是把她高高興興地哄回家。
齊棪沒發覺翊安在雲游,自顧自道:“離開時,賭坊老板萬老三與我寒暄了幾句,你記得吧?你還說人家肥頭大耳,穿得一身富貴,就像黑豬披着綢緞。”
翊安聽到最後一句,悶聲笑了,着實為自己這張刻薄的最汗顏一把,“你抓的是他?”
“嗯,昨日收到一張字條,上寫着‘聚賢賭坊’四字。”
齊棪已然七分飽,多喝了兩口魚湯,放下瓷勺,用帕子擦嘴。
“想着這該是魏思榮從棠婳那聽來的線索,我便把萬老三抓起來,反正他手上的人命債有的是。”
“你懷疑他背後是阮镛實嗎?”
“就算不是阮家,也值得查。”
翊安不大贊同,蹙眉道:“你大可找人潛進賭坊,這樣做,打草驚蛇了。”
“就是要他們驚,驚了才有下一步的動作。讓人淺進去,太慢。”
齊棪沒說的是,之所以今日選擇在氿仙閣抓,另有考量。
今日若抓不着萬老三,讓人在重重包圍下悄無聲息地跑了,那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随你。”翊安顯然并非真想幹涉聽竹衛的事,又打了個哈欠。
她明明很乏了,也沒什麽胃口。那碗魚湯馄饨,她只喝了幾口湯,卻還硬撐着陪他說話。
齊棪暗嘆,自己以前眼睛得是被什麽糊上,才看不見獨屬于翊安的這份溫柔呢。
不忍她再熬着,眼看子時竟過了兩刻,齊棪當即起身:“夜深了,我先回去。”
翊安:“不送。”
“不留我?”他逗她。
她無精打采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罵不動了。
齊棪嘆了口氣,自覺道:“我知道,還是不熟嘛,您不留生客。”
翊安惱火,呸,把她說得跟什麽似的。
“別耍嘴皮子了,快回吧,明兒還要早朝。”
再鬧就別睡了,明日若起遲,誤了早朝的時辰,禦史臺又要趁機參他幾本。
齊棪走到門口,側過半個身子,款款點頭道:“多謝娘子款待。”
他一半身子在暖燈下,一半藏在陰影裏,說這話時,嘴角快咧到了耳根。
“……”滾!
右相府街前——
炮竹早放過了,滿地的零碎紅紙。
車馬不絕,人聲鼎沸,門前院內都挂着喜慶的燈籠和紅綢
“翊安長公主到——”
“境寧王到——”
兩句話一喊,周圍的喧嚣頃刻間靜了七分,不約而同地轉身看去,等着這二位露面。
齊棪先下了馬車,一身暗紫色的團花親王服,頭戴金冠,長身玉立。
客氣地朝衆人點了點頭,轉身小心地将翊安扶下馬車。
他心裏嘆氣,這動作純屬多餘,做給旁人看的。
畢竟長公主大人年輕力壯,平日裏穿男裝時,恨不得翻窗跳下車才痛快。
翊安今日打扮得尊貴,身穿沉水緞繡福雲紋的寬袖長袍,鬓邊搭一支價值連城的朱紅寶石簪子,腰間配了條珊瑚珠禁步。
她天生适合如此扮相,最能襯出她的明豔不可方物。
哪怕齊棪提醒自己,這女人方才在車裏笑得前俯後仰,差點把鞋底蹭到他臉上。
可還是忍不住心悸,暗嘆她的皮囊如詩,骨相如畫。
翊安唇邊擺着客氣地淺笑,尊貴端莊,讓人只敢遠遠行禮,不敢上前多說一句。
她心裏把責任推給齊棪,八成是他笑容不真誠。
在外接待的是花家大郎花韋,花燃嫡親的兄長。
花韋是個文官,斯文俊秀,待人接物客氣親和。跟他那被稱作笑面閻王的弟弟大相徑庭。
笑起來時,眼睛也是彎着的,在這點上,他們兄妹三人全随了右相夫人。
不同的是,花韋的笑,透着股穩重與真誠。
皇後的笑,溫柔娴靜,讓人看了心生愛憐。
唯獨花燃,總是刻意過了頭,笑得人毛骨悚然。
憑翊安跟齊棪的身份,自是無需與人寒暄,便直接去見右相與右相夫人。
回廊曲折,花韋在前面領路,齊棪問:“兩位小公子可在?”
花韋聽到自家兒子,先是高興地樂了下,随即反應快道:“王爺放心,都在,待會您跟長公主多抱一會。”
齊棪立刻哈哈笑起來:“那我們夫妻二人便不客氣了。”
“人都在前面的花廳,王爺與長公主請便。”花韋将他們倆送到這,又原路折回。
“有勞,你去忙吧。”
翊安儀态溫良地朝花韋點點頭,見人走了,廣袖下藏着的手狠擰了齊棪一把,“為什麽要去抱孩子?”
她沒抱過小孩子,更沒人敢把孩子塞進她懷裏讓她抱。
左右無人,齊棪自在許多,解釋道:“殿下不知?傳言花家大郎的雙生子是大吉之兆,若夫妻倆一人抱一個,來年便也能一胎生兩個兒子。今日既然來了,咱們自然試一試。”
翊安:“……”其實,大可不必吧。
齊棪見她那眼神,明晃晃寫着“你有病”三字,耐下心繼續勸道:“但凡身份配的,都去抱過,說能沾喜氣。我們若不抱,人家還當我們倆怎麽着了呢。”
“這種傳言都有人信?那外面還傳你有兩個私生子呢。”
“嗐,那算什麽,哪個男人嫌兒子多啊。”
“?”
“!”
“好啊你,”翊安氣得猛吸一口氣,拔高嗓音,揚拳捶他,“你承認了?你還敢承認!齊獻枝,你死定了。”
“哎哎哎,有話好說。嘶——嗷——我說笑的!疼疼疼!”齊棪邊跑邊嚎,挨了她幾下重拳。
挽骊在後面跟着,面無表情地想:真的很吵,怎麽還沒人來。
翊安捶人有一套,那就是只打一個地方。
齊棪幾乎廢了一條胳膊。
“打人可以,孩子必須要抱!”齊棪理好衣賞,人模狗樣地進了花廳,還不忘交代一句。
“我偏不。”
翊安從來不信這些,也沒聽上京城誰家添了第二對雙生子。
進去時,滿廳熱鬧,連舜欽夫妻正在裏頭,一人抱了一個孩子。
翊安:“……”
連舜欽居然也信這個?
他那夫人的肚子已經顯了,看樣子再有幾個月便能生了。
連舜欽長着張不善的臉,懷裏的那個吓得不敢吭聲,扭頭去找自己的娘親。
翊安心疼,這孩子沒哭就是賞他臉了,小小年紀承受了不該承受的壓力。
齊棪說着免禮,湊到連舜欽邊上,小聲道:“你放開,我來抱。你抱有什麽用,我說了你這胎只有一個兒子。”
連舜欽:“???”不要你管!
翊安為了避開這種無聊的事,徑直去裏面見了右相夫人,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孩子可抱過了?”
翊安:“……還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