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留燈
等齊棪騎馬回府時,月亮已上了中天。
元月裏夜間寒氣重,他裹着加厚的披風,跳下馬時,幾陣微凜的寒風掠過。
吹得他兩手都是冰的,身上還算暖和。
晚膳在外頭只匆匆吃了兩口,眼下腹中正空。
但天色已晚,吃完便得入寝,想來對身子不好,便沒打算進食。
今日聽人來報說翊安出了府,料想她要去氿仙閣,特意尋了個由頭去看她眼。
她既戴着面具裝作不認識他,他便趁機逗她,她果然乖乖巧巧的繼續演着。
齊棪那時心裏就貓撓似的,卻不得脫身陪她,便說晚上去府裏她。
誰知抓的那是個硬骨頭,耽誤到這個時辰。
貼身小厮見他剛到家,披風一解又往外走,勸道:“王爺,明早再去吧,長公主想必已睡下,此刻去見不着面。”
齊棪腳步頓了頓,旋即想到白日既說了去,眼下若不跑一趟,明日不好交代。
他忍着一身疲倦,拍拍那小厮的肩,微笑:“白跑一趟也得跑,走吧。”
小厮不再語言,仔細地在旁側打着燈籠。
過綠漪橋,進了公主府。
“爺,嘉熙居還點着燈呢!”本以為自家王爺白來一趟,一見長公主沒睡,立刻高興得什麽似的。
齊棪早看見了,一股暖意順着心間通往全身,浸潤着通身的疲倦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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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在等他,哪怕這樣晚了。
他心想,得虧自己來一趟。
否則翊安等到這麽晚,人影都沒見到一個,心裏得多委屈。
她雖不是那等脆弱到受委屈便以淚洗面的女子,可也是會難過的。
齊棪從前不懂,這一世才悟出許多。
翊安真正難過的時候反而愛笑,飲酒是她排解的方式。
他邊快步進院,邊想前世,不,就今世……成親兩年來,她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委屈。
是有幾回。
說好了一起用膳,他臨時有旁的事,便沒去,甚至忘了告知她一聲。
總以為翊安跟他吃飯并不高興,自己不去她還偷着樂呢。
現在想想,真混。
齊棪眼睛有些發酸,終究是他的不對,他對她總不夠用心。
要怪只能怪聖賢書上,禮義廉恥樣樣明了,唯獨沒有教,男子對心上人,該如何憐惜。
或許有人無師自通,而他卻走了許多歧路。
“驸馬來了!”剛一進院子,便有歡喜的聲音喊道。
他們越歡喜,越說明翊安等了良久。
齊棪愧疚難當,提心吊膽地走進去,小聲朝豫西嬷嬷探問道:“還沒睡呢?”
“沒呢,等着呢。”豫西嬷嬷把他往裏請,聲音比他還小。
“生氣了?”齊棪小心翼翼。
“您去看看。”嬷嬷擺擺手,似是不好揣測,無聲退出去。
屋子一時沒了人,齊棪正欲往裏走,卻見江昀送的那副畫果然挂了起來。
他兀自偷笑,某人口是心非,果然沒舍得燒掉。
他駐足不走,往裏面瞟了眼,揚聲道:“這畫真好,郎才女貌,一對碧人啊。”
剛說完,翊安從屏風後現身,穿着一身水綠的廣袖寝衣,張嘴便是:“你有病?”
并配上個白眼,什麽時辰了,她都快困死過去,他來了在這品畫?
真有雅興。
齊棪見她沒什麽精神,軟聲哄道:“對不起,忙完不早了,我剛回來。”
翊安慵懶地擡眼看他,見他官袍都沒換,又滿臉愧色,當即大度地原諒了他。
低下頭問:“手裏拿的什麽?”
“盛世樓新釀的梅花酒,聽說味道不錯。”齊棪将手裏兩個白瓷小酒壺拎起來。
方才路過盛世樓,想起同僚說新酒醉人,他特地進去買了兩壺。
翊安接過,走到桌前放下,“不是說讓我少喝?”
“讓你少在外面喝。”齊棪循循善誘,“在家裏,偶爾喝喝也沒什麽的。你若是喜歡,以後我常給你買,你就不必跑出去喝酒了,是不是?”
“哦——”翊安嘴角揚起一個嘲諷的笑容,“不想我出門?”
“不敢!”
齊棪放低姿态,圓滑道:“臣的意思是,殿下喜歡的,盡管吩咐臣為殿下做。日後無論多忙,臣都會盡心陪殿下。至于殿下出門與否,臣萬萬不敢幹涉啊。”
齊棪反省過,從前自己每日忙于政務,十天半個月才見她一回。
她孤身一個人,不往外跑還能做些什麽呢。
誰讓公主大人沒什麽消遣,琴棋書畫女紅茶藝……樣樣不精通。
本就不需她精通。
這張臉往那一擺,蹲地上刨土都是賞心悅目的。
翊安轉過身,與他面對面站着,心想齊棪這是誠心賠罪。
不僅帶了酒,還一口一個“殿下”和“臣”。
說的話更是讓人匪夷所思,他是打算……對她越來越好嗎?
翊安靜靜地看着他,朱唇微啓,沒出聲,
齊棪雖然難掩滿身的疲倦,但他眼睛裏有細細碎碎的光,正柔情地看着她。
“以後我每日至少陪殿下吃一頓飯,若是白日回不來,睡前一定來請安。”
他伸出手,像白天在氿仙閣那樣,拇指從她的唇邊拂到下颌,“殿下以後也不必等我,若我來晚了,與外頭值夜的人問候兩句就走。”
“又有髒東西?”翊安半倚着桌沿,極力地讓自己冷靜,揶揄了一句。
“這回沒有。”他嘿嘿地笑,知道她下午就識破了。
她又道:“我看你是想冠冕堂皇的蹭飯。”
絕不能被幾句甜言蜜語打亂了陣腳,翊安不斷提醒自己。
齊棪:“我可以付飯錢。”
“付多少呢?”她追問。
“先給定金,你看好不好?”
齊棪看出她在緊張,問“好不好”的時候,鼻子已經蹭到了她的臉。
翊安沒躲,垂着眼簾,嘴角挂着淺淺的笑。
他的吻缱绻而纏綿,伴着獨屬于齊棪的清雅氣息,瞬間将翊安吸引進去。
她拒絕不了。
齊棪刻意安撫她的情緒,不忍心她壓抑本心,動作便愈發溫柔。
然而親着親着,就不是那回事了。
翊安因閉着眼睛,感官才更清晰。
這人的手不老實,正順着腰間往上滑,在她背後摩挲起來。
翊安有些站不住,卻又躲不開。想到他深夜過來,該不是又想上回那樣……
雖說齊棪如今改變許多,她卻尚未下決心與他做真夫妻。
上回好歹喝了點酒,借着那點酒勁才不管不顧。
這回若要那般,她一定做不來。
翊安沒直接推開他,而是由被動轉為主動,原本只是迎合他,現改為大膽地逗弄。
親得齊棪呼吸紊亂時,才将舌頭退出來,用舌尖輕柔地在他的唇邊描了一遍。
然後咬住了他的嘴唇,沒用力。
齊棪:“……”又咬?
他手也不瞎動了,緩緩松開,放歸背後。
卑微地露出一個跪下磕頭的眼神:明天有早朝,要在聽竹衛待一整日,過幾日還有宴席。
你這麽一咬,我死了算了。
翊安見他害怕,心裏狂笑,施施然松開嘴,“乖。”
“……”要不要一會純情,一會妩媚的無縫轉變?
吃不消。
翊安從他懷裏出來,往門外看,怎麽還沒端上來?
齊棪不死心地糾纏,“我晚上宿在這裏吧。”
“你有病?”她瞥他眼。
眼神之絕情,就像方才熱情吻他的人不存在過。
“外面天黑了,我害怕。”齊棪見怪不怪,理直氣壯道。
“你有病?”想吐,謝謝。
聽竹衛的左司指揮使,天黑不在外吓別人就是積德了,還敢說自己怕黑。
“通融通融?”
“沒興致。”
他打破砂鍋,“你什麽時候有興致?”
“……”翊安默了會,在齊棪以為她又要罵句“你有病”時,她認真地輕聲道:“我也不知。”
齊棪的心瞬間軟得一塌糊塗,她不是不願意,只是還沒思量好。
他願意給她時間,反正來日方長。
“殿下,馄饨好了。”豫西嬷嬷在外叩門。
“進。”翊安看着齊棪,拍拍身邊的凳子,“總算來了。”
齊棪聽話地坐在她身邊,“特地給我準備的?”
“你想得倒美,”翊安輕嗤一聲,“是我餓了。”
“明白。”
明白,就是為他準備的。
馄饨是用魚湯下的,他在公主府最喜歡吃的,便是這魚湯。
“幾日後右相夫人壽辰,一同去?”
“自然,右相夫人自來對我好,她的壽宴我一定要到場。”
年少時從宮裏跑出來,去右相府找皇後,都是右相夫人招待的她,還替她瞞着。
右相夫人是個溫柔了一輩子的女人,對小輩有用不完的耐心,說話總是輕聲細語,從不随意訓斥人。
母後過世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翊安看見她便想流淚。
“皇後娘娘那日定會到,你自然要去見的。”
“馄饨放醋了?怎麽有點酸啊。”翊安忽然笑出聲。
齊棪反應過來,自己也覺得沒臉,捂着額頭,笑得比她聲音還大。
疲憊盡數散去。
從前這樣的夜裏,他都是餓着肚子無聲睡下。
如今,他有她陪着了。
齊棪高興得胃口大開。
然而說着壽宴的事,又陡然感傷起來。
他記得,若不出變故,這是右相夫人的最後一個生辰。
前世右相夫人身染沉疴,很快病死。
皇後傷心過度,加上被人設計,沒留住肚裏的孩子。
今世,但願不至到那一步。
齊棪專心想着自己的事,沒注意到,翊安的視線從未離開過他。
倏爾,一只暖熱的手輕輕覆上了他的左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