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輕佻
寒風減退,春日好景,柳梢花間盡是一派和煦。
唯獨此地,沒有半點溫度。
牆高院深,灰綠色的瓦檐陰沉沉地鋪開。
漆黑冷硬的兩扇大門,匾額上禦筆提的“聽竹衛府衙”,寫得宛若游龍吞人,震人心魄。
府衙門前,兩個斯文俊秀的男子站着,臉上非但沒有畏懼,反而興致勃勃。
就像來此地踏青游園,看姑娘似的悠閑自在。
一個身穿嫩綠色繡清新竹葉的長袍錦衣,墨瞳裏蒙着江南春雨般的潋滟之色,眉眼帶笑,風流多情。
另一個面色冷淡,五官深邃疏離,腰間佩着把價值不菲的彎刀,滿臉寫着不好惹。
門外巍然不動站着幾個聽竹衛的守衛,自這二人一出現,便凜凜地打量。
見這人看了半日,不僅不速速離去,還閑庭信步地上了臺階,欲往裏進。
“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守衛上前一步,握住刀柄,“二位可知這是什麽地方?”
翊安沒來過聽竹衛的府衙,這回急着跟齊棪說事,将好來這傳說中冤魂蔽日的地方瞧瞧。
倒沒傳聞中那般吓人,什麽人間地獄,不過就是個刻意裝飾得死氣沉沉的宅子罷了。
翊安笑吟吟道:“自然知道,我找你們右司指揮使齊棪,可否帶路?”
見她半點不怕,還親近似的朝他歪着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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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衛沉默,看不出心思。
翊安便保持着笑容。
腰挂玉佩,頭戴玉冠,再加上她身後那人的刀,但凡不瞎的人就曉得他們身份不凡。
敢這麽稱呼境寧王爺的名諱,除了腦子不好大逆不道,就是這人的身份貴不可言。
守衛松口:“報上名來。”
“魏華。”
“稍等。”他轉身進去。
不是他好說話,而是從來沒人膽大到這個地步,若不是找死,那就是大有來頭。
既摸不準是何身份,多跑一躺總是萬無一失。
齊棪将将從暗獄出來,皺着眉用皂角淨手,白帕子将指頭一根根擦幹後,那股血腥味才輕了一點。
這讓他面色好看許多。
連舜欽重新翻開齊棪讓他備下的案卷,冷聲說:“這幫人在多地作案,武功不低,配合有序,且劫過幾次後便立即換地方,這些年一直逍遙法外。”
齊棪站在窗邊透氣,淡淡道:“去歲五月,宛州;八月,譽州;年前在溱州,如今到了京城。舜欽,從位置上來說,有何規律?”
“從南,一路北上。”連舜欽回道,隐約覺得這很重要。
那些盜寇死罪難逃,本不費事,但齊棪偏說漏抓了人。
“是啊,巧了。”聲音平靜。
“右司審過,從前他們只在南境活動。盜了寶物便在黑市轉手,轉頭揮霍完再換個地方繼續盜。”
連舜欽道:“去年才動了進京的念頭,打算一次賺夠就金盆洗手,各自娶妻生子。”
“如此犯險之事,總要有個原因,不至于心血來潮。”
“都說是臨時起意。”
“王爺。”
一個守衛站在門檻外,彎腰拱手喊道。
“說。”
“外面有個名叫魏華的公子求見。”
齊棪原本淡然地發冷的表情,瞬間微妙柔和起來,指尖在窗臺上扣了幾下。
連舜欽問:“魏華是?”
“舜欽,你去請她進來。”齊棪背對他吩咐,還沒等連舜欽反應,自己往門外走,“罷,我親去。”
“……”連舜欽本還在想,什麽人要自己迎接,沒想到齊棪竟然親自去了。
滿上京的魏家人裏,除了當今陛下,還有人敢讓境寧王爺親自去請嗎?
魏華?
這名字,陌生得很,卻又好像不是完全沒聽過。
“我問你,那人長什麽樣?”
趁着守衛還沒走,連舜欽向他打聽。
“回副指揮使,是兩個年輕男子,俊俏貴氣。個子不高,但膽子不小。”
守衛見王爺上心至此,舒了一口氣,還好他聰明。
否則得罪了貴人,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聽竹衛裏個個都是高個長腿,威儀體面,尋常男子在他們面前都算矮的。
年輕,膽大,個矮。
連舜欽大概知道來人是何身份了,估計也就那位才敢。
他匪夷所思地摸着下巴,算了算王爺才來府衙幾個時辰。
這就從家裏追出來了?
挑了下眉,忙朝右司走去,只他一個人震驚沒意思。
齊棪快步趕到門口,寬袖往門裏一展,“魏公子請。”
翊安樂了,雙手負在身後,大搖大擺地進去,“齊大人百忙之中親自來迎,我受寵若驚。”
兩人你來我往,将寒暄的話說了個夠。
說得挽骊頭昏腦脹,表情更冷。只好慢下腳步,故意跟他們隔開距離。
不想再聽,耳朵疼。
齊棪朝後撇了眼,放心地低聲道:“殿下身子如此健朗,夫心甚慰。”
他沒頭沒腦來這麽一句,翊安起先不明就裏地“啊”了聲。
反應過來後,耳邊一陣燥熱。
就憑齊棪昨晚貪得無厭的瘋勁,今早又來一出,放尋常女子身上,今天下床都難。
她還能活蹦亂跳地跑出來鬧騰,着實讓齊棪贊佩了把。
翊安瞪他,健朗個屁。
一路騎馬過來,她也是腰酸腿軟的好吧。
但事情在心,讓她坐立不安,沒耐心等他回府再說。
“慎言。”翊安睹了眼他頸間的藏藍方巾,挑釁地告誡道。
“好。”齊棪溫文爾雅地點頭,方一轉身:“……”
某三個人假裝無意路過的手段,未免有些拙略,是太閑了嗎?
方才連舜欽快步行至右司,倚在門邊敲了敲,“放之,猜誰來了?”
花燃正與阮間商量換審訊法子,聞言擡頭,期待道:“誰來了?”
“我司指揮使家裏那位來了。”
花燃睜大眼睛反應了會,撲哧笑出來,“真叫人羨慕,我怎麽牙花都酸了。”
“走,看看去。”
“不看可惜。”
阮間眸子微沉,不聲不響地跟在二人後面。
看到翊安易容過後的那張臉,花燃腦中當年的記憶直接竄了出來。
幾年前,羽珂還沒進宮,待字閨中時,這位小殿下跑來右相府見她。
花燃那日回到家,撞見一個陌生少年坐在秋千上,摟着自己未出閣的妹妹,又是笑又是逗。
一臉風流相,而自家妹妹羞中帶喜。
倫理綱常何在?!
花燃氣得差點當場過去,這輩子沒那麽失态過。
要不是女使們攔得快,那日右相府準有一樁命案,第二日準得滿門抄斬。
現在如何形容這張臉呢,那就是比年少時更清俊惑人,像男子像得有些過分。
花燃感慨,翊安長公主是個妙人,無論男相女相。
估計就是臉上塗層碳,那也比旁人好看些。
若僅憑這一點,齊棪陷進去實屬正常。
可前兩年又為何冷淡呢,難不成真的是日久生情,方察覺出來彼此的好?
若如此,境寧王真乃正人君子,不是見色起意之人。
翊安見花燃直勾勾盯着自己,笑得像個狐貍精,心裏一個咯噔。
莫不是自己太俊,把他迷住了?
說他不好男風,她第一個不信!
“花大人,連大人,阮大人。”她落落大方地一一問候。
三人皆回了一禮,一會看看齊棪,一會看看她。
想知道他倆打算幹什麽。
齊棪汗顏,笑罵道:“都去忙,你們比婦人還愛看熱鬧。”
翊安掀唇反駁:“婦人招你惹你了?”
“是是是,”齊棪低頭賠罪,“微臣失言。”
花燃戳戳連舜欽,兩個人一溜煙地撤了。
“誰能想到,連王爺都怕枕邊人啊。舜欽,你在家是不是這樣?”
連舜欽想了想自己溫順知禮的夫人,白眼翻到天靈蓋,搖頭道:“成何體統。”
“也是,誰讓你媳婦不是皇帝親姐姐呢。”花燃幸災樂禍。
齊棪引着翊安進了屋,正打算讓人上茶,卻見翊安反手就關上門。
“……”不合适吧。
翊安打量一便,屋裏陳設簡單質樸,色調壓抑。
兩邊皆是書架,讓人看了就笑不出來。
齊棪回到桌邊,低頭整理散亂的紙,忐忑問:“殿下為何關門?”
翊安輕佻一笑,兩手撐在桌邊:“齊大人不知道嗎?”
雖說知道這人就是翊安,但對一張男人臉,齊棪實在沒有什麽心思。
更別說這屋裏,素來談的都是些陰暗詭谲的殘忍事。
風花雪月還是算了吧。
齊棪無奈地笑:“殿下。”
翊安俊臉逼近他,玩味道:“怎麽,齊大人要拒絕我?”
“你不是一向很厲害?”
一語雙關。
齊棪有些掙紮,看了眼桌上堆的公文,尋思着搬到地上費不費事。
翊安見他居然真在考慮,扶着腰朗聲大笑,“我來是說正事的。你還當真,你以為我是你?”
齊棪提着的心放下去,“什麽事?”
翊安坐到上座,沒老實氣地拿筆沾墨,“你上回說,酒樓等了個空,懷疑有人通風報信。”
“嗯。”齊棪站着看她。
她穿嫩綠甚是好看,真擔心自己有朝一日被她變成斷袖。
“我知道是誰,但需要你去查,免得冤枉人。”
“殿下如何知道?”
“程沉今早與我說的。”
“哦,看來他不光是個花瓶。”
齊棪今早離開前,特地遠遠望了一眼,那程沉不愧是氿仙閣出來的,模樣端的是俊美無雙。
一時心頭又惱又氣,只論姿色,自己的确占不上什麽便宜。
還好,別的方面,他們不一定比他強。
“?”翊安拍拍桌子,那筆尖指着他的臉,“我說正事呢,能不能嚴肅些?”
齊棪立即肅然,低聲道:“不瞞殿下,我也已經曉得這人的身份。不如我們倆一起說,看看是不是一個人?”
他彎腰看着翊安,翊安亦看着他。
一起動唇,異口同聲吐出三個字:“江州來。”
果然。
說完後翊安放心,笑道:“你早知道就好,免去我的麻煩。”
“為何這麽說?”齊棪不解。
“我原本擔心你不相信我說的,以為我見不得人家好。”
“我就是這樣的人?”
齊棪握住她玩筆的手,墨染了腕也不在意,認真道:“以後有話就告訴我。你記着,無論你說什麽,我都會相信你。”
“若我與別人說的不一樣呢?”
“只信你。”
“若我騙你呢?”
“騙我?”齊棪眼裏閃着溫柔且固執的光:“我命都是你的,随殿下怎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