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生根》(二十)

在電話中, Nathan的聲音帶着興奮:“謝導!好消息!不, 不算好消息, 是壞消息中的好消息,不幸中的萬幸。”

“嗯?”謝蘭生的呼吸一窒,問, “什麽消息?”

“我檢查了所有膠片,竟然發現只有三本電影膠片被x-ray損毀了,而剩下的都是好的!我聯系了這邊的carrier, 讓他去與海關确認, 剛拿到了一些反饋。澳洲海關用的設備比較類似醫用的CAT,先用低能X射線掃, 再使用高能x射線掃描包裹特定區域。謝導,大概, 您使用的樂凱膠片感光度比聲稱的低,說是500, 實際可能是400,未被高能射線掃到的那六本感覺還好。”

謝蘭生卻根本不管被拿去照x光的悲慘了,他欣喜若狂:“只有三本?真的只有三本?!”

“對, ”Nathan說, “我在暗房全都看了,其餘幾本并未霧化,thank god。”

從大悲到大喜,謝蘭生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他購買的35mm膠片全部都是1000英寸的,差不多是25米, 可以拍攝10分鐘整。電影不到90分鐘,三本只是三分之一。也就是說,他們補拍三分之一就可以了。

頓了頓,謝蘭生:“那,被損毀的是哪幾本呢?”

Nathan顯然已經查過,對着本子緩緩地念:“第51場,第52場……最後一個是第160場。”

聽到場數,謝蘭生又高興了些:“這些相對比較容易。”

“是啊,我沒看到很複雜的拍攝場景。”Nathan道,“謝導,總算是沒前功盡棄,我們可以繼續做了。”

“嗯,”謝蘭生也十分開心,“謝謝立刻打電話來,我一天都六神無主的。那這樣吧Nathan,ABC LAB先剪其他內容,可以嗎?我們這邊一補拍完就會立即送過去的。我申請了幾個影展,現在時間有些緊了。”

“OK。”頓了頓,Nathan又繼續用道,“另外,謝導,還有一些詭異問題,比如,第五本裏有兩分鐘圖像反了,沒辦法用。”

謝蘭生挺懵的:“反了?”

“嗯,齒孔正确,可圖像反了,這段肯定沒辦法用,也要重拍。”

“……”怎麽會有這種問題?

“還有,”Nathan的聲音冷酷無情,“第四本的尾端膠片突然裂了,也要補。”

謝蘭生沒吱聲兒。

“謝導,”最後,Nathan挺嚴肅地教訓他,“不要以為導演可以知道一切、控制一切。攝制中的意外很多,必須謹慎再謹慎,‘圖像反了’這個問題我們也是第一次見,但是,我們公司總能遇到‘第一次見’的現象。”

“我明白了,謝謝了,Nathan。”謝蘭生也嚴肅起來。他這回是長教訓了,知道自己太托大了。以後不論資金多少他都必須邊拍邊寄,即時查驗、随時重拍。

告別Nathan,謝蘭生十分雀躍。他給助理小紅小綠撥打電話說明情況,又給囡囡等等演員寫信邀請他們回來,最後,他聯系了已經回到洛杉矶的攝影祁勇。

謝蘭生把狀況一講,祁勇當場就罵開了:“What the fuck is going on?!”

“就、就是這樣。”謝蘭生也磕磕巴巴的,“現在因為這個意外我們必須重拍40場。祁大攝,您回不回來?”

“難道還有別的選擇?!”祁勇明顯地暴躁了,又是罵了一串髒話,“我的名字在主創上!現在時間緊成這樣,你拖一個爛攝影來肯定會砸我的招牌,讓人以為也是我拍的!我跟別人解釋得清嗎?!”他已經被騙上賊船,想跳下去都不可能了。

謝蘭生順着說:“解釋不清。那絕對是解釋不清的。”

“你還知道!”祁勇發狂了,唰唰唰地似乎是在翻桌子上的日歷,“幸虧我還沒接工作……這樣,機票、住宿由你來出,周薪也要照常支付,我就當是再賺點了,過去一趟。”

謝蘭生說:“謝謝了祁大攝。”

祁勇又是一串抱怨:“你太背了。我以後是再也不會跟你們打交道的了。”

“哦……”謝蘭生也無力辯解。

…………

挂斷電話,謝蘭生又開始想“錢”。

抱着之前那個想法,他甚至都沒等莘野就急急地到保定去了,找到樂凱的負責人,說,他們這部獨立電影會去歐美參加影展,希望能夠得到贊助,四本膠片就可以了,他到時候會把“樂凱”寫進鳴謝,幫它“出海”,讓人知道,中國産的電影膠片也并非是那樣不堪。

對負責人,謝蘭生道:“樂凱拍過幾個電影,被業內說質量不行,顏色不對,什麽都不對……”

“嗯,”負責人道,“我們承認。它不是為電影做的,樂凱專長也不在這,我們打算不再生産制作電影的膠片了,只做民用的膠片。”

“嗯……別放棄呀……再試一次?”謝蘭生說,“大制片廠拍的電影肯定會用柯達膠片,能讓樂凱走出國門的機會就只有這回了。樂凱确實有些偏色,但未必就不能用了。是,它飽和低,有些灰,色差小,但是對于某些題材更加合适也說不定。我這部是農村背景,這個色調更有感覺。您想,假如《生根》可以獲獎,大家就能注意樂凱了。樂凱産的電影膠片被人發現也有好處,就未必要停産了。”

對《生根》,他用的是樂凱膠片,國産的,定價只是柯達一半。謝蘭生沒考慮柯達,一是因為過于昂貴,會讓預算多出五萬,二是因為太精細了,反而會失去味道。

想了想後,樂凱那邊的負責人覺得四本也無所謂,便給蘭生打了對折,只收回了生産成本。于是,本來需要兩萬塊的膠片只用了一萬塊。

謝蘭生覺得,他已經被形勢逼得越來越像一個商人了。

從樂凱廠出來以後,為了掙出另外一萬的膠片錢,以及交通、住宿、夥食以及片場的水電費等拍電影的必須開銷,謝蘭生又再次開始腦筋急轉彎的游戲。

Nathan之前跟澳洲海關曾溝通過賠償的事。對方明明犯下錯誤可是依然十分傲慢。他得到的信息是,可以拿到一些賠償,但不多,讓對方賠一切費用包括祁勇來回機票是根本就不現實的。

“唔,有朋友說轉賣電器——”謝蘭生在心裏算算,不行不行,pass。

“倒弄古幣?”還是不行,pass。為了積攢原始資金他年初跟朋友幹過,因長時間騎自行車他的蛋都磨破皮了,火辣辣的,也才掙到七八百。

把攢十年的郵票賣了?那也沒法搞定兩萬啊。

而且,再想想,兩萬其實也不保險。錢錢錢,總是錢,突然需要一筆錢的情況簡直層出不窮,謝蘭生真無法保證後面不出任何問題了。

謝蘭生的心裏知道,如果接受莘野幫忙這兩萬塊不是問題。此前,莘野曾經提出可以先給他點渡過難關,0利率,謝蘭生都先回絕了。與過去的每次一樣,他不想拿演員的錢。這些東西是導演該操心的,不是演員該操心的。如果片子賣不出去,他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還上這兩萬塊,太別扭了。親戚那錢是投資款,跟借的錢還不一樣。他答應過收益對分,也不想因自己失誤再拉一個投資人來、把親戚的份額降低。

嗯。

謝蘭生在火車上面抱着膠片沉沉發呆。

怎麽辦呢?

後期還能再省省嗎?

正常來說,電影洗印需要經過五個步驟:底片沖洗、底片剪接、配光、印片、正片沖洗。沖印廠用底片洗片機讓原本黑乎乎的底片顯現出來負像,再用這些底片剪輯,而後配光,接着根據配光師的印片要求再用負像底片印出正像膠片(反轉片),最後用正片洗片機沖洗這些正片,讓其顯影,做成發行拷貝。

他一步步開始思考。

底片沖洗……不行;底片剪接……不行;配光……不行;印片……不行;正片沖洗……

“!!!”謝蘭生忽坐直了腰。

正片沖洗……正片沖洗……正片沖洗……!!!

他仔細地回憶起了在學校裏沖的膠片。學院需要節省成本,自然不會每洗一次就把藥水更換一次。他們全班9個同學分成三組拍攝作品,共用一個洗片槽,你洗好片子我洗,我洗好片子他洗,不大正規,因此,最後一組沖出來的片子就有些許昏暗,發灰,顯影不足夠,跟電影院的并不同。他們拍的都是短片,60分鐘一部,因此,同一鍋藥水至少能沖180分鐘的片子,就是後面會發灰。

可是,謝蘭生想,對于《生根》內容來說,這個色調未嘗不可。

甚至可以說,更完美!

對啊,他可以用別人洗剩的!

想到這裏有些激動。

對于沖洗底片、剪接底片還有配光、印片等需要謹慎态度和高超技術的步驟呢,就按計劃請ABC LAB來做,而既然底片都被洗完和剪好了,最後一步“正片沖洗”有點失誤也沒大礙,重新沖洗就可以了。同時,因為是別人用剩下的,藥水配方藥水質量這些肯定也沒問題。

那,怎麽才能沾沾別人的光,用別人剩的藥水洗片子呢?

謝蘭生知道,ABC LAB不會答應這個要求,即使付錢也不可能,因為這樣太不正規了,人家都有工作流程。況且,作為一家企業,ABC LAB會在片尾字幕裏添加《生根》後期制作公司的名字,包括剪輯、配光、沖印等等,如果色彩太不對了會砸自家的招牌的,ABC LAB那邊絕不會同意因為這錢就做這事。

那就只有……國內的廠了。

謝蘭生在火車上面整琢磨了兩個小時,而後,一下火車,都等不及先回家,他就在北京站用賣剩的電話卡給在北影的老同學們打電話。其中有導演系的同學,也有攝影系的同學,這些同學在制片廠都會接觸沖印工人,有很多人甚至會在沖印時就站在一邊,等成片。

最後,謝蘭生的某個室友說了一位沖印師傅,覺得對方挺好說話。

謝蘭生忙請他牽線,室友應了。

室友辦事幹脆利落,在謝蘭生剛到家時便打來了一個電話,說今晚上就吃一頓。

“謝謝!”謝蘭生忙不疊地道,“兄弟,夠意思,謝謝了!”

“嗨,不客氣,說什麽謝。咱們寝室都是哥們,你當時也挺照顧我們。”

“哈哈,”謝蘭生說,“你們最好記一輩子。”謝蘭生是本地學生,常請室友到自己家吃菜喝酒加看電視。因為有單缸洗衣機,他偶爾還幫洗衣服。

“滾幾把蛋。”室友問,“不過到底啥事兒啊?我剛只跟張師傅說一個朋友有事咨詢他,沒說具體的。”

“也不需要說具體的。”謝蘭生又笑着回答,“你晚上也一起聽吧。我現在嫌說兩遍累。”

室友:“瞅你那德性!!!”

…………

晚上,謝蘭生對父母囑咐,如果一個叫莘野的來電話說他回京了,就告訴對方自己因為重要的事必須出門。李井柔沒說話,給了蘭生好幾個大白眼。謝蘭生只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跑出去了。

到了“東來順”,謝蘭生發現他室友以及一個矮壯男人已經坐在角落裏了。

“嗨!”謝蘭生手提着煙酒——又是紅塔山、五糧液,穿越重重火鍋熱氣,到桌子的對面坐下,把菜單先遞給陌生人,說,“來來來,随便點,這頓我請!多吃點肉!”這回不是違法犯罪,不用先當“好朋友”了,可以直接與對方敞開天窗說亮話了。

不一會兒羊肉上來,謝蘭生又張羅着下。東來順是清真火鍋,鍋子中間有個“煙囪”,他把羊肉下在四周,又堤防着沾在“煙囪”上,十分熱心。

他一邊說,一邊與沖印工人說起當年他讀書時參觀廠子的事兒,問,剪輯臺是不是在這兒,配光臺是不是在那兒,拉近距離。

等到氣氛差不多了,謝蘭生把筷子放下,兩手緊張地撐着膝蓋,說:“其實今天請大哥來,是有這麽一個事兒……”

沖印工人也不吃了,看着蘭生。

“您吃,您吃!”謝蘭生又趕緊幫着把另一盤也下下去了,重新放下筷子,把紅塔山和茅臺酒全提到了桌子邊上,說,“我呢,正在制作一部電影,但沒資金做沖印了。我們已經做完剪輯,也會馬上着手配光和印片的,印出來的會是配光決定好的影片色彩,現在只剩最後一步‘正片沖洗’沒有着落。大哥看看……您能不能在下班後用白天剩的藥水沖沖?就是說,白天剩的先別倒,把我這部也洗出來。”謝蘭生知道,正片沖洗并不費時,一兩小時就能完成。

沖印工人有些猶豫。

謝蘭生又推推東西:“大哥,求求您了,我這邊是真沒法子了。”

大家都是國企工人,鐵飯碗,幾乎不管規章制度,都是今天從廠裏順點這個明天從廠裏順點那個,這位大哥也不例外,他把那些好煙好酒往自己這頭攬了攬,問:“什麽時候?”

“十一月。”

沖印工人低頭想想,說:“行吧。”

“謝謝大哥!”

“你這也是真湊巧了。”沖印工人重新吃肉,還發出了“吸溜”的聲音,“那時正好有個片子要在廠裏沖印出來,現在正要做配光呢。”

“哎?”謝蘭生繼續聊天,“北影廠的?”

“不是,”對方回答,“潇湘廠的,導演叫池中鶴。潇湘廠還蠻重視的,特意送到北京做了。”

突然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謝蘭生呆了呆。

往事重新翻湧上來。

他想到了自己去年決定接《亂世兒女》時,池中鶴對他的嘲諷:“我們丢了的爛骨頭,你居然還撿起來啃嗎???”(第二章 )

當時他還說過什麽?

對了,他将手裏一個肉包擱在自己的飯盆上,說“你是要去食堂對吧?食堂包子被搶沒了。我這正好還剩一個,既然謝導這麽喜歡我挑剩下的東西,那也拿去吧!”

這簡直是一語成谶。

池中鶴還真說對了。

而自己卻是沒了當時扔掉肉包的決心。

他與池中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謝蘭生很清楚,雖然大牌老導演和82年以後本科畢業并受重視的新導演一齊封鎖上片機會,但是,如果願意留在廠裏,那麽,過五年,過十年,過二十年,他總能當上總導演的,可自己呢,一是因為認為現今審核制度太嚴格了,二是因為希望能早幾年拍自己的故事,同時盡快執導盡快進步而不只是選選演員,走了這樣一條艱難的路。

可以想象,若池中鶴以後得知自己在用他沖剩下的藥水做片子,自己一定免不了要一頓侮辱。

對面,沖印工人見謝蘭生忽然之間變得沉默,納悶地問:“怎麽了?還沖不沖了?”

“啊,”謝蘭生反應過來,連忙又是陪上笑容,“沖!麻煩您了……我用池導沖剩下的。”

作者有話要說:  謝導:委委屈屈……幸好老攻要回來啦!

柯達官網上面說的,檢查行李和包裹的x-ray有兩種,一種先用低能射線再用高能射線,另外一種全程高能,高能射線可以摧毀一切膠片,低能膠片一般只會摧毀400以上感光度的,這段應該沒有bug,但不保證一定沒有……

賈樟柯拍《小武》(1997)就是求人使用沖剩下的藥水,所以畫面比較灰。這個成本是20萬。

王小帥拍《冬春的日子》(1993)成本十幾萬,是求當時已經不再沖電影膠片的樂凱翻出早就廢棄了的洗片槽幫他沖的。結果兩次遭遇停電……王小帥撲到洗片槽拼命拉也沒拉出來,很絕望,也沒錢重拍,只好使用剩的素材做剪輯了。他第二部 電影是管舒淇借錢,才到香港做後期了。

他們都是自己剪的,或者請朋友剪的,謝導跑去澳洲後期,已經算是相當摩登了……相當高級了!

李楊導演的《盲井》是拿到澳洲做的後期,什麽剪輯什麽配光都有參考他的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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