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奴隸
靳岄背上的箭還未拔去,渾身滾燙,想說話也沒有力氣。
賀蘭砜把鞭子甩得啪啪亂響,靳岄只聽見渾答兒等人的痛呼,馬蹄聲逐漸遠去,周圍靜了。
“能走麽?”賀蘭砜轉身攙他。
賀蘭金英騎馬行來,吹一聲口哨:“死了?”
“快送他回去。”賀蘭砜急道,“他被渾答兒的箭刺中,幸好不是金禾箭。”
昏沉中,靳岄只知道自己被人拎上馬背,橫着趴在馬身上,随着馬兒前行,手腳晃蕩。那箭還沒有拔出,賀蘭金英伸指彈了彈,靳岄霎時痛得打顫。
賀蘭金英扭頭道:“別怕,渾答兒力氣小,這箭不過入肉半寸,剮出來便是。”
他話音才落,靳岄忽然從馬背滑落,嘭地跌在地上。
“你!”賀蘭砜一把将半昏迷的靳岄攙起,察覺靳岄已經走不了,他幹脆蹲下,直接将靳岄背起。兩人重量疊加,他雙足頓時深深陷入雪中。
“怎麽對大瑀質子這麽好?”賀蘭金英笑問。
他豎起耳朵才聽清賀蘭砜的話:“他借我狐裘,還給卓卓梨幹。”
賀蘭金英放聲長笑。賀蘭砜不再管他,獨自背着靳岄,深一腳淺一腳往營寨走。
***
靳岄睡了醒,醒了睡。一場高燒之後,他虛弱不堪,臉上瘦得幾乎脫了形。
箭拔走了,渾答兒又被虎将軍呵斥一頓,還到賀蘭砜帳中照看靳岄。
渾答兒平日兇狠,但也沒真的殺過人,常掀開靳岄被子看他還有沒有氣,換來的自然是賀蘭砜的一頓好打。靳岄有時候被他們吵醒,只覺得煩,趴在被裏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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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曉得你生了熱病,我以為你躲得開。”渾答兒常常趁賀蘭砜不在的時候跟他說話,“要不你也給我一箭?”
賀蘭砜大步走進來:“我代替他給你。”
渾答兒立刻改話頭:“我家幹淨,還沒有羊糞味兒,你不如去我家住?”
但被賀蘭砜瞪幾眼後,渾答兒便閉了嘴。
自從得知賀蘭金英當上百夫長還見過北戎天君,渾答兒等人不敢再欺辱賀蘭砜。賀蘭砜對他們的改變毫無感覺,趕走渾答兒之後總提醒靳岄不要與渾答兒太過親近。
“你以後別跑了。”靳岄生病時一聲不吭,賀蘭砜先受不了這種沉默,自己找話跟靳岄聊,“馳望原太大,大瑀人受不了寒,你沒有馬,走不遠。”
靳岄閉着眼睛,賀蘭砜不知他聽沒聽進去,湊過去探他鼻息。靳岄睫毛顫動,懶懶瞥了賀蘭砜一眼,半顆滾圓的黑眼珠壓在眼皮下,目光很冷淡。
賀蘭砜縮回了手。他聽見靳岄嘶啞地應:“多謝提醒。”
靳岄病愈後,賀蘭砜一家終于搬進了新的氈帳,兄妹三人不必再擠在一個帳子裏生活。
靳岄發現這帳子裏有許多大瑀物件:矮桌、全新的筆墨紙硯,巨大的無從擺放的屏風,牆上還挂着一管洞簫,他猜這應該是他們母親的遺物。
賀蘭砜正在擦拭随身的小匕首,回頭便見靳岄站在氈帳之中,靜靜看自己。
靳岄已換了一身北戎奴隸的裝束,棉衣臃腫肥厚,蒼白的臉愈發顯出清瘦。他看了看臂上的狐裘,有幾分猶豫:“這狐裘我能留着麽?”
賀蘭砜答:“它本來就屬于你。”
“我需要跪你嗎?”靳岄問,“我現在是你家的奴隸。”
賀蘭砜:“不必。”說着把小刀塞在他手裏,讓他防身。
小刀是他的随身物件,靳岄當日在他腰上見過。刀鞘熊皮鞣制,十分堅韌,刀柄上鑲嵌着幾枚細小的金珠,怕是賀蘭砜身上最值錢的東西。
靳岄不肯收,兩人推推搡搡之時,賀蘭金英掀簾大咧咧走進來。
“這不是阿爸留給你的?”他随口道,“走罷,我們去虎将軍帳子裏吃飯。”
他進氈帳似乎就為了說這句話,抱起卓卓離開時又望了靳岄一眼,冷笑道:“居然還有見了主人不下跪、不掀帳的奴隸?”
靳岄很害怕賀蘭金英的狼瞳,那裏面似乎藏着野獸的魂魄,随時要将自己吞噬、撕裂。他很幹脆地跪下,把頭低到地上。
賀蘭砜:“他不用跪。”
賀蘭金英問:“為什麽?”
賀蘭砜:“他……他借我狐裘,還給卓卓梨幹。”
賀蘭金英大笑:“這是什麽理由!你忘了我說的話麽?大瑀人對你示好總有別的目的,他們絕不是我們的朋友。”說着把賀蘭砜拉出去。
賀蘭砜回頭,只看見靳岄仍跪在原地,紋絲不動。
宴散回家,氈帳中冷冷清清,雖然點了燈,靳岄卻不在。他跪下的地方擺着一把小刀,刀柄金珠在油燈下細細地閃光。
***
烨臺人口少,能蓄養奴隸的更少,虎将軍為求方便,将部落中六七戶人家的奴隸全放在一處,作了個大氈帳讓奴隸居住。
靳岄之前重病,賀蘭砜和卓卓要求大哥收留,賀蘭金英便遂了弟弟妹妹的意。如今靳岄病愈,自然被他趕回了奴隸們的大帳子。
奴隸帳子昏暗陳舊,彌漫着一種獨特的濃烈氣味,混雜了羊騷、塵土、肮髒毛氈與油垢的氣息,沖鼻欲嘔。帳子四周滿是補丁,寒風見縫就鑽,奴隸們男女混住,帳子裏全是蜷縮的破被褥,裏頭埋着一個兩個熟睡的人。
靳岄在角落尋了個空位置,身下是幹草與紙一樣薄的舊毛氈。他裹着狐裘,勉強有一絲暖意。
深夜,淺睡的靳岄忽然被身上的一只手摸醒。
那人正要掀開他的狐裘,靳岄奮力把身上之人踹開,吓得不輕。那人躲得快,一把抓住靳岄的腿,臭烘烘大手已經按在他胸前,用北戎話說了一句:“男的?”
但動作絲毫沒停,扯開狐裘後立刻動手撕靳岄的衣服。靳岄毛骨悚然,低吼一聲,往那人下身又踢了一腳。
但冬季衣服厚重,他力氣又不濟,攻擊全然無效,反倒給了那人擒住他手腳的機會。幾番打鬥,他始終被那人死死壓住。粗糙大手帶着臭氣在他臉上抓來撫去,靳岄眼裏幾乎噴出火來,張口朝手指狠狠一咬。
夜襲者嗷地慘叫,靳岄還沒從他身下鑽出便被狠狠刮了一巴掌。那人色欲全無,抓住靳岄頭發往帳外拖,嘴裏胡亂噴出北戎方言。
帳中不少奴隸已經被驚醒,但沒有一個人幫忙。奴隸争鬥,有生有死,他們自顧不暇,不可能施以援手。
靳岄忽然反手鉗住那人手腕,發了狠勁往他皮肉裏摳。那人手勁不松,靳岄抱住他腿,奮起手肘,朝他膝蓋狠狠一撞!
那人再次慘叫,這回徹底松了手。靳岄忍着頭皮劇痛,起身沖出帳子——烨臺營寨裏,現在唯一能幫他的人只有賀蘭砜,他得立刻去找賀蘭砜……
他猛地撞進一個人懷中,擡頭便見到一雙笑盈盈的狼瞳。
賀蘭金英單手扶着他,親切地問:“小将軍住得還習慣麽?”
靳岄衣服全被扯亂了,本來就穿得肥厚臃腫,如今愈發顯得落魄。他整理好自己衣襟,站直身才道:“靳岄今日才知道,北戎人是這樣對待奴隸的。”
賀蘭金英:“既是奴隸,你還想要金湯玉食、厚被暖裘?”
靳岄冷笑,他腰腹隐隐地疼,說話間有些喘不上氣:“我現在是你家的奴隸。欺辱我同欺辱你有什麽分別?”
賀蘭金英點頭:“漢人有句話,打狗還得看主人。”
靳岄牙根發疼。北戎人十分重視狗兒,并不把狗看做卑下之物,賀蘭金英說這句話是故意要羞辱他。
“你不會讓我死。”靳岄說得飛快,“否則你和賀蘭砜不會救我。羞辱忠昭将軍的兒子,你覺得高興是麽?原來北戎人只有這種不入流的本事。你們若是真的神勇,當日在戰場上,又怎麽會折給我父親三萬北戎士兵!”
賀蘭金英靜靜看着靳岄,上上下下打量他。
“你現在才像靳明照兒子。”賀蘭金英絲毫不怒,笑着說,“可嘴上的力氣管什麽用?且看你熬不熬得過北戎的冬天吧。”
他看了眼跟在靳岄身後那北戎奴隸,簡單交待身後兵丁:“扔了。”
兵丁拖着哀嚎的奴隸往馳望原方向去,那奴隸求饒不成,開始用北戎話罵賀蘭金英和賀蘭砜都是吃爹娘的狼崽子。靳岄聽得懂,不禁看了賀蘭金英一眼。
“回去吧,”賀蘭金英平靜道,“奴隸。”
奴隸帳子一片靜寂,仿佛方才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但靳岄所在的位置已經微妙地空了出來。他撿起地上的狐裘拍打幹淨,與一位奴隸對上眼。那人慌忙背過身。
從這天起,沒有任何一個奴隸敢與靳岄說話。
于是每日除了打掃氈帳、喂羊洗馬、下河鑿冰,靳岄再無其他事情。
賀蘭砜兄妹三人早已經習慣料理自己,年紀最小的卓卓也會做飯洗衣。靳岄曾找出賀蘭砜的衣褲清洗,但衣物剛下水,賀蘭砜便面紅耳赤奔來,連盆帶水一起端走。
雪天實在無聊。奴隸不理他,他又不大想跟賀蘭砜親近,除了偶爾和卓卓說大瑀的故事,或應付渾答兒葷素不忌的玩笑,日複一日均是重複。
恍恍惚惚過了兩個多月,靳岄手心慢慢生出薄繭。靳明照的死,莽雲騎的全軍覆沒,還有白霓的消失,痛楚漸漸沒那麽強烈了。兩個月前的事情,甚至更久之前梁京的一切,像是被紗帳蒙上,他偶爾回看,只窺見一層蒙蒙輪廓。
他就這樣做了北戎的奴隸,似乎沒有怨怼,也沒有反抗。
漫長冬季過了酣處,賀蘭砜兄妹三人去了趟北都。
趁他們不在,靳岄有時會在打掃氈帳之後,在氈毯上盤腿坐下,小聲吹起洞簫。
渾答兒偶爾會在帳子門口徘徊,粗聲粗氣問靳岄問題。靳岄答了他也不走,在帳外默默地聽。簫聲曲折婉轉,瀝瀝如泣。
這一日,雪後初晴,賀蘭砜一家人終于回到烨臺。他一下馬便直奔奴隸氈帳,但沒找到靳岄。
靳岄正在看渾答兒他們獵兔。
天氣晴好的時候,馳望原的雪兔會出洞覓食。雪兔的灰白皮毛在日光照射下,與雪地反光幾乎融為一體,極難發現。渾答兒和都則是烨臺的獵兔好手,兩人想在靳岄面前露點兒本事,都說要給他抓個活兔子,兩副套索舞得飛起。
兔子東奔西跑,腳力遒勁。馳望原一望無際,茫茫一片,它們卻總能在毫無印記之處掘出洞口,險險躲過獵手的繩套。
賀蘭砜來到馳望原時,正見到渾答兒把一只兔子交到靳岄手中。
自從靳岄成了烨臺奴隸,賀蘭砜從未見他臉上露出過如此親切快樂的笑容。
他茫然中帶幾分惱怒,大步朝兩人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請大家吃暖呼呼的炒栗子,不出門也要健健康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