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騎術
渾答兒大方把兔子放進靳岄懷中:“聽說大瑀人很會吃,你懂不懂燒兔子?”
“懂的。”靳岄仰頭沖他一笑,“撥霞供你可曾聽說過?”
渾答兒連這詞語都無法準确重複:“沒聽過。”
靳岄又說:“兔肉切片,清水湯鍋加料,燙熟就能吃。但有些食料烨臺可能沒有,我得找找。”
渾答兒勒緊馬頭,在他面前停下,俯身彎腰:“什麽食料?你告訴我,我認識大瑀的商客,讓他們帶來就行。”
靳岄仍是一張親切的笑面,黑眼睛裏映出渾答兒長出了小胡子的臉:“好啊,我仔細想想。”
渾答兒似是還有話想跟他說,但餘光看見賀蘭砜走近,頓時冷哼:“你主人回來了。”
賀蘭砜看看渾答兒,又看看靳岄懷中緊抱的兔子:“也就只能抓抓兔子。”
渾答兒大眼一瞪:“你說什麽!”
靳岄抱着兔子迅速逃離戰場。
賀蘭砜快步跟上。靳岄方才對着渾答兒露出的笑容此時完全不見了,擡眼看賀蘭砜時,又是平靜冷淡的一雙黑眼睛。賀蘭砜心頭有幾分古怪的委屈。
他心裏藏不住話:“你跟渾答兒做朋友了?”
靳岄:“沒有。”
賀蘭砜:“你要了他的兔子。”
靳岄站定了。“因為你不喜歡渾答兒,所以我不能跟他來往?”他面上沒顯露一絲惱怒,只是平靜敘述,“賀蘭砜,我是你們的奴隸,你打算連我跟誰說話也要管?”
“他讓你受了傷,你還對他笑?”賀蘭砜要從靳岄懷裏把兔子搶走,靳岄死死護着懷中柔軟的小獸,“你不恨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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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岄始終沒讓他搶走,等賀蘭砜收回手他才回一句:“我沒空恨他。”
見賀蘭砜不吭聲,靳岄便繼續往前走。賀蘭砜氣了片刻,又緊緊跟上,大聲說: “我給你帶了大瑀的東西。”
靳岄果真驚喜回頭:“什麽?”
兩人風風火火沖入奴隸氈帳,賀蘭砜指着角落,平素執拗的臉上露出幾分得色。
角落蜷着一張鹿皮褥子,此時聽見人聲,褥子中的少女才坐直身。她頭發被剪得亂七八糟,臉上滿是灰塵,乍見眼前兩人,受驚般緊緊縮起脖子。
靳岄驚呆了:“這是……”
“我給你買的大瑀奴隸。”賀蘭砜連聲音都帶幾分雀躍,“以後有她作伴,你便不會無聊。”
靳岄霎時間被憤怒激得目眩。他背上傷口已經痊愈,此時忽然又隐隐熱痛,仿佛那枚鐵箭從未拔出過,已在他血肉裏紮根。
“你瘋了!你怎麽能給我買奴隸!”他大吼,“你們把人當作什麽了!”
帳中幾個奴隸吓得立刻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賀蘭砜被他抓住衣領,又見他對自己發脾氣,登時也怒了:“怎麽?大瑀人家裏沒有奴隸?”
“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他扯開靳岄的手,“活生生的人難道不比渾答兒的兔子好?”
靳岄根本無法在這個問題上與賀蘭砜溝通:“你怎麽能把人跟兔子相提并論!”
那兔子已經從靳岄懷中跳下,奔出氈帳。賀蘭砜正了正領口,心頭莫名一股無法纾解的煩躁:“我聽說大瑀人家家戶戶都有奴隸,怎麽到了北戎就忽然不對了?大瑀人可以買奴隸,北戎人卻不可以,你未免太虛僞。”
靳岄被他這句“虛僞”氣得口不擇言:“北戎人、北戎人,可你也并不是北戎人!”
賀蘭砜神情一僵,各色複雜情緒在他尚未擺脫稚氣的狼瞳中滾動。他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口讷中又生出新的惱怒,像是無法相信這些話竟然會出自靳岄之口,羞惱、憤怒、憎惡與委屈全數纏雜在一起。他扭頭就走。
氈帳中的奴隸紛紛矮身跑出,只剩靳岄和那新買的奴隸姑娘。靳岄急喘幾口氣,心頭漸漸懊悔。
他說錯話了。
***
賀蘭砜滿腔氣郁,風一般奔到馳望原的小松林裏。
馳望原高樹不多,勉強有幾片闊大的松林與桦林,小松林距離烨臺最近,是賀蘭砜平日裏最喜歡去的地方。幼年時,營寨中沒有孩子與他們玩,兄妹三人便在這林子裏打發漫長的時光。賀蘭金英用木板與希楞柱,在最大的松樹上搭了個牢固的小帳子,卓卓夏天喜歡跑這兒睡覺。
賀蘭砜躺在小帳子的幹草中,看着頭頂發愣。
七八根希楞柱立在粗大松樹枝上,另一端彙在一起紮緊,再蒙上一層擋風遮雨的氈布,便是最簡單的帳子。希楞柱彙集的地方留了一處小小的空檔,樹頂的雪被風吹碎了,從空洞懶懶墜入,落在賀蘭砜身上。
賀蘭砜一時間分辨不清,自己為何生氣。
靳岄說得對,他并非北戎人。
從誕生之日起,他身上便流淌着高辛人與漢人的血,他還有一雙狼瞳和更近似漢人的眉目,分別來自綠眼睛的父親與面貌俏麗的母親。
在北戎的傳說中,來自西北邊陲的高辛人是災難的化身。他們的綠眼睛是被狼神懲罰的證明:古老莊嚴的神靈把邪狼的魂魄寄藏于高辛人身上。綠眼睛的高辛人會吃掉父母、兄弟姐妹與子女的性命,摧毀河川山谷,帶來席卷大地的浩蕩災難。
賀蘭砜出生時,烨臺的人已經接納了父親和兄長。但父母先後離世,傳說似乎被證實,一切漸漸變得不同了。
賀蘭金英那時候已經是十幾歲的少年,他是烨臺最英俊的騎手,卻連參加騎術比賽的資格都沒有。賣掉家中的兩匹馬兒後,兄弟倆總算湊到一點錢糧,把幾個月大的妹妹從重病中救了回來。
但傳言沒有停止,卓卓太小,賀蘭金英又足夠強壯,年幼的賀蘭砜成了最恰好的靶子。
賀蘭金英常常在外打獵游牧,卓卓被營寨的女人們照顧着,他只能自保:和都則一起,跟在渾答兒馬屁股後頭,任他取笑,任他鞭打;說北戎話,嘲諷自己的狼眼睛,和北戎男兒一樣,大口喝北戎的酒,用父親留給他的小刀切割羊肉馬肉,學習應付風駝。
賀蘭金英取笑過他,勸他不必這樣。可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不被人理會和接受,他的苦和痛是崩天裂地的。
想在馳望原生存下去,他必須先成為北戎人。
但被靳岄驟然說破,賀蘭砜有一種粗糙但持續長久的傷心。他救過靳岄一次,他以為靳岄和別的那些人應當是不一樣的。
有人敲了敲樹幹,樹頂簌簌落下一片雪:“賀蘭砜。”
許久不見有人回答,賀蘭金英在樹下笑了:“和你的小奴隸吵架了?”
賀蘭砜探出腦袋:“你來做什麽?”
“來給你出主意。”賀蘭金英笑道,“他若讓你生氣,你就讓他去幹苦活,若還生氣,就把他給了渾答兒。我看渾答兒可是很喜歡他……”
賀蘭砜靜靜看他亂說話,眉目間是明确的拒絕。
賀蘭金英說夠了也就停了,手中馬鞭輕輕敲擊樹幹,仰頭看自己弟弟。
“我知道你不舍得。”他說,“他是你的朋友。”
賀蘭砜終于開口:“他不是。”
“只有朋友才會為這種事情生氣。”
賀蘭砜一下坐直:“你偷聽我們說話!”
“只是恰巧路過。我提醒過你,大瑀人想法古怪,人人金貴,靳岄從沒把你當成朋友。”賀蘭金英說,“但他罵你,便是他不對,我剛揍了他一頓。”
賀蘭砜一驚:“他病剛好!”
賀蘭金英:“還剩半口氣,去看看?”
賀蘭砜連忙下了樹,騎上賀蘭金英的馬往回走。
自從當了百夫長、搬進新氈帳,兄弟倆都有了牛馬,卓卓從靳岄那裏學到了一個詞,天天自稱“大戶人家”。賀蘭金英想問賀蘭砜喜不喜歡那匹黑色高辛馬,但賀蘭砜一直心不在焉。
“大哥,我們是哪兒的人?”
賀蘭金英沒有半分猶豫:“高辛人。”
“……但我們阿媽是漢人。”
“所以我們也是漢人。”賀蘭金英随口應。
“這怎麽行?”
“為何不行?”賀蘭金英笑了,“馳望原上有哪位天神規定,一個人僅能歸屬一片土地?百年之前這兒沒有北戎,百年之後天底下也沒了大瑀。現在你我身在馳望原,你甚至可以說你是馳望原的人。”
賀蘭砜心頭忽地一松:“馳望原的人?”
“對!”賀蘭金英夾緊馬腹,馬兒在雪原上奔跑起來,他攬着身前的弟弟,“我們有馬,有一雙腿,我們可以去天底下任何一處地方,想成為哪兒的人,就往哪兒去!”
賀蘭砜被他感染,在馬上大聲呼嘯,滿心暢快。賀蘭金英策馬繞着小松林奔了幾圈才松開缰繩,任由馬兒慢慢走回烨臺。
“你真想跟質子交朋友,送奴隸送兔子都不行。”賀蘭金英忽然說,“何不跟他學漢文?”
賀蘭砜看向賀蘭金英被陽光照亮的半張英俊臉龐:“我會說漢話。”
“但你不會寫。”賀蘭金英揉揉他頭發,賀蘭砜發色比他深,只有在強烈日光中才泛出幾分濃金光澤,“你連他名字也不懂寫。”
賀蘭砜低頭了。
“學寫漢文,學些漢人的習俗……”賀蘭金英狀似無意,輕輕一提,“問問他大瑀的事情,靳家是什麽樣子,梁京街道什麽模樣,皇宮在何處……幹脆讓他給你畫個梁京地圖,畫着畫着,就聊起來了。”
***
賀蘭金英當然并沒有揍靳岄。賀蘭砜一陣風似的沖進奴隸帳子,看到靳岄正給那少女擦臉。他只看一眼,愣了片刻,轉頭又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靳岄:“……?”
來去太快,靳岄甚至沒來得及和他說上一句道歉的話。
他已仔細擦淨少女的手腳臉龐,總覺得她與靳府隔壁方尚書的小女兒有幾分神似。
“……他們沒欺負你吧?”靳岄問。
少女搖搖頭。
“你叫什麽名字?”靳岄又問。
少女抓起他的手,一筆筆在他掌心寫字。
靳岄心中一驚:她竟不會說話。
“阮不奇……”靳岄問,“你家鄉何處?”
阮不奇寫給他看:流浪日久,路上驚怕,許多事情都忘了。
靳岄心中發疼,緊緊握住她的手,像是對她說,也像是對自己說:“別怕,我帶你一起回大瑀。”
兔子跑了,隔天渾答兒跟靳岄讨要撥霞供,靳岄自然給不了。未等渾答兒生氣,靳岄立刻說:“或者你教我騎馬?我也想試試獵兔。”
都則在一旁上上下下打量靳岄。靳岄看起來實在不像一個可以獵兔的騎手。雖然這段時間的奴隸生活讓他黑了一些,壯了一些,但在一衆北戎人中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個。
渾答兒卻答應了。他熱衷于在靳岄面前展示家中的富有,主動邀請靳岄去看自家的馬廄。
虎将軍的馬廄裏有七八匹駿馬,全是北戎種或高辛種,高大健壯,皮毛油亮。
“烨臺最好的馬都在我家的馬廄裏。”渾答兒言語驕傲。
“我知道,烨臺的人都這樣說。”靳岄看向渾答兒,滿是欽佩:“渾答兒,你覺得我這樣的資質,多久能學會?”
一刻鐘後,渾答兒給了靳岄答案:“我覺得你永遠也學不會。”
靳岄雙手攀在馬鞍上,怎麽蹬腿都爬不上去。那馬兒性格溫順,尾巴閑閑地拍着,良久從鼻中噴出一口氣,
靳岄尴尬:“它太高了。”
渾答兒:“……這是最矮的一匹。”
他托着靳岄背脊和腰臀,硬是将他推上馬背。靳岄還沒坐直,那馬兒往前走了半步,頓時吓得他趴在馬鞍上,死死揪着缰繩:“怎麽跑起來了!”
渾答兒:“沒有跑。”
馬兒被勒得不舒服,甩腦袋又走兩步。靳岄:“又跑了!”
渾答兒:“沒有!”
他簡直筋疲力盡,開始勸說靳岄放棄學騎馬,玩玩兔子也就算了。
阮不奇坐在馬場旁,看得樂不可支。
一匹黑色駿馬緩慢行來,賀蘭砜在馬上面無表情問:“他在做什麽?”
阮不奇忙起身,比劃着跟他形容。
賀蘭砜遠遠看靳岄,又是詫異,又是好笑。
“忠昭将軍的兒子不懂騎馬?”他低聲對阮不奇說,“只有渾答兒這傻子才信吧?”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請大家吃撥霞供吧。這名字太風雅了,用筷子夾着薄薄的兔肉在清湯鍋中涮,如同撥動雲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