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阿瓦(3)(捉蟲)

觸碰狼镝的瞬間,陌生而熟悉的感覺湧入了他的指尖。賀蘭砜抓起狼镝,拉弓搭箭。

古老的悸動澎湃着他的心胸,劇烈沸騰的沖動仿佛從血脈深處迸發而出。那支渾然的黑箭在催促他松手,讓它紮入敵人的血肉,吞噬粗糙可恨的生命。

賀蘭砜松了手指。

狼镝激射而去,刺破冷風。

它先紮入舉刀者的左胸,箭勢未消,挾帶着無窮力氣,箭尖旋轉,剮開骨頭、髒器,最後穿胸而出,當一聲死死釘入石中。污血噴濺,純白箭羽染紅一半。

大刀落地,距離阿瓦僅有幾寸距離。刀手仰面躺倒,風中只剩鐵器撞擊石塊的甕響與賀蘭砜的喘息。

周圍終于徹底安靜。他拖着傷腿腿走向阿瓦,先察看了阿瓦的傷勢,随後吹口哨喚來飛霄。阿瓦見他腿上的劍傷與胸口刀傷不停滲血,心有餘悸:“高辛人,你……”

“我有名字。”賀蘭砜說,“我叫賀蘭砜,烨臺人士。你不是巫者,到底是什麽身份?”

阿瓦撐着他身體站起,從腰上皮囊中拿出一支火箭,拉動引線發信。

“是狼镝嗎?”他問,“狼镝讓你懷疑我的身份?”

“狼镝只是其一。普通巫者到城外活動,不可能有九人随行。你的随從裏有禁衛軍的人。”

阿瓦撕開屍體的衣服,和賀蘭砜分別處理傷勢。他也是料理傷口的好手,娴熟快速,并不因疼痛而延緩過片刻。

“我本名瓦辛圖,馳望原的繼承人,北戎天君長子。”阿瓦說,“你可能聽過我另一個名字,雲洲王。”

賀蘭砜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北戎天君哲翁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其子賜稱雲洲王,意為馳望原最高峰雲臺峰的王者。傳說雲洲王殺人如麻,年紀輕輕已經在哲翁平定五大部落內亂的戰争中屢屢立功。他頭戴狼神頭盔,身騎汗血寶馬,手持長槍長刀,殺神弑佛無人可擋,是馳望原上令人畏懼的噩夢。

眼前青年身上沒有一絲殺氣,他經歷方才驚心動魄的一頓斬殺仍面色平靜,毫不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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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砜,我的兄弟摯友都稱我為阿瓦。”阿瓦說,“若是再喊我雲洲王,倒顯得生疏了。這支狼镝你留着吧,我把它給你了。”

飛霄背上有賀蘭砜的藥囊,但阿瓦手臂的砍傷十分嚴重,藥粉撒上之後立刻被血水沖開,根本無法上馬前行。

可幸片刻後便有一隊戎裝人馬奔來,是護衛雲洲王的隊伍。見阿瓦負傷嚴重,所有人都面如白紙。他們帶來了馬車和懂醫術的巫者,為阿瓦處理傷口後便将他扶上馬車。

這時,賀蘭砜忽然在阿瓦身後跪下。

“雲洲王,請你為我救一個人。”

賀蘭砜不能與雲洲王同乘,但阿瓦給他留下了一個巫者,陪他回家。

阿瓦命他起身:“救什麽人?”

“我的朋友靳岄。”賀蘭砜說,“他原本是大瑀質子,現在是烨臺賀蘭家的奴隸。今日他被天君召到王城,但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阿瓦皺眉不解:“你拼死護我一命,你可以用這份恩情跟我要牧場,要女人,甚至要議堂中的一席之位。用在奴隸身上,豈不浪費?”

“靳岄是我的朋友。”

“奴隸是奴隸,大瑀奴隸不是我們北戎人的朋友。”阿瓦打量他,“再說你現在已自身難保,怎麽還惦記別人的生死?”

“……他給過我狐裘。”賀蘭砜看着阿瓦,“當日餘溫,此生難忘。”

阿瓦笑了:“這又是什麽故事?”他支撐不住,緩緩在車內坐下。巫者與護衛催促他回王城,阿瓦對賀蘭砜說:“這個人我幫你救,你回家療傷吧,不必擔心。”

***

允天監中,大巫已經打起瞌睡。

靳岄不可能在此地睡着。他閉目養神,盤算着接下來見到天君應該如何應對。距離他被押送到允天監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仍未接到召見的口令。等待的時間越久,他其實越冷靜。這說明北戎天君尚未作出最後的決定。

允天監的門忽然被大力推開,一位年輕的巫者闖進來大喊:“大巫!”

大巫驚醒,登時跳起來。年輕巫者狂奔而來,與大巫耳語幾句後,大巫臉色突變。他顧不上眼前的靳岄,與巫者帶着塔中大箱小箱匆匆離去。

入王城的道路燈火通明,高臺上燃着青煙。

“雲洲王現在怎樣了?”大巫一路小跑。

“還能說話,但力氣不夠了。”年輕巫者緊跟其後,“他帶着九個随從出城找天星遺石,但九人中混入三個怒山部落的反賊,對雲洲王起了殺心。天君現正大怒,已經殺了十幾個禁衛。”

大巫抽抽鼻子,眼前正是王子居住的長盈宮,他聞到長盈宮內外都充斥着強烈的血腥氣味。

宮奴、議臣、将軍、後妃,無數人從王城乃至北都各個角落彙集而來,長盈宮燈燭齊燃,亮如白晝。雲洲王躺在床上,雙眸半閉,仍有說話的力氣,但面上全無血色。

大巫沖入長盈宮,顧不得與焦灼的天君問候,徑直闖入雲洲王寝室。

長盈宮外跪着一片烏鴉鴉的人,賀蘭金英和虎将軍也在其列。百臣将士低低耳語,虎将軍忽然說:“靳岄可算逃過一劫,天君現在是顧不上他了。”

賀蘭金英搖搖頭。他反倒愈發不安:雲洲王是天君唯一的兒子,他的生死至關重要,若是真的沒了,天君盛怒之下,只怕連靳岄也會遭殃。

***

有巫者一路陪伴照料,賀蘭砜腿上傷口漸漸止住了血。

回到家裏,先見到的是抱着卓卓的巴隆格爾。賀蘭砜半張臉都是濺上的血點,胸口袍子破了,腿一瘸一拐,渾身都是血的臭氣。卓卓怕得縮在巴隆格爾懷中大哭,見賀蘭砜走近,又張開手臂想讓他抱。

“乖,我現在抱不了你。”賀蘭砜坐下來,急喘幾口氣後問,“靳岄回來了麽?”

渾答兒和都則交換眼色,搖了搖頭。

賀蘭砜心中全是不安,他坐不住。擡眼一掃,阮不奇和陳霜也不在此處。

“大哥在哪裏?”

“還在宮裏,沒有回來。”

“我去找他。”賀蘭砜立刻站起,“他得救靳岄。”

巴隆格爾怒吼:“你自己半死不活,還要去救誰!渾答兒、都則,按着他!誰能跟我說清楚到底出了什麽事?賀蘭将軍把你們交到我手上,結果……賀蘭砜?!”

賀蘭砜推開衆人往府門走,但沒走幾步就開始打晃,整個人猛地栽倒在地上。卓卓哭着奔向他:“二哥死了!”

“沒死!你別哭!”渾答兒和都則把剛離開的巫者又叫了回來,數人将賀蘭砜扛進房裏,發現他呼吸急促,身體滾燙,已經昏迷過去。

賀蘭砜從昏睡中醒來時,窗外還是黑的,但隐隐有了銀亮的天色。卓卓睡在他身邊,小心地蜷成一團,以免壓着他。他身上所有傷口都被包紮處理完畢,熱燒退了,只覺得渾身幹渴。賀蘭砜小心轉頭看見靠窗的卧榻上躺着一個人,心頭一喜。

但那人打着牛鼾,一臉絡腮胡子……是巴隆格爾。

賀蘭砜心頭熱潮霎時變冷。一夜快過去了,靳岄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

他小心下床,把被子蓋在卓卓身上,親了親她的額頭。卓卓在睡夢中抓住他的手指,賀蘭砜低聲道:“乖,我去王城接靳岄回家。”

他從箭囊中拿出狼镝,藏在袍袖之中。阿瓦當時說的是“高辛人,我允許你使用這支箭”,賀蘭砜摩挲着狼镝光滑冰冷的箭杆,在心裏回答:我不需要你的允許。

他從後門離開,扶着牆往王城走去。

帶雪的陰雲沒有停留在山岳樹林中,它被風吹到了北都上空。小雪一顆顆落下來,賀蘭砜走一段、停一段,從路邊撿了根枝子支撐自己。路邊賣熱水、油茶、油餅和烤肉的攤子陸續開張,他走過暖燈與人聲,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

他相信賀蘭金英,當初大哥為了救靳岄一命而想盡辦法,今日也必定不會袖手旁觀。他也相信雲洲王,馳望原未來的主人不會說謊,北戎人對以命相救的恩情從不敷衍。

賀蘭砜說服自己去相信,但他無法冷靜。靳岄被帶走了,關在王城裏,而他和靳岄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早晨離家時的“我走了,你可別悄悄去回心院”。

他還沒跟靳岄描述過雪山上空的明亮圓月,他還想要帶靳岄去親眼看看明月出天山的場景。他要告訴靳岄,他懂得那兩句詩的意思。

雪落在賀蘭砜手上、臉上,他只是沉默地往前走。石頭砌就的高牆就在面前,他忽然站定。

阮不奇就在前方拐角徘徊。她手裏拿着兩塊磚頭,似乎想敲擊石牆。

“阮不奇?”

阮不奇回頭,驚得睜大了眼睛。

賀蘭砜慢慢走過來,阮不奇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濃烈的藥草味。她張了張嘴,但賀蘭砜先開口了:“你在做什麽?”

他看着少女手裏的磚頭:“……你也要救靳岄?這兩塊磚頭沒法敲破城牆。”

阮不奇擰着眉頭,朝他比劃。賀蘭砜大致猜到了:“你跟着車隊來的?靳岄從這個門進去了?”

得到肯定回答後,賀蘭砜心中稍定。“你回去陪卓卓,她醒來不見我,可能會哭。”他說,“我會帶靳岄回去。”

他拍拍阮不奇的頭,繼續往前走。

王城石牆極高,賀蘭砜走到那扇朱紅色高門前站定,胸口急喘,身上兩處傷都在隐隐作痛。他回頭再看,阮不奇已經不見了。

門前兩列兵士發現了他,但賀蘭砜沒有動彈,只是靜靜站在雪地裏,凝視着石牆之內的王城。王城最高處是允天監,高塔上方雪霧迷茫,長明火熊熊燃燒。

細小雪花從允天監高處窗口飄落,落到靳岄頭上時已經化成了水。

靳岄擡頭時,允天監的門也正好被推開。

大巫站在門前,身後一排熱烈燈火。

“出來吧。”老人疲倦不堪,“天君要見你。”

他解開靳岄手上的鐵環,換了另一種束縛的刑具。靳岄足上鎖了一個鐵球,一步步走得十分艱難。大巫身上滿是血腥氣,靳岄心頭劇跳,異常不安。

他聽見城門外有人敲響金鐘,鐘聲隐隐傳來,但他不明白這是什麽訊號。

石牆的另一側,守城門的士兵持刀對着賀蘭砜:“這是議臣下馬求報的達命鐘,你是什麽人,竟然敢亂敲!”

等看清賀蘭砜的臉,士兵的刀頓時舉得更高:“高辛人?!”

賀蘭砜從袍袖中拿出狼镝。

“我是烨臺賀蘭砜,賀蘭金英将軍是我的哥哥。”他平靜地說,“昨夜我在北都城外救了雲洲王一命。他遺留下一支狼镝,我來物歸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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