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害
雪霧迷蒙中,阮不奇用兩塊磚頭做吸盤,攀上城牆的望樓。
王城各角均設望樓,有士兵把守。但這望樓的士兵已經倒地大睡,陳霜靠在圍欄上:“你太慢了。”
“賀蘭砜那傻子耽擱了我。”阮不奇說話了。因許久不使用,她聲音有些嘶啞。
兩人便在望樓俯瞰城門前的賀蘭砜:“他說他能帶靳岄回去。”
陳霜:“怎麽帶?”
阮不奇低笑:“吹牛罷了。他身上有傷,說不定沒等到靳岄出來,他已經倒了。”
城門前幾位士兵靠近賀蘭砜,陳霜皺了皺眉:“他拿着什麽?”
很快,有士兵轉頭沖入城門,其餘人把賀蘭砜請到避風避雪處,态度恭敬。
“這傻子倒有幾分本事。”阮不奇扭頭看陳霜,“我還沒好好問過你,堂主既然讓我和岳蓮樓過來,怎麽又派你?他是不信我,還是不信岳蓮樓?”
陳霜對她拱手作揖:“陰狩說的這是什麽話,堂主怎麽可能不信你們。明夜堂最厲害的陰陽二狩都在北戎,足以說明堂主對靳岄的重視。畢竟這麽重要的事兒,換任何一個別人他都不放心,只有你倆才能把事情辦得穩妥……”
他話沒說完,阮不奇冷笑道:“別用你這油腔滑調的樣子說話,真惡心。”
陳霜笑笑:“簡而言之,你是女子,有些需要貼身保護的時刻不方便。我只是你和陽狩的補充,我一點兒不重要,你別生氣。”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肯定是岳蓮樓嚼的斷命舌頭。靳岄上次逃離烨臺的時機不合适,堂主怪我沒把人照顧好。可我已經第一時間想辦法通知岳蓮樓了!當時岳蓮樓就在烨臺附近,是他不肯正常露面,天天騎個破鹿在山裏裝屁神仙。他要是早一點兒出現,靳岄也不至于大風大雪的還帶上我逃跑。我也累!”
“堂主是生氣,可他氣的是岳蓮樓不是你。靳岄太倔,你即便能說話也難勸,何況你還扮成個啞巴。”
“不啞巴不行,我不像你,”阮不奇活動手腕,“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我沒學透。烨臺裏一堆臭烘烘的北戎人,就那什麽渾答兒都則,我不止一次想開殺戒。”
“允天監周圍空了。”陳霜說,“我方才探查,他就被關在允天監。是現在去救他,還是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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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不奇攀着細細的柱子翻上望樓頂部。天亮了,但仍舊一片灰白,小雪漸漸轉大,高塔之中的長明火被風吹得搖晃不止。
“靜觀其變。”她說,“除非北戎狗君殺人,我們才能露面。”
兩人同時躍出瞭望臺,像兩片輕盈的羽毛落入王城。
***
長盈宮外氣氛沉寂詭異。靳岄與大巫一行人來到時,只見到宮奴和內監頻頻出入,或是捧着一盆血水,或是行色匆匆,無人敢說一句話。
宮外跪着一片人,見大巫帶一位少年走來,紛紛噤聲。靳岄在人群中看到了賀蘭金英與虎将軍。相距太遠,靳岄無法看清兩人臉上神情。
才入長盈宮宮門便聞到濃烈血氣。宮中空間寬敞,地上是毛氈,牆上垂挂精美繁複的織毯,家具擺設不多,刀劍斧頭等武器倒成了牆上的裝飾。一面石屏風擋在眼前,上刻高山峻嶺,又有北戎詩句,描繪雲臺萬仞、朔風千卷。
靳岄和大巫站在門口,人們出出入入,說的都是北戎話,方言口音甚重,他聽得模模糊糊。因有風從門口灌入,又見大巫搖搖晃晃,他小聲說:“大巫,此處風涼,你不如尋個位置坐下。”
大巫瞥他一眼:“自己未知生死,還有閑心理會別人?”
“憂心自己生死與憂心你會否着涼,互不妨礙。”靳岄說。
大巫笑了一聲:“小東西。”
兩人并未等太久,石屏風後有人走出來,請靳岄和大巫進入。
屏風後是一個同樣寬敞的大廳,地上鋪着厚厚的赭紅色絨毯,頭頂有數十盞牛油火燭,懸挂在打造精巧的鐵藝燈籠中。靳岄擡眼匆匆一掃,看見眼前坐榻上有兩個同樣作北戎人打扮的男子。
左側的中年人胡子精短,面色油紅,目光冷淡倨傲,打量靳岄像審視一個罪人。另一位青年則靠在榻間矮桌上,左臂包紮着厚實繃帶。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跪下的靳岄,笑道:“質子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靳岄伏地不答,心中暗忖:年長那位必定是北戎天君哲翁,而年少的能在哲翁面前這樣說話,他應該是哲翁的獨子雲洲王。
雲洲王看似受了重傷,所以王城氣氛才會急變。但既然已經受傷,為何還要讓自己過來?靳岄沒有想明白,不敢擡頭。
看到靳岄腳上的鐵球,阿瓦奇道:“大瑀人人會功夫,質子也是?”
靳岄:“我只學過皮毛,不敢稱懂。”
“那為何還給你系個鐵球?”阿瓦對大巫說,“進我長盈宮就不要戴這些礙眼的東西,去了去了。”
立刻有人上前為靳岄解開手腳束縛。面對雲洲王的親切,靳岄滿頭霧水。
“忠昭将軍的兒子居然不擅長武藝,這倒有趣。”阿瓦對哲翁笑道,“阿爸,你也沒見過他?”
哲翁看了他傷勢一眼:“你少說幾句吧。”
阿瓦辯稱自己是因為痛得無法安躺,幹脆在這裏打發時間,等痛楚漸漸消退。
哲翁不明白阿瓦為何一定要見這位被囚在允天監的奴隸。兒子的傷勢令他心煩氣躁,說話也愈發不客氣:“當北戎的奴隸,感覺如何?”
靳岄仍是不答。
“擡起頭!”哲翁吼道。
靳岄只得回答:“和其餘奴隸一樣。”
他摸不準哲翁和雲洲王的想法,便把自己在烨臺所見到的奴隸生活一一講述:住的是臭烘烘的大帳子,寒冬裏赤着手腳到冰河鑿冰捉魚,烨臺人騎馬出行時他跟在後頭,沒有鞋子的雙足凍得發紅,幾乎死在馳望原上。
“可憐。”阿瓦很敷衍地搭話,立刻換了一個話題,“對了,你看過北都的燈節吧?你覺得和大瑀相比有什麽區別?”
“各有千秋。”
阿瓦大笑,瞬間扯動傷口,忙穩住身形喘氣:“你倒有趣,換了平常人,都要為北都燈節說幾句好話的。我聽說梁京燈節上還有房子這麽高的四腳怪獸?”
他說的是赤燕進貢的大象。大象是梁京燈節巡游的例行節目。彼時宮中将臣列隊穿過朱雀大道,無數宮娥太監擒燈把盞,大象走在最後,最受孩子們歡迎。赤燕人擅長馴象,奉象為神,象神身上往往坐着許多美豔的赤燕少女,大筐子裏裝着無數銅錢。大象走一路便用象鼻撒一路,孩子們跟在象隊之後撿拾銅錢,十分快樂。
阿瓦聽得興起:“阿爸,明年歲除,我們也去赤燕要兩頭大象?”
靳岄:“大象不耐冷,在北戎活不下來。”
随即他便見雲洲王露出笑容:“那我們去梁京看。”
靳岄立刻伏地跪下,不敢再接話。
此時長盈宮外有禁衛通傳進入,他與天君見禮後,湊在阿瓦耳邊說了幾句話。阿瓦又是驚訝又是好笑:“他把狼镝也帶過來了?”
他似乎并不生氣,看了靳岄一眼,在禁衛耳邊低聲說話。禁衛軍領命而去,阿瓦換了個姿勢,忍痛舒出一口氣:“靳岄,你知道列星江現在發生什麽事麽?”
哲翁似笑非笑,又瞥一眼漫無邊際的阿瓦。
“有所耳聞。”靳岄答。
“江北十二城都是好地方。”阿瓦問,“你去過麽?”
“沒有。”靳岄心知北戎人選中他為質子,一定已經将他過去生活調查清楚,因而也毫不隐瞞,“我出生于封狐城,回梁京後再沒有離開過。”
阿瓦摸着下巴:“封狐……西北軍的軍部?那你見聞可不少。”
靳岄決定掌握主動權,将這場漫長而不着邊際的對話,拉到他真正想把握的方向上。
“那時年幼,許多事情都當作閑談,不求甚解。”他恭恭敬敬答道,“與北戎天君、雲洲王相關之事,還是在北都聽百姓談論,靳岄才得知的。”
哲翁來了興趣:“他們怎麽談論?”
“天君現在是為北戎建萬世功業,百姓都期待春後牧場南移,羊兒馬兒有更好的草。”靳岄頓了頓,裝作猶豫,“不過……”
阿瓦立刻附和:“不過什麽?”
“也有人稱,天君和雲洲王屠城上了瘾,這回也要殺盡江北十二城讨彩頭。”
哲翁臉上笑意盡去,冷冰冰道:“是什麽人嚼這辣混子舌頭?”
“大多是怒山、格倫帖或岐生人。”靳岄小聲說,“這些話聽過便罷,不能當真。”
哲翁把茶碗磕在矮桌上,當的一響:“為何不當真?我确實屠了怒山、格倫帖和岐生,怎麽?你不敢談?”
***
賀蘭砜在城門等了很久。城門的士兵得知他是賀蘭金英的弟弟,又是畏懼又是敬重,讓他在石牆下坐了一會兒。
他的發色和瞳色少見,士兵們對他好奇,總忍不住偷偷打量。守夜的士兵已經全部換班,才有穿禁衛軍服飾的人出來與門将說了幾句。
他來到賀蘭砜面前,恭敬客氣:“賀蘭砜,雲洲王讓我來帶你進宮。”
賀蘭砜随他穿過那扇朱紅色大鐵門,才開口道:“我認得你。你是昨夜護送雲洲王回來的禁衛之一。”
那禁衛立刻笑了:“我也認得你!雲洲王昨天出行,原本帶了二十多人的護衛隊,他嫌人太多,單單挑了最親近的九個人,誰料……多得你仗義,不然我們這幫人都要掉腦袋。”
哲翁已經殺了不少禁衛,僅剩的這幾個是阿瓦清醒後求情才留下來的。這人心有餘悸,看到賀蘭砜不禁愈發親近。他知道他身上傷勢不輕,又在冰天雪地裏呆了這麽久,經過禁衛營時特地給賀蘭砜端了一碗熱油茶。
賀蘭砜惦記靳岄,匆匆喝下又催促他前進。禁衛笑道:“雲洲王和你的奴隸正說着話,不需擔心。”
賀蘭砜:“天君呢?”
禁衛:“天君也在。”
賀蘭砜一顆心立刻懸了起來,走了一段才開口:“我知道天君不是不講道理、胡亂殺人的大王,要不然他也不能留我們高辛人在烨臺生活,還讓我大哥當将軍。”
禁衛立刻笑道:“天君是明君。”
“只是……”賀蘭砜壓低聲音,“天君平定五大部落內亂之事,确實有些殘忍。”
北戎境內有青鹿、怒山、格倫帖、岐生與烨臺五大部落,青鹿最大,怒山次之,烨臺最小。老天君是青鹿部落的人,五大部落的內亂正是從老天君死亡之前開始的。
老天君死前執意遣兵大瑀,但在邊境上被靳明照打敗,死傷無數。當時北戎後陣空虛,素來不服從老天君的怒山與格倫帖、岐生三個部落挾持烨臺虎将軍,四大部落共同出兵壓脅北都,逼老天君退位。
哲翁在邊境負傷回到北都後,才知老天君已經去了。他在混亂中接任天君,集結殘軍兩萬餘人,先掃平軍隊最少的格倫帖部落,打破三部落之盟,釋放烨臺虎将軍。烨臺脫離三部落控制之後,與哲翁合力夾攻岐生部落。岐生部落死傷過半,三部落之盟徹底破碎。
此後,格倫帖與岐生殘餘軍隊任由哲翁調配,哲翁集結四個部落近六萬兵力,徹底踏平最先拔旗造反的怒山部落。
怒山部落背靠大山,擁有僅次于青鹿部落的大片草原牧場,人丁興旺。但持續兩年的戰争中,怒山人死的死傷的傷,塵埃落定之後,哲翁屠盡怒山營寨兵丁。
傳說怒山部落背後山脈中有巨大山坑,填埋的全是怒山人屍骨。哲翁不允許怒山人祭拜,不允許任何儀式,任由野獸猛禽啃噬。于是在寂靜夏夜,常能聽見群山夜哭,更有伥鬼伏路、陰燈霸道,十分駭人。
也正因此,怒山部落許多人對哲翁和雲洲王心存怨恨,暗殺行刺之事接連不斷。
那禁衛十分欽佩雲洲王,這時不免要為雲洲王辯白幾句:“平亂當然得狠一些,否則我們這些跟着雲洲王出生入死的人,不知會死在什麽地方。”
說話間,禁衛已将他帶到長盈宮側門。側門看不見宮前廣場那浩蕩一片人,禁衛示意賀蘭砜放輕聲音、不要說話。走過幾個曲折處,兩人剛踏入一扇門,賀蘭砜立刻聽見了靳岄的聲音。
“……屠江北十二城城百害而無一利,天君要立萬世功業,這種無利又損傷天運的事情,我想天君絕不會做。”
他心頭乍一松,又一緊。
靳岄說完這句話後,宮中并無人聲。賀蘭砜只聽見茶碗與桌面碰擊之聲,氣氛凝滞,如同膠着。
一牆之隔便是哲翁、阿瓦與靳岄對談的正堂。大巫與雲洲王王妃站在旁側,一聲不吭。
“百害?”哲翁輕笑,“北戎控制馳望原這麽多年,從來沒聽過屠城有害的說法。大瑀人,你今日能說出一百個害處,我便饒了你,饒了江北十二城的大瑀百姓。”
靳岄心頭一緊:百個?!但他很快讓自己冷靜,這至少是他争取來的一個希望。
“請天君給我一盞茶功夫……”
“不,現在立刻說。”哲翁笑着,“聽說大瑀人多急智,不知靳明照的兒子有沒有這樣的頭腦?”
阿瓦忽然嗆咳兩聲,忍着劇痛似的,擡了擡手:“他能說,我可聽不了那麽多。十個吧,說出十個,有理有據,我就放了你。”
哲翁扭頭看他,阿瓦半閉眼睛,眉頭皺得死緊,哼哼地呻吟,王妃愁眉緊鎖地候在一側。哲翁于是不再勉強:“十個害處,現在就說。”
宮中燈燭齊亮,油脂燃燒的氣味混合着藥草、鮮血與烈酒,将靳岄徹底包圍。他像落在一處迷霧之中,出口模糊,而他除了摸索前進,別無他途。
跪得久了,他膝蓋發疼,雙足麻木。阿瓦撐在矮桌上看他,忽然說:“站着說,別跪了,跪着不像樣。”
哲翁忍不住又瞧他:“阿瓦,你認識這奴隸?”
“不認識。”阿瓦非常坦蕩,“今天第一次見。”
“那你……”
哲翁話音未落,站直了的靳岄已經開口:“第一害,當屬損傷百姓性命。水有源,則其流不窮,木有根,則其生不窮。百姓乃國之根基,損傷百姓性命,如同截木斷水,毀壞根本。”
哲翁冷笑:“平平無奇。”
“第二害,是壞了江北十二城秩序。江北遠離梁京,十二城城守雖無太大作為,但多年來維持北戎與大瑀通道開敞,從無阻礙。一旦屠城,城內秩序必定大遭破壞。立序難,破俗易,尤其城池內序,毀壞後再重新頒立,難上加難。”
他停頓片刻,又添一句:“就如同五部內亂之後重建秩序,天君與雲洲王必定比我更清楚其中艱難。”
阿瓦坐直了,哲翁也放下了手中茶碗。
“第三害,是損壞城中建築。”靳岄站得筆直,聲音清脆幹淨,音調無一絲顫抖猶豫,仿佛一切文章全在心胸中,“江北十二城靠近北戎,移風易俗許多年,城鎮建築鱗次栉比,萍洲、碧山、桑丹等大城更是氣象莊嚴,既有大瑀風貌,又有北戎氣度。屠城定會伴随毀城,火燒、搶砸更是不可避免。城中建築并非一日造成,若是受損,複原極難。”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緊緊絞在袖中:“第四害,則與船有關。”
此言一出,哲翁與阿瓦果然顯出興趣。靳岄愈發肯定,北戎對自己沒有造船和渡江作戰能力,始終耿耿于懷。
“碧山城郊有列星江江北最大港口。而在碧山城港口做事、造船、通航、運輸之人,絕大部分是大瑀人。這些人若是沒了,北戎若想再造能穿渡列星江的大船,至少要等上十年。”
哲翁長嘆一聲,那張嚴峻而無笑意的臉上,破天荒地顯出了勃勃興致:“繼續說。”
靳岄點點頭:“第五害,則是會傷北戎人的心。大瑀北戎來往極多,江北十二城中兩國通婚聯姻的人自然也不少。大瑀的丈夫,大瑀的妻子,或是同大瑀人生下來的孩子,該殺或不該殺?若屠城令真的下來了,誰又負責去區分什麽人該屠,什麽不能屠?在屠城中,誰又能保證不會傷到一個北戎人?”
阿瓦轉頭看向哲翁:“他前頭說的四害我都想過,但這一害确實出乎意料。”
哲翁沒理會他的打斷,重複道:“繼續說。”
“前五害與江北十二城相關,後五害則直接影響北戎軍隊與天君的萬世功業。”他神情嚴正,仿佛眼前并非異族宮殿,而是可讓他暢所欲言的朝堂,“第六害,屠城定會令軍紀懈怠。實際上,在中原大地上,千百年來土地數易其主,屠城、屠村之事史書都有記載。将士經歷長期戰鬥,原本已極度疲憊,屠城令是發洩的開口,它确實令憤怒之人得到宣洩,但軍中那些不願意屠城的士兵和将領又如何自處?”
阿瓦追問:“如何說?”
“不想殺人的,卻偏偏手刃千百人命,樂于殺人的,則把屠城當作練習。兩類人還要回到同一個軍營一起生活,隐藏的危機難以消除。”
在他面前,哲翁和阿瓦已經完全聽得入了神。
而一牆之隔的賀蘭砜看不到靳岄,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他從未聽過靳岄用這種方式和口吻說話,那仿佛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認識的大瑀質子了。
“第七害,屠城會令天君染上一身罪孽。天君是馳望原的神子,降世是為了歷練人間萬事,神子終會回到天神身邊,他不能帶着罪孽與血債回去。”
哲翁忽然朗聲大笑,對大巫說:“這是你說的?”
大巫蒼老的眼睛盯着靳岄,淩亂的白胡子裏藏着一個笑:“我不過随口一說,他竟然記住了。”
靳岄朝大巫拱了拱手,又站直道:“第八害,屠城有損大瑀和北戎情誼。兩國相鄰,素有通商往來,即便江北十二城劃歸北戎,這商賈政事、說唱游樂,仍能來往。可一旦屠城,北戎與大瑀便成永世死敵,此傷如天塹深淵,永遠不可彌補。”
他忽然停住了,因為看到哲翁竟然輕輕點了點頭。
“第九害,屠城将令天君成為令人恐懼的象征。”
“恐懼?恐懼有何不好?”哲翁出聲問。
靳岄想了想,回答:“大瑀有一句話,治國者不忘漁樵。漁人樵夫,身份低微,但若為君者能将至低微之人的生死、寒暖、貧富記在心中,百姓會敬重仰望你,而不必恐懼你。恐懼會生出怨怼,怨怼則帶來動亂,所以,君應使民敬之,而非令天下懼之。”
阿瓦完全忘了自己手臂的傷,竟然鼓起掌來。
哲翁問:“第十害呢?”
“第十害與天君的萬世功業息息相關。”靳岄微微仰頭,注視哲翁雙眼,他此時此刻其實把自己想象成父親靳明照,或是那位愛打他掌心又給他塞炒栗子的西席先生,“仰高者不可忽其下,瞻前者不可忽其後。百姓是長流水之源頭,是萬年木之根本。而天君好比大海汪洋,高天燦日,你有建立萬世功業之心,水會永遠流向你,樹會永遠靠近你。只有民心凝聚,才會有萬世功業。屠城令若頒下,則民心俱散,基業崩塌。”
靳岄一口氣說完,靜靜等待哲翁和阿瓦的反應。
哲翁眼睛微微眯起,一瞬不眨地注視靳岄,像狼注視自己的獵物。阿瓦鼓掌把傷口又弄裂了,他手上淌着血,卻還興奮不已:“阿爸,他說的可比龍圖欽好太多了!不是,我們議堂裏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人。”
“龍圖欽那雙眼睛也太老了。”哲翁笑道,“怎麽就看走了眼呢?”
靳岄察覺氣氛不對,連忙跪下。他記得“龍圖欽”這個名字,當日在萍洲城與大瑀簽訂萍洲盟、指定要他當質子的,就是龍圖欽。
哲翁此時确實很想把龍圖欽拎過來,先狠狠扇一巴掌。龍圖欽在梁京見過靳岄,他說靳岄與靳明照确實一點兒不像,不僅膽小怕事,又沒有偉略韬策,因病弱而顯得蒼白瘦小,總是被仁正皇帝幾位皇子帝姬圍在一塊兒捏手揉臉,不敢反抗。
靳明照生了個廢物兒子——龍圖欽當時是這樣說的。
哲翁慢慢開口:“靳岄,你知道賀蘭金英是北戎第一位異族将軍麽?”
靳岄忙回答:“知道。”
“你覺得如何?”
“賀蘭将軍神勇無敵,當之無愧。”
哲翁笑了:“我是問你,你覺得北戎讓一個異族人當将軍,好還是不好。”
靳岄的心繃緊了。他一時無法解讀出這是什麽信號,但……誇北戎天君,總是沒錯的。
“收攬人才,不拘一格,天君果真有神子氣概。”他盡量把這句明顯得過分的馬屁說得真誠,“凡有用之人都可在北戎施展才華,天君如此……”
“那你呢?”哲翁不想再聽他撒謊,打斷了問。
靳岄一愣:“……我?”
哲翁居高臨下看着他:“靳岄,你願不願意在我的議堂裏,輔佐我成就萬世功業?”
靳岄跪在地上,只覺得通身冰涼,骨頭發顫。——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後果!
鍘刀就在頭頂,他幾乎能感受到鋒銳刀刃緊貼着頸後皮膚:哲翁在等他的答案。他立刻清晰地想起了大巫的話——他是該殺的人。
這或許是哲翁給他的一根救命稻草,但他不可能讓自己去握。在北戎當官兒,在北戎享受榮華富貴,這樣的事情他一時一刻都沒有想過。
“大巫說,你該殺。”哲翁慢慢道,“他從你身上聞到了雛鷹的味道。但我覺得他看走了眼,靳岄,你是雛狼,必成大器。但雛狼若不能為我所用,何必讓他活在世上?”
靳岄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地上的織毯。織毯花色複雜,令人目眩。他又聽見哲翁說話:“我從未想過屠城,但害處沒有你說的那麽深入。”
靳岄心頭松了一瞬,但緊接着又提了起來。
“我給你機會,是想看看你到底有沒有靳明照的影子。靳岄,我很欣賞你,我給你一個機會。你面前有兩個選擇:現在就死在馳望原,連骨頭都沒人收攏,或者進議堂,吃好穿好,以北戎議臣的身份風風光光回大瑀,讓梁京的人看看你有多威風。”
他停口的時候聲音像徹底消失了。賀蘭砜需要緊貼在門上,才能聽清楚另一面的聲音。
“我不入議堂。”靳岄說。
“你不仔細考慮?”
“不必考慮。”靳岄跪在地上,背脊挺直,毫不畏懼,“我是大瑀人。”
哲翁坐回矮榻上,面色陰沉,顯然不打算再給他機會。但剛擡起手,阿瓦忽然打斷了他的動作。
“阿爸,我忘了一件事。昨夜救我的烨臺牧民,恰好就是賀蘭金英的弟弟。”阿瓦笑着看看猛地擡起頭的靳岄,“我還有一支狼镝在他手裏。為了救我的命,他自己也受了重傷。”
“你是雲洲王,他當然要豁出性命救你。”
“當時他不知道我身份,甚至我與他才剛剛見面。”阿瓦說,“他以命相搏,這份恩情我還沒想清楚如何回報,你這邊就讓他家小奴隸去死,這不好。”
哲翁似笑非笑:“我說你今夜怎麽突然這麽熱心,要見這小奴隸,還東拉西扯說這麽多廢話。……好吧,那就讓他繼續當奴隸,一生都是我北戎的奴隸。”
話說完,他起身欲走。經過靳岄身邊時,他忽然停下腳步。
靳岄伏地跪趴,雙手平伸,這是奴隸觐見天君的禮儀。
他雙臂光滑幹淨,沒有傷疤。
“……你沒有奴隸印記?”哲翁問,“沒有印記,還怎麽做北戎的奴隸?”
靳岄一顆心忽然怦怦急跳。
“阿瓦,你那救命恩人是他的家主?就在長盈宮裏?”得到肯定回答的哲翁長聲大笑,“那就讓他給這大瑀人打印記吧。”
***
雲洲王的人把賀蘭砜請出來時,靳岄正被人扣住肩膀,不讓他動彈。
堂中地爐熊熊,一根火烙在裏頭燒着。
“烨臺賀蘭家,有家标嗎?”哲翁問。
賀蘭砜甚至沒聽到哲翁的問話,他只是望着靳岄。靳岄也瞪着他,那雙黑珠般的眼睛裏盡是他看不明白的情緒。
“沒有。”阿瓦代替賀蘭砜回答,“他一家都是高辛人,高辛人在北戎怎麽可能有家标。”
“那正好,既然在長盈宮,就給這奴隸打雲洲王的家标。”哲翁笑道,“縱然是奴隸,也比別的奴隸高上一級。”
賀蘭砜生硬回答:“他不必打。”
阿瓦咬了咬唇角。哲翁細細打量賀蘭砜:“你倒和你父親長得相似。聽聞他有三個孩子?除了你和賀蘭金英,還有誰?”
有禁衛在賀蘭砜身後推了他一把,他不得不跪在哲翁面前。
“連天君的話都不聽了,烨臺賀蘭家的人,是想造反嗎?”那人呵斥完了,趁彎腰時輕聲對賀蘭砜說,“別犟!雲洲王想幫你,可天君正怒着,你家有三百條人命也不夠死的。”
他将火烙塞進賀蘭砜手裏讓他握着。
烙鐵卡在木制的杆子上,火烙只有銅錢大小,燒得通紅。賀蘭砜拿着火烙站起,走到靳岄面前。他抓住靳岄的手,發現那細弱的手臂在自己手裏細細顫抖。
“求你……別……”
靳岄頭一次哀求他,那雙曾經快樂的黑眼睛浮起了薄薄的眼淚。他看向賀蘭砜的眼神變陌生了,帶着畏懼和強烈的痛苦,手臂在賀蘭砜掌中打戰。
賀蘭砜想把手抽回來,但那禁衛已經捋起靳岄衣袖,露出他白淨的胳膊。
哲翁喝淨了碗中油茶,閑談似的對阿瓦說:“已經當了我北戎的奴隸,還惦記着自己是大瑀人。什麽大瑀人、北戎人,奴隸怎麽能算人?”
他笑道:“打了這印記,他不過是馳望原一頭牲畜。”
靳岄緊緊閉上眼睛。賀蘭砜把火烙懸在他胳膊上,離得很近。但火烙始終沒有落下來,只有熱燙的溫度炙烤他的皮膚。
他睜開眼睛,撞入賀蘭砜的狼瞳裏。
在滿室濃烈的複雜氣味中,靳岄忽然聞到賀蘭砜身上的血氣與藥草氣味。他這時候才發現,賀蘭砜胸前衣襟被刀割裂,裹着厚布,腿上更是一圈洇透衣料的血。從來行動如風的高辛人,此時面色蒼白虛弱,搖搖欲墜。
腿受了傷,不能騎馬,他是走來王城的。他陰差陽錯救了雲洲王一命,雲洲王說他“以命相搏”。賀蘭砜的“以命相搏”,讓雲洲王今夜竭力保下自己一命。靳岄掉下淚來,他心頭萬千種痛苦,最後只嚅嗫說了一句:“你疼麽……”
火烙始終懸空,不得落下。賀蘭砜咬着嘴唇,他不能給靳岄打奴隸印記,他無法下手。
哲翁嘿地一笑,拍桌而起。
就在此時,賀蘭砜身後閃過一個人影。大巫一把抓住賀蘭砜的手,重重下壓,火烙頓時落在靳岄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