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壽(1)

這是個太難回答的問題,靳岄低頭撣去鞋面的浮塵。他思忖了很久,細細地想着自己會不會想念賀蘭砜或者北戎。最後忽然想起,他應當考慮的,是怎樣回答才不會讓賀蘭砜惱怒。

每次見到岳蓮樓或是與陳霜談起以後的安排,他總生出憂心忡忡之感。陳霜提醒他不能讓賀蘭砜氣急,必須順着賀蘭砜的意思,保證賀蘭砜在之後的行動中會做出對靳岄有利的事情。

他們認為欺騙賀蘭砜是必然之事,靳岄三番二次回避,說明他善良過頭以至于懦弱。

但唯有在現在這個問題上,靳岄并不想對賀蘭砜有任何欺瞞。他知道賀蘭砜是真心想聽答案。

“我不知道。”靳岄說,“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回大瑀。”

“按雲洲王的意思,我們若是幫他的忙,他會讓你脫去奴籍。”賀蘭砜想了想,又說,“但他不值得信任。我知道你在北戎過得不高興……”

他頓了頓,低聲說:“你不會想我。”

賀蘭砜說得很肯定,靳岄一時間無言以對。直等到賀蘭砜來來回回把手中的狼镝擦了十幾遍,靳岄才開口:“獲得自由的奴隸是長了翅膀的大鷹,我不想北戎,也不想你。”

賀蘭砜把狼镝的箭尖輕輕磕在屋頂瓦片上,點了點頭。他對這個答案毫不意外,這令靳岄心頭有愈發強烈的惆悵。他按了按胸口,站起身,袍角被猶寒的春風吹開。

“我聽巴隆格爾說,北戎的奴隸是走不出邊界的。只要奴隸想逃,北戎的箭就會刺穿他們的心髒,就像你用狼镝殺死刺客一樣。”他輕聲問,“如果我真的逃回去,你會用北戎最鋒利的箭射殺我嗎?”

幾乎沒有一瞬猶豫,賀蘭砜扭頭看他。

“狼镝不攻擊朋友,它只會刺穿敵人的心髒。”他斬釘截鐵,仿佛起誓,“我永遠不會把它對準你。”

靳岄怔怔站着。春風太冷了,他手腳是冰涼的,但胸中卻像被賀蘭砜點起了一團火,又暖又熱。

***

又過一日,賀蘭砜果真去見了雲洲王。

雲洲王在王城中有自己的宮殿,但他平日多在軍營中活動。駐守北都的軍隊有兩支,其中一支便是雲洲王率領的青鹿蠻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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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砜在蠻軍軍部等了一會兒,阿瓦風風火火沖進來,看到他便露出歡喜笑容:“你果然來了!”

他親熱地擁抱賀蘭砜,滿臉驚喜,仿佛賀蘭砜來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賀蘭砜臉上表情很淡:“我願意當你的随令兵。”

阿瓦左右看看:“靳岄呢?”

賀蘭砜不答,神情倨傲。阿瓦沒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起初是他掌握着靳岄命運,以此拿捏賀蘭砜,但現在賀蘭砜成了他的随令兵,變成了可以用賀蘭砜拿捏靳岄甚至賀蘭金英,這個小圈套帶來的效果實在太過令他高興,見不到靳岄也不算什麽遺憾了。

他命人上茶上肉,接待賀蘭砜好好吃了一頓,賀蘭砜旁敲側擊問了半天,始終不知道自己這個随令兵要做什麽。

“你難道還沒想好如何安排我?”

阿瓦哈哈一笑:“吃飯!吃酒!”

賀蘭砜酒量不錯,但他在阿瓦面前敞不開懷抱。見他喝得客氣,阿瓦便提起了賀蘭金英:“你大哥酒量倒是不錯的,我同他喝過酒。”

他似是閑聊,談起了賀蘭金英飛快晉升的秘密。

賀蘭金英在此次南進戰役之中,因處理果斷而得到破格擢升,但不少人認為他是運氣好。他之前在白雀關戰役中從普通士兵升作百夫長,同樣也被看做借了運氣的功勞。

大瑀和金羌在白雀關鏖戰,北戎旁觀,做好了助戰的準備。靳明照率領的西北軍骁勇善戰,一開始金羌并不能讨到什麽好處,甚至連北戎旁觀的軍隊也吃了點兒小虧。

率北戎軍的是岐生部落的一位将軍,一直看賀蘭金英的狼瞳不順眼。他率軍後撤十裏,卻不允許賀蘭金英随隊後撤。賀蘭金英不得不領着一支十人左右的小隊,游走于大瑀和金羌的戰場外圍,搜集情報。

正在在這搜集情報的過程中,賀蘭金英立了功:他發現西北軍駐守的一處缺口,并把缺口位置告知金羌軍,金羌軍得以巧妙地進入封狐城內部,從後方打了靳明照一個措手不及。這次偷襲正是大瑀西北軍大敗的起點。

賀蘭砜愣住了。他記得賀蘭金英十分敬重靳明照,最後連靳明照的屍體也是賀蘭金英收殓的。

“賀蘭金英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果斷。能在瞬息之間做出判斷,依賴直覺與經驗,是将才必備的天賦。”阿瓦邊喝邊說。

賀蘭砜此時明白,是自己太天真了。

即便賀蘭金英如何敬重、感激靳明照,當他在戰場上,他就只是一個北戎士兵,所做的一切選擇都必須站在北戎利益的立場上。而出于敬重與感激的回報,是讓他在清理戰場的時候保護了靳明照的屍體,并且在回北都時撒了一個謊,截留了靳岄的性命。

“你大哥說可以從靳岄那兒套問出梁京的地圖,我起初是信的,但現在我知道,這不可能。”阿瓦笑道,“如果我和父王知道靳岄是這樣一個角色,當日絕對不會同意賀蘭金英留他一條命。”

“……但你現在需要靳岄。”

“現在是現在,當時是當時。”阿瓦喝了一口酒,忖道,“大瑀質子能留下一條命,實在是運氣太好。”

賀蘭砜與他碰了碰酒碗,平靜道:“我已經答應當你的随令兵,以後大可不必時刻用靳岄來提醒我。他是我家的奴隸,僅此而已,我見他孤苦可憐,多同情一些,你總提起他,反倒讓我覺得古怪。”

阿瓦愣了一會兒,大笑道:“那什麽……狐裘呢?這個是什麽故事?我想聽。”

賀蘭砜可完全不想說。他漸漸發現,自己認定的狐裘之恩,在許多人眼中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值得他這樣熱烈對待。

這場酒喝了多久,阿瓦就問了多久。要不是他的随從有事通報,只怕他會連靳岄在賀蘭砜家中怎樣生活都要一一逼問。

随從說的事情與回心院相關,賀蘭砜豎起耳朵,聽得一句“朱夜姑娘當夜一定會到”。

賀蘭砜一下為他大哥揪緊了心:“你們找朱夜有什麽事?”

“噢,對!你們都是高辛人,應該是認識的。”阿瓦笑道,“父王的天壽節,馳望原各部都有禮物或人丁送來。我想起高辛族滅族多年,但又聽說有高辛歌姬在北都活動,彈得一手好琴,便打算邀請她參加天壽慶典。”

賀蘭砜:“只是來彈琴?”

阿瓦興趣很濃:“聽說她被稱作北都第一美人?”他說着,搓了搓下巴的短須。

這可是個不得了的消息。賀蘭砜回去路上很為大哥擔心,生怕他的勒瑪被人看中。可朱夜與大哥并無任何約定,她是完全自由的,選擇誰、選擇留在哪兒,全憑心意。

這其中懊惱與焦慮實在沒法對別人談,賀蘭砜回家見到靳岄,立刻把他拉到一邊說悄悄話。

渾答兒在遠處走過,扭頭問都則:“他倆不是吵架了嗎?”

都則:“吵過嗎?”

渾答兒:“可真氣死我了,怎麽人人都喜歡賀蘭砜。”他轉過彎,看見給卓卓烤豆子的阮不奇和陳霜,手又癢了,迅速摸一把少女的發髻。阮不奇回頭看他,眼神很兇,但渾答兒完全不怕:“來打我呀!”

陳霜:“……”

卓卓:“我來打你!”

那邊鬧騰着,靳岄細細問賀蘭砜見雲洲王的詳情。倆人都沒再談那天的争執,也沒聊回大瑀或者狼镝的事情,一切像是落葉掉進水面,漣漪散去了也就散去了,誰都不願意回看。

得知朱夜将要去參加天壽節慶典,靳岄先給了賀蘭砜一個眼神:“你還說朱夜不好看。”

“我沒覺得好看。”賀蘭砜很固執。

“可是我們能做什麽?”

這問題難以回答,也超出兩人能力範疇。賀蘭砜心道自己不應插手大哥之事,幹脆不再想,湊到靳岄身邊悄悄說:“天壽節當晚也會展示火龍。你上次沒看仔細,我到時候再偷偷帶你去。”

他果真見到靳岄眼睛發亮:“去哪兒看?”

北都看火龍的最佳地點有兩處,一是城南的城牆,二是允天監。城南城牆上人太多了,賀蘭砜這次打算借雲洲王的面子,讓靳岄偷偷溜進允天監。

“你還沒給雲洲王辦事,就先占他的便宜?”

“不占白不占。”賀蘭砜背靠大樹笑道,“他給我安排職務了,天壽節當天,我得在城南維持秩序。”

他想了想,又說:“給你帶豬胰油餅。”

***

賀蘭金英是天壽節前一天回來的。他是北戎第一個異族将軍,而且還是高辛族的将軍,天君把他當作一個吉祥物,要在慶典上給所有人展示。

于是他便回來了,風塵仆仆。

還未坐定,巴隆格爾便把賀蘭砜當上雲洲王随令兵的事情告訴了他。

靳岄還是第一次見到賀蘭金英臉色劇變,完全失态。讓所有人離去後,他和賀蘭砜談了很久。

當天夜裏,賀蘭金英把靳岄單獨叫去,給他倒了一小杯酒,請他落座。

“我不知道當日救你是對是錯,”他開門見山,“但我現在後悔了。”

兩人不再相互打機鋒,坦誠相對。

“靳岄多謝賀蘭将軍當日相救。”靳岄向他敬了一杯酒,“此前不知将軍好意,多有得罪。”

賀蘭金英咬着小小的金杯杯壁,雙臂大敞,靠在椅背,眯起眼睛看靳岄。兄弟倆雖然都有一雙狼瞳,但靳岄覺得,這兩雙眼睛是完全不一樣的。賀蘭砜看着自己時,是敞亮的熱烈和歡喜,賀蘭金英打量自己的眼神,則像是評斷、猶豫、度量。靳岄毫不畏懼地迎接他的眼神。

“……也不必謝我。”賀蘭金英仰頭,金杯中的烈酒滾入他喉嚨,他擡頭看着房頂椽梁,聲音發悶,“只怕之後你會恨我入骨。”

靳岄一時沒聽懂。

“離賀蘭砜遠一點兒。”賀蘭金英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低笑道,“別的人我不理會,但你若是害了賀蘭砜和卓卓,天涯海角,我也要你償命。”

靳岄忽然想起賀蘭砜說的事情。

“你知道朱夜要去王城參加天壽慶典麽?”

賀蘭金英動作果然一窒。

“據說雲洲王很喜歡她。”

賀蘭金英把手裏的酒又灌了下去。“誰不喜歡她呢?”他笑道,“你見過她的,她是不是北都第一美人。”

“你不擔心嗎?她是你的勒瑪。”

提到這個,賀蘭金英臉上霎時掠過一絲不悅和尴尬。

“她是我的勒瑪……”小小的金杯在他掌中打轉,靳岄聽見他低聲道,“可我不是她想要的人。”

***

天壽節當天,滿城張紅布彩,熱鬧程度比歲除更甚。北都人愛戴天君,個個喜氣洋洋,衣裙簇新。巴隆格爾幾天前就着人裝飾府宅,宅中本是大瑀風格,現在全挂上了北戎的飾錦,頗有些不倫不類。

賀蘭砜和賀蘭金英一早便離了家,一個去找雲洲王,一個入王城籌備慶典。臨走時巴隆格爾追上兩人,各贈了一雙嶄新的熊皮靴子。

賀蘭砜看那靴子,十分感動:“你之前不願意搭理我,就是為了做這個?”

“你這個是卓卓做的。”巴隆格爾熱情地将自己的靴子送到賀蘭金英手上,“将軍,這才是我的手藝。”

卓卓跟在靳岄身後,目光中全是強烈期待。賀蘭砜只好把那雙左右腳一大一小的靴子穿了上去。靴子上縫着個鹿頭,歪歪扭扭。“卓卓做得真好看。”賀蘭砜說,“就是鹿頭縫歪了。”

靳岄:“鹿頭我縫的。”

賀蘭砜:“歪得挺趣致。”

趁賀蘭金英和巴隆格爾說話,賀蘭砜竄到靳岄身邊小聲道:“晚飯時我再回來接你。”

渾答兒和都則也出門了,宅中最鬧騰的人全都離開之後,登時安靜許多。靳岄找到陳霜,與他互通訊息。

昨夜與賀蘭金英喝酒,靳岄總算從他口中問出白霓的去向。

賀蘭金英接到了北都的指示,他先将白霓引到大松林,那裏果然有人等待着。回到烨臺營寨後不久,賀蘭金英又把車隊的人領到了大松林。那時候白霓已經不見了。

按照指示,賀蘭金英在次日再次前往松林熊洞清理。熊洞中一片狼藉,全是被兩頭熊啃噬的殘肢,賀蘭金英沒有發現白霓的蹤跡。

陳霜大吃一驚:“他們被熊吃了?!”

靳岄點點頭。當日烨臺的阿苦剌組織獵熊隊,稱是冬眠的黑熊被驚醒,傷了烨臺的獵人。他現在醒覺,應該是那兩頭熊已經嘗過了人肉的滋味,之後才會故意襲擊烨臺的冬獵者。

“沒有白霓的屍體……白霓沒有死?”陳霜問,“是誰讓賀蘭金英這樣做的?”

“他不知道。”靳岄道,“或者他不願意告訴我實情。但我認為,應當與哲翁相關。賀蘭金英從北都回來,哲翁讓他處理我的事情,那白霓和車隊自然也會讓他經手。”

無論如何,白霓仍在人世的可能性越來越大。靳岄心頭情緒複雜,一面為那些慘死于熊口的将士文臣難受,一面卻也隐隐懷着希望:他能找回白霓,他一定能與白霓一同回大瑀。

傍晚時分,賀蘭砜終于回來找他。靳岄第一次見穿着一身随令兵服飾的賀蘭砜,十分驚奇。雲洲王的随令兵都是一身細銀鱗盔甲,內着深灰色衣褲,利落英偉。賀蘭砜腰上佩劍,背上是朱紅色大弓和箭壺,腰窄腿長,加上一張與北戎人迥異的英俊面孔,走在路上頻頻引來路人側目。

靳岄發現他長高了許多。

渾答兒和都則也回家吃飯,見賀蘭砜帶靳岄外出,忍不住又要冷嘲熱諷。巴隆格爾撺掇渾答兒等人帶卓卓去城南城牆看火龍,陳霜與阮不奇略一猶豫,分頭跟随。

為了不讓賀蘭砜發現,陳霜只是默默綴在靳岄身後。賀蘭砜完全沒發現他,一路上只顧着跟靳岄說話,給他介紹北都夜街各種各樣好玩新奇的東西。

在北都高空,火龍已經騰空,它随暮夜的春風緩慢搖擺。

有了雲洲王的通行牌與王城禁衛接應,賀蘭砜和靳岄順利經過城門,直奔允天監而去。

“你在這麽高的位置看過北都麽?”靳岄問。

賀蘭砜搖頭:“我一會兒還要去城南值守,你自己先看,我回來接你。”

靳岄愣住了:“你不同我一起?”

賀蘭砜:“職責在身,沒有辦法。放心,一定給你帶油餅。”

允天監就在面前,靳岄眼尖,看見大門敞開,一位高挑女子背着琴,大咧咧站在門前。

“是你們說我要參加慶典必須先在允天監接受‘清洗’,可你們又說女人不得進入,那我怎麽辦?”

靳岄和賀蘭砜對視一眼:是朱夜的聲音。

“女人,不得,進入,允天監!”大巫一邊咳嗽一邊在門內說話,“何況你身上有不祥的臭味!雲洲王這個兔崽子,讓他來跟我說話!”

朱夜擡腳,踏過允天監大門。

大巫咚地一敲手杖,憤怒大吼:“污穢!!!滾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朱夜:大家好,我來搞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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