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傷疤

岳蓮樓今日打扮與初見時、或是在回心院時都不相同。他一頭黑發全束在腦後,一身爽利的斥候服,腰間兩柄劍。因他靠得近,靳岄發現他發上确實有細小冰珠,俊臉上沒有一絲脂粉,所以身上氣味才迥異于前。

靳岄和陳霜幾乎同時爬起身。岳蓮樓輕輕關了窗,在靳岄身邊坐下,問他最近情況。

靳岄顧不得說自己:“你見到朝廷的人了麽?”

“沒有。”岳蓮樓見他瞬間黯然,捏捏他的臉,“但我已經把你的法子詳詳細細告訴了咱們堂主。堂主寫了老長一封信,親自去見那人了。”

“誰人?”

“宮裏一直在找你的那個人。”岳蓮樓說,“你放心,已經交到他手上了。我回來那天,堂主說那人已經跟梁太師會面,商議你的方法。此人究竟是誰,我沒見過,堂主也沒有說過。”

靳岄大松了一口氣。他不确定此法是否真的有效,但至少能為大瑀出一份力,他心中稍安。

但這位宮中的神秘人,着實令他猜疑。這人不可能是仁正皇帝,也不會是聖人。能直接面見梁太師的,靳岄心中一動:“是我的先生,謝……”

“不是。”岳蓮樓盯着他的左臂,緩緩道,“我之所以來去這麽快,因為明夜堂堂主、梁太師和那個人,現在都在碧山城。龍圖欽和梁安崇已經會面一次,據說不歡而散。”

靳岄迫切想知道北戎與大瑀如何商談,但連岳蓮樓也不可能知道這其中細節。他對靳岄的手臂感興趣:“你受傷了?怎麽包着?”

陳霜搬了張凳子坐過來:“打了雲洲王的家标。”

岳蓮樓一頓:“什麽?”

陳霜:“賀蘭砜下的手。”

靳岄立刻解釋:“他沒有。是大巫攥住他的手烙下去的。”

岳蓮樓抓住靳岄左臂,不言不語,仔細地拆開他裹傷的布條。陳霜手指在油撚上一彈,燈火亮起,他端着油燈靠近。

在昏黃燈光下,傷疤愈發顯得可怖。靳岄別過頭,岳蓮樓卻鉗住他的下巴,命他看着自己:“靳岄,你看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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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岄只是搖頭。他永遠忘不了哲翁說的那句話,因這個印記,他成了馳望原的一頭牲畜。或許還有更令他崩潰的,是他面對大巫、面對雲洲王與哲翁的時候,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在北戎是孤單的。他沒有援助,無論如何都難以逃脫,除了身為魚肉,任人宰割,他毫無其他辦法。

怔忪間,面前的岳蓮樓忽然低頭,吻了吻那處傷痕。

“小将軍,你是戰士了。”他笑道,“這是你的第一個勳章。”

他松了手,把靳岄抱在懷裏,力氣很緊。“我也有這樣的疤痕……當然不是奴隸印記,但對我來說,與奴隸印記并無任何區別。可有人告訴我,這是戰士的勳章,是我曾活在世上的證明。小将軍,這個印記不會令你有任何變化,你仍是你自己。”

他察覺瘦弱的靳岄在懷中放松了力氣。

“你傷在哪裏?”

岳蓮樓壞笑:“在你不能看的地方。”

靳岄不知真假,又是吃驚又是難過地看着他。被他發亮的眼睛看着,岳蓮樓也無法繼續扯謊了,他指着自己脖子上那個金圈與金圈環扣上的紅玉:“在這兒。”

對這顆紅玉,靳岄印象深刻。一是因為它色澤豐盈漂亮,無一絲瑕疵,通體潤澤,形狀圓整,是顆上好的血玉。二是因為,這玉初看像是嵌在頸上金環的吊墜中,但靠近細看,會發現它實際上陷在岳蓮樓的皮膚裏。

紅玉似是落在他鎖骨凹陷處的一滴新血。

岳蓮樓指着頸上飾物,笑道:“這玩意兒我自己可取不下來。”

靳岄一愣,片刻才意識到,金圈繞頸,竟是為了掩蓋環着脖子的一圈傷疤!

“……你可憐我什麽?”岳蓮樓揉他冰冷的臉龐,盯着靳岄帶了幾分不忍與難過的的眼睛笑,“你啊,自己還未脫險,怎麽總是記挂別人?我活得比你自在多了,不必可憐我。”

陳霜卻補了一句:“當時情況确實挺險。”

“好吧,确實,差點兒就死了。”岳蓮樓假裝打了個冷戰,“我若是沒了,你們只能認識岳鬼樓,豈不可惜?”

他開始一通亂說,手腳也不安分,一會兒揉揉靳岄的傷疤,一會兒戳戳陳霜的笑渦。陳霜平日對着靳岄倒是挺活潑的,但和岳蓮樓呆在一塊兒,他文靜得像第二個靳岄。

“你每次見完堂主都這麽高興,真挺惡心的。”他說。

岳蓮樓臉色一沉,裝作不悅,拎着陳霜衣襟扭頭對靳岄說:“你休息吧,我出去罵罵陳霜。”

兩人仍舊從窗口滑出,悄無聲息地攀上屋頂。岳蓮樓問陳霜:“阮不奇在哪兒?”

陳霜:“……你又要做什麽?”

“她和你,一塊兒罵。”岳蓮樓臉上笑容全無,眸色冷酷,“她是不是又擡出自己那套‘靜觀其變’的說法?堂主說過,無論任何情況,保護靳岄為上,她是忘了,還是故意不聽?”

兩人低聲交談,朝卓卓卧房奔去。

第二日賀蘭砜起床後,習慣性地往窗口矮榻看了一眼,之後才想起靳岄不在。他心情仍舊不好,叫醒卓卓時和妹妹吵了一架。到了後院看到阮不奇黑着一張臉在砍柴,賀蘭砜情緒更糟:“靳岄呢?”

阮不奇不理他。卓卓從賀蘭砜背上爬下,竄到阮不奇身邊看她。賀蘭砜在這兒呆得沒意思,端着一碗油茶又走了出去。

阮不奇昨夜被岳蓮樓狠狠訓斥一頓,十分懊惱,劈柴的力氣也沒收,一刀下去木頭完整裂成八瓣。

“我昨晚看到你跟陳霜說話了,還有一個很高的哥哥。”卓卓蹲在她身邊說,“阮不奇,你會說話呀?”

阮不奇登時一愣,手裏斧頭不由得攥緊了。

在廚房偷吃東西的野貓渾身一悚,夾着尾巴貼牆角溜走。但卓卓絲毫沒察覺阮不奇身上瞬間迸發的殺意,她搬了一塊大木頭放在阮不奇面前,邀功似的說:“這個給你砍。”

掂了掂手裏的斧子,阮不奇決定不用它。她太擅長制造意外和處理意外了,這裏是後院,讓一個幾歲的小姑娘遭遇不測,有太多工具可以使用。見血總是不好的。

不傷老弱婦孺,這是明夜堂七不殺令其中一條。但如今情況危急,阮不奇心想,若是堂主責怪下來,就推到岳蓮樓身上,畢竟昨夜是岳蓮樓反複提醒,一切以保護靳岄為上,所有事情都必須讓步。

“你會說話,太好了。”卓卓蹲在她面前,很快樂地說,“以後渾答兒和都則再笑你,我們可以一起罵他們。我教你罵人的北戎話,你教我罵人的大瑀話,好不好?”

阮不奇:“……”

她松開手裏斧頭,張開手臂。卓卓知道這是要抱她出去玩的意思,立刻跳進阮不奇懷裏。

“卓卓可以幫我保守秘密嗎?”阮不奇小聲說,“我的聲音被天神收走了,昨天才還回來。你看到的那個好看的大哥哥,就是天神的化身。你要是把秘密告訴別人,他立刻就會把我聲音收走。我有好多故事想告訴卓卓,沒了聲音,就說不了了。”

卓卓眼睛都亮了,拼命點頭。

***

“阮不奇現在脾氣怎麽變得這麽壞?”賀蘭砜說,“她天天帶卓卓,我怕卓卓被教壞了。”

巴隆格爾一頭霧水:“哦……但你跟我說這個有什麽用?”

賀蘭砜:“……随便說說。”

巴隆格爾:“你去找靳岄啊,平時不都跟他聊這種廢話麽。”他正在鞣制熊皮,不太想搭理賀蘭砜。

渾答兒得知賀蘭砜陰差陽錯救下的那個人居然是雲洲王之後,隔三差五就拉着都則跑郊外去閑晃,希望自己也碰上這陰差陽錯的“好事”。

賀蘭砜實在找不到人說話,扔了拐杖,連蹦帶跳,艱難爬上屋頂。他拿出懷中的狼镝,開始了每天一次的擦拭工作。純白箭羽上的污血難以擦除,賀蘭砜細細地用手指搓去羽毛上凝結的血粉。

他看着北都繁華街市,想起的卻是烨臺的草原。

烨臺是北戎最南端的部落,也是最早迎接春天的部落。歲除之後沒多久,雪就應該融化了,冰河解凍,寬闊草原一日比一日綠得快,小松林和大松林裏更是漸漸熱鬧起來。

他發了一會兒愣,聽見有人爬上來。

靳岄不聲不響坐到他身邊,和他一塊兒看蒼藍色天空上随風飛快游走的雲。

賀蘭砜看到他左臂袍袖下露出半個奴隸印記。靳岄沒有再把這傷痕裹起來。

箭羽上的污漬已經被搓光了,但染紅的羽纖無法恢複原色。賀蘭砜徒勞地搓弄它們,一言不發。

“聽說天壽節要到了?”靳岄先開口,“天壽節有燈會嗎?”

天壽節是北戎天君哲翁的生日,是北都人十分重視的日子。賀蘭砜對這些節日向來沒有興趣,他沒有回答。

等了一會兒,靳岄又開口:“渾答兒昨天從回心院帶了一些蜜果子,你吃麽?”

賀蘭砜換一張布,擦拭狼镝黑色的箭身。

“狼镝和高辛箭挺像的。”靳岄又說,“我給你畫一張高辛箭吧。”

賀蘭砜終于開口。

“我會去找雲洲王。”他說,“我會當雲洲王的随令兵。”

靳岄愣住了:“你不必……”

“不是為你,是為卓卓。”賀蘭砜盯着街面上熙攘的人群,沒看靳岄,“雲洲王可以用你來威脅我,當然也可以用卓卓。”

“噢……”靳岄有些喘不過氣,他不知怎麽回應。

“如果你回到了大瑀,你會想念北戎……”沉默許久後,賀蘭砜忽然問,“或者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你們覺得先意識到自己感情的是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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