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傳說(捉蟲)
賀蘭砜湊近靳岄的姿勢很令靳岄緊張。狼瞳裏映照出靳岄的模樣,他成了一個綠瑩瑩的缥缈的影子,藏在賀蘭砜的眼睛裏。
十六七歲的少年人成長太快,賀蘭砜長高了,壯實了,他已經是個具有威脅的男子,肌肉結實,身材漂亮高大。濃金色長發草草在腦後束起,幾縷散亂的、尚帶着煙火灰燼的發絲垂落額前,掩着他帶笑的、也藏着困惑與溫柔的眼睛。
目光幾乎讓靳岄胸口灼痛,他滾動着自己幹涸的喉嚨,垂下眼皮,抓住賀蘭砜手腕:“你這架勢,在大瑀要被人叫做登徒子的。”
賀蘭砜奇道:“登徒子?”
“就是不檢點、愛動手動腳的人。”他拂開賀蘭砜的手,“記住了,我不是卓卓。下次再胡亂碰我,我跟你不客氣。”
賀蘭砜根本不吃他的威脅,他也看出靳岄不是真的生氣,而是……他不知道是什麽,他分辨不清楚,也尚未有分辨的意識。看着靳岄洗布巾,賀蘭砜忽然一頓,一把從水中撈起靳岄的手。
靳岄手心發紅,略略腫脹,是被灼傷了。
賀蘭砜頓時想起靳岄摸過那些燒焦的屍體。他顧不得自己的傷了,倒了一手的藥油往靳岄掌上塗抹,無論靳岄怎麽說也不肯松手。
起初還覺得不好意思,但賀蘭砜太過坦蕩,他沒法勸他松開,只好放棄抵抗。
等把靳岄兩只手都細細抹好了藥油,賀蘭砜又仔細包紮上,低着頭小聲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火。”
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的死人。
他并不是頭一回來北都。以往只要有空、有錢,賀蘭金英常常帶他和卓卓到北都來玩兒。城南是個熱鬧地方,巫者習所、下民街都是三教九流混雜之處,吃的玩的都很多。兄妹三人身上并沒多少閑錢,去不了富貴的地方,便常常在城南閑晃。
他記得,買下阮不奇的那個酒館也在城南。店家跟賀蘭金英很熟,會給卓卓單獨準備小巧的碗碟。酒館對面有間賣皮貨和外袍的店,店裏的老板娘常愛捏賀蘭金英的手臂,眼角含春,一面誇他俊美壯實,一面用胸脯缱绻地撞他的肘臂。再往裏去是下等劣馬交易之所,兄弟倆人十分愛到這兒看馬,雖然一匹也買不起,但他和賀蘭金英都是識馬之人,一來二去也記得了一些熟面孔。
賀蘭砜在傾頹的屋舍裏找到許多屍體,他無法一一辨認容貌,也不敢去一一辨認。酒館被燒了大半,對面皮貨店的老板娘和老板躺在店門後面,想逃卻逃不出來。
“今晚還住陳霜房間嗎?”他絮絮地說了許多,忽然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靳岄毫不猶豫:“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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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砜擡頭看他,嘴唇微微張開,是想說什麽卻捕捉不到清晰言語的模樣。
靳岄心頭忽然一亮:“想我陪你?害怕得睡不着?”
賀蘭砜沒否認也沒承認,看着靳岄說:“陳霜的房間很冷。”
在幾乎被他眼神動搖的瞬間,靳岄搖了搖頭:“不了。”
賀蘭砜又低了頭,他給靳岄包紮好了,輕輕摩挲靳岄的手掌。“火真大。”他說,“你怎麽敢去找我?”
靳岄甚至沒有想過敢不敢的問題。賀蘭砜在火場裏,生死未蔔,他除了去找他,腦中并沒有任何別的念頭。他忽然想起了令自己骨頭震顫的雷,連忙把手抽回來。賀蘭砜眉頭皺起:“你……”
此時兩人聽見外頭傳來虎将軍的粗嗓門:“……那我先去了。”
片刻後,有腳步聲靠近賀蘭砜的房門,從半開的窗戶外露出賀蘭金英的臉。
“賀蘭砜,我有話跟你說。”他掃了一眼靳岄包紮好的手,“靳岄,誰來都不得打擾我們。”
賀蘭砜只得穿好衣服出門。
***
賀蘭金英住在虎将軍房間旁,比賀蘭砜和卓卓的房間都要大上一圈,但內裏陳設仍舊十分簡單,一切都粗糙随意,主人家并沒有認真擺設打理。
坐下後,賀蘭砜立刻詢問朱夜的下落。他篤定大哥是知道的。
“我已經把她安頓好,你不必擔心。”賀蘭金英反問,“你知道昨夜之事與朱夜有關?”
“靳岄已經告訴我了。”
賀蘭金英點點頭,他不必再從允天監說起。賀蘭砜從袍子裏掏出一個長形的物件,推到賀蘭金英面前。
那是一枚純黑的箭矢,箭尖仍殘留着火油的氣味和油膏的殘渣。
賀蘭金英大吃一驚:“朱夜射的那枚箭?!”
“對,我在火場撿到的。”
“你怎麽沒交出去?”賀蘭金英拿起那枚箭仔細端詳。箭身純黑,以精鐵打造,但奇特的是箭杆竟是镂空的,上刻無數糾纏的雲紋。
“靳岄跟我形容過這種箭的樣子。”賀蘭砜說,“這是高辛箭。”
賀蘭金英霎時震動不已。他雖是高辛人,但高辛箭也僅從父親口中偶爾聽說,從未見過,更不可能知道它的形狀與模樣。
賀蘭砜認出高辛箭之後,迅速将它藏在身上。他當時還不知道火龍為何斷尾、為何會熊熊燃燒,但這箭确鑿地與高辛人相關,他只得偷偷藏匿。
“有朱夜,有高辛箭,你能不能坦白告訴我……”賀蘭砜問得直接,“昨夜的大火是不是跟高辛滅族之事相關?”
***
賀蘭砜與賀蘭金英在房中密談,靳岄便在院子裏做些閑事。他本來是養尊處優的小公子,但當了這麽久的奴隸,不僅腳力漸漸雄健起來,手腳愈發有力,身材更是拔高了不少。
賀蘭砜應當長得慢一些,靳岄想,我趕不上他了。
陳霜過來幫他拾掇柴火。他與阮不奇昨夜救出火場之中的不少人,自己也被火稍稍燎傷些許,但都藏在衣服裏,外面看不出來。他沒跟靳岄講,靳岄卻聞到了他身上藥膏的氣味。
“我這是小事。”陳霜比劃道,“阮不奇手上的傷有點兒麻煩。”
靳岄吃了一驚:“她應當去看大夫!”
“放心吧,她自己比大夫更擅長處理這種事情。”陳霜活動手腕,“傷口雖是貫穿,但活動無礙,長好了就沒事了。”他見靳岄臉色不好,又補充道:“受傷對我們來說是小事,你不必在意。”
“是我考慮不周。”靳岄愧疚萬分。
陳霜擺擺手:“即便你不讓我去救人,只要确認你安全,這件事我還是得去做的。人命關天,還分什麽大瑀北戎?”
“但阮不奇……”
“她素來古怪,明夜堂裏和她交好的人不多,我算一個,堂主也算一個。不奇脾氣是怪,但人不壞,嘴上厲害而已。”陳霜見靳岄始終有些提不起精神,便挑了些阮不奇和岳蓮樓的事情悄悄告訴他,都是雞零狗碎、吵吵鬧鬧的閑事兒,聽着也挺有意思。
大門被咚咚敲響,仆人應門後匆匆跑來找賀蘭砜。
“大巫來了!”那仆人是北戎少年,一臉緊張興奮,“就在門外,他說要見賀蘭家二爺!”
賀蘭砜和賀蘭金英的談話不能被人打擾,靳岄曾見過大巫,便主動去接待。
大巫仍披灰白的皮毛大氅,那大氅在日光裏愈發陳舊得一覽無遺。老頭裹在裏頭,皺巴巴的臉上看不清喜怒,所有表情全被胡子和亂糟糟的白發遮蓋了,只看到一雙精光閃爍的蒼老眼睛。
“我得吃點兒東西,烨臺的油茶挺好。”大巫持着手杖,杖子頂上那團髒污的毛團在初春的風裏細細地飄散飛絮,“廚房在哪裏?”
廚房裏,渾答兒和都則正忍氣吞聲地給卓卓和阮不奇做手抓肉。靳岄把衆人請走,恭恭敬敬給大巫端上油茶和手抓肉。大巫用手杖敲敲地面:“你留下,陪我。”
吃飽手抓肉、喝足了油茶,老人緩緩舒出腹中濁氣,意猶未盡地望向廚房。
靳岄問:“還想吃什麽別的嗎?”他對允天監裏那十幾口炖着肉湯的藥鍋記憶尤深。
“有什麽大瑀的好吃好喝玩意兒嗎?”大巫毫不客氣,“全給我上來,我都試試。”
靳岄翻找半天,從賀蘭砜房間裏找出小半包茶葉,濃濃地給大巫沏上了。
大巫喝不慣這東西,先是嫌它臭,又是嫌它苦:“大瑀茶葉也不見得有什麽好吃的。”
他說話做事絲毫沒有當夜的莊嚴持重,似乎真的當靳岄是自己仆從,靳岄倒覺得他這樣十分有趣,便跟他仔細解釋。
茶葉是燈節當天賀蘭砜在街上買的。出門做生意的除了北戎人還有許多大瑀行腳商,有的雜貨鋪子荟萃百物,大瑀、北戎、金羌的新奇東西應有盡有,靳岄還看到了來自海國瓊周的巨大螺角。但兩人都囊中羞澀,便只買了些最便宜的碎茶葉。
碎茶葉滋味當然不夠好,靳岄虛心接受了大巫無禮的評判,在心裏默默揣摩他的來意。
“你過得不像個奴隸。”大巫用手杖敲敲靳岄的膝蓋,“頭發為什麽不梳北戎發式?還有你這袍子靴子,奴隸可不該穿這麽好的東西。”
靳岄穿着其實極普通,賀蘭砜根本沒法讓一個奴隸穿戴得多好,但他明白大巫的意思:在烨臺他見過真正的奴隸,他們在寒冬裏也只能穿着單衣,若沒有靴子便赤足在深雪裏行走。
“高辛人行事果然與北戎不同。”大巫哼哼地說。
靳岄手臂上的奴隸印記,此時忽然隐隐一痛。他雖知當日大巫出手是為了保護他和賀蘭砜的性命,但肉體的傷痛不好痊愈,他心頭留下的痕跡更是難以磨去。
“這與高辛人有何關系?”靳岄盯着他雙眼,微微笑道,“大巫莫不是忘了,我現在是雲洲王的奴隸。”
大巫哈哈大笑,終于舍棄手杖,直接拍了拍靳岄的肩膀:“你果然不好對付。”
笑完了,大巫忽然問:“你聽過高辛人的傳說麽?”
靳岄點頭:“高辛人被邪狼附身,會給馳望原帶來災難。”
“你信嗎?”
“不信。”
“那昨天的火呢?那不是災難?”
“有火,自然就有縱火之人。”靳岄說,“縱火之人有錯,這錯怎能牽連到她的族人身上去?”
大巫喝一口冷茶,良久沉沉笑出聲。
“那高辛狼崽子,救我倒是很賣力。”他說道,“城南所住的絕大部分都是北戎人,他毫無芥蒂,一一去救,也是難得。”
靳岄:“他有名字,他叫賀蘭砜。”
大巫便定定看他:“他和你都是怪孩子。”
靳岄又笑:“诋毀高辛人的傳說才是真正奇怪。”
終于将冷茶喝完,大巫摸索着那平素只用來喝油茶的碗,慢慢開口:“高辛人的邪狼傳說,與我有極大關系。”
***
房中,賀蘭金英正跟賀蘭砜講述朱夜的過去。
高辛人信奉風神與鹿神,高辛神女往往由族中擁有馴鹿天賦之人擔任。神女一脈的女性似乎天生就擅長與鹿溝通。生活在馳望原北部、庫獨林山脈周邊的風鹿體型巨大,性情溫順,神女從小便會學習如何馴服風鹿為自己所用。
朱夜的母親是高辛神女,她在高辛族遭遇滅族災難的當夜,驅使鹿群帶着十餘位高辛人逃離血狼山,一路往北,最後在英龍山脈落腳。
不久後,她生下朱夜,并把自己的所有本領和高辛族的所有故事全交付給朱夜。
朱夜手中的烏金弓名喚“擒月”,是高辛族代代相傳的神弓,據說高辛王能用它射下月亮的碎片。
這一場火朱夜已經籌劃很久,只可惜一直沒找到合适的機會。她原本打算在歲除燈節上引燃火龍,但時機不對:當時北戎正在列星江與大瑀對峙,北都戒備森嚴,她找不到可以潛入允天監的機會。
“她這一箭,是為洩憤,為複仇,也是為了逼我做出選擇。”賀蘭金英說。
賀蘭砜心頭一跳。
“砜兒,”賀蘭金英喚他,“我們的阿爸賀蘭野,是高辛族最後一位王。”
賀蘭砜怔怔呆坐,耳中轟然。
他對父母的印象已經很模糊。兩人先後離世已有多年,母親善奏樂歌唱,父親則有一手漂亮的弓法,他還未學會走路,已經在父親的教導下懂得用小手拉開弓弦。
真相與父親告訴他們的故事有不少出入。
幾十年前,金羌找到了高辛族聚居的地方,開始屠戮高辛人,試圖奪走血狼山的鐵礦。高辛族人沒有足夠抵抗的軍隊,高辛王賀蘭野策馬狂奔千裏,抵達向來與高辛交好的北戎,請求援助。
當時的北戎天君答應了,不僅派出軍隊,更調遣了王子哲翁随高辛王回血狼山。
讓高辛王沒想到的是,北戎驅走金羌之後,用兩天兩夜的時間掃平了血狼山山腳所有的高辛營寨。當夜血狼山燃起熊熊大火,火燒毀了高辛人的家,燒化了死者的屍體,宣告從此以後血狼山的一切歸北戎所有。
高辛王活了下來,作為一個俘虜。他把屠戮者帶回家鄉,這件事成為他永遠的噩夢。
賀蘭野一直被囚禁于北都,直到北戎天君第一次突發惡病。大巫告訴北戎天君,應當将污穢者驅逐出北都,只有這樣他才能活下來。
賀蘭野終于得以離開北都。他沒有了族人,沒有依傍,身上只剩大巫臨別時給的一點兒銀錢。他不再是高辛王,不過是流離在馳望原上的一個普通人。
當時北都郊外許多被驅逐的異鄉人,他救下了一位被人欺辱的女子。女子目盲,自稱是回心院的瞽姬,是被人口販子從大瑀賣進回心院的。她也是被驅逐的人之一,賀蘭野問她要去何處,決定帶她上路。
賀蘭野原本打算做了這一件好事後便了斷自己的。他要回血狼山,死在血狼山。但送瞽姬抵達距離大瑀最近的烨臺部落後,他沒有走。兩個人留在烨臺,像夫妻一樣生活,生育了三個孩子。
“阿爸臨死前跟我說了許多事情。”賀蘭金英看着賀蘭砜,“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如果高辛族還存在,我是下一任高辛王。”
賀蘭砜仍怔怔看着大哥。周圍太靜了,他恍如夢中,賀蘭金英說的每一句話都震得他胸口朦朦地發痛。
“但是不是高辛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高辛族現存于世者不足百人,我告訴你這件事,也并不是讓你以此為目标。”賀蘭金英說,“首先你得記住,如今的北戎大巫,他救過我們父親。”
大巫向天君撒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謊,讓賀蘭野得以脫離禁锢,離開北都。他在過去曾與到訪北都的賀蘭野有過來往,不忍見他絕望而死。
“但大巫永遠是北戎的大巫。”賀蘭金英道,“為了杜絕高辛人複仇念頭,他還撒了另一個謊。”
***
“北戎人崇敬狼,但極為恐懼邪狼。”大巫緩慢道,“巫者存在,便是要消除恐懼,但偶爾,我們也會适當地散播恐懼。”
靳岄何等聰明,他已經明白大巫言外之意:“是你……是你們這些巫者,散播了高辛人被邪狼附體的傳言?”
大巫靜默不語。
北戎奪走了血狼山的鐵礦和冶鐵術,高辛族已經不複存在這個世界上,僅剩的那幾十個高辛人完全不構成任何威脅。他們四散在北戎的土地上,北戎天君沒有趕盡殺絕的必要,任他們自生自滅即可。
但當時只有十幾歲年紀的哲翁卻不這麽想。他找到大巫,與大巫談了許久,終于令大巫答應,在馳望原上散播一個與高辛人有關的詛咒:他們是邪狼的化身、馳望原的殺神,只要有高辛人存在,所有花朵都會枯萎,土地陷入泥淖,風雨終年不停,巨大的災厄将不斷降臨,直到高辛人徹底消失在天地間,邪狼的靈魂才會随之湮滅。
巫者在北戎有絕對的地位。他們可以推算春天的時節,他們懂得起死回生的醫術,還能看出星軌與日月變動中潛藏的秘密。——因此巫者說的話是絕對可信的。
于是從大巫開始,傳說四處蔓延。
高辛人的邪狼傳說滲透入五大部落,每一個部落都有誅殺高辛人或疑似高辛人的事件,而收留了賀蘭野與瞽姬的烨臺部落之所以沒有做得這樣極端,全因為部落中的巫者阿苦剌從北都回來後突然患病失語,什麽都沒有說。
但傳言還是漸漸蔓延至烨臺,像風傳遍馳望原所有角落。
“阿苦剌與我不和,所以他不肯講。烨臺虎将軍性情耿直不圓滑,他憐憫賀蘭野和那大瑀盲女,他不會攻擊賀蘭氏一家。但一個兩個人這樣做沒有用。”大巫輕聲道,“恐懼、不滿,都是很容易被操縱的。”
靳岄豁然站起,臉漲得通紅。
他不能相信賀蘭砜和卓卓在烨臺受的一切苦難都是被制造出來的。敵視、侮辱、毀壞,兄妹三人的過去充斥着無數痛苦和悲難。
而他直到此時才真正明白,為什麽賀蘭砜此前總是把“我是北戎人”挂在嘴邊,為什麽賀蘭金英即便只能去戰場搬運屍體也堅持打仗當兵,為什麽兄弟兩人不教卓卓高辛話。
這天地留給他們的道路太小、太窄也太難了。
靳岄幾乎要流淚,他緊緊握住自己的拳頭,控制着自己不向大巫臉上砸去一拳:“你算什麽巫者!你算什麽人!你害了所有高辛人,他們有什麽錯!你們勘天策地,自稱馳望原天神的使者,可你們幹的都是什麽髒事!”
大巫仍靜靜看他,像看一個稚嫩的孩子。
“你真奇怪。”老人緩慢道,“為何你總為別人的痛苦憤怒?你自己的呢?”
大巫來到此處,似乎就是想說出自己曾做過的事情。他坦白一切,整個人輕松許多,與靳岄告辭時順手拿走了那小包碎茶葉,蹒跚着走了。仆從們恭恭敬敬把他送到門外,靳岄卻掀翻桌子,憤怒地砸破了大巫曾喝茶的茶碗。
散播邪狼傳說這一擊太狠了。它完全杜絕了高辛人進入北戎的機會。北戎人不會接納高辛人,而高辛人無法正常地在馳望原生活,他們或者越走越遠,或者漸漸死去,再過數十年、百年,就再也不會有人提起“高辛族”這個名稱了。
他們會如北戎天君所期待的,徹底消失在馳望原上。血狼山便成了北戎人與生俱來的一處山脈,不涉及任何血腥往事。
賀蘭砜和賀蘭金英的談話一直持續到深夜。兩人不吃不喝,靳岄在屋外徘徊,無計可施。
他去給兄弟倆拿吃喝的東西,看見阮不奇和卓卓在廚房裏悄悄說話。
阮不奇的手包紮好了,卓卓萬分認真地在她手掌吹氣,用一根小木棍輕點,模仿巫者施術的樣子。
靳岄跟她道歉,阮不奇亮出手掌布帶:“廢話不必說,你答應我一件事。”
靳岄立刻:“好。”
阮不奇:“等你回了大瑀,要給我置辦一處漂亮又富貴的宅子。裏面再給我養七八十個俊俏小公子,不要你這樣的,也絕對絕對不要岳蓮樓那樣的。陳霜這種就不錯,但他話太多,我不喜歡。”
靳岄:“……”
阮不奇:“再加百二十個漂亮侍女,嗯……養花種草的也要漂亮人兒,我不想看到老頭老太。”
靳岄:“你真的要這個?”
阮不奇:“夙願。”
靳岄點頭:“行。”
阮不奇和卓卓拎着烤羊肉走了,靳岄心道,她果然與陳霜說的一樣,古怪。
離開廚房他才意識到,阮不奇說話時沒有避開卓卓。
回到賀蘭金英房外,靳岄發現房內燈火滅了。仆從說賀蘭砜已經回自己房中,賀蘭金英則出了門。靳岄又去找賀蘭砜,但房內空空如也,最後聽見屋頂有悶悶的古怪樂聲。
賀蘭砜坐在屋頂,正拿着瞽姬的洞簫,竭力吹奏。見靳岄上來了,他迅速收起洞簫,恢複平靜臉色。
靳岄把吃的遞給他,又伸出手:“我會吹。”
賀蘭砜一驚:“真的?”
靳岄:“渾答兒和都則都聽過。”
他又在賀蘭砜臉上看到了混雜着不滿、妒忌和不快的複雜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