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跟蹤
“那時候我是亂吹的,不成調子。”靳岄忙說,“真正好聽的我還沒亮出來。”
賀蘭砜一邊吃東西一邊問:“好吧,那現在準備吹什麽?”
靳岄把簫管抵在唇上,綿長的簫聲悠悠傳出。
他吹的是塞外十分出名的一曲《塞垣春》,野樹秋聲滿,對雨壁,風燈亂。曲調悠長凄怆,切切如訴、如泣、如嘆。賀蘭砜聽了只覺得難過,并沒聽出多少其中深意。
春夜的風起了燥氣,它從南方吹來,經過列星江與馳望原,才能抵達北都。賀蘭砜忽然想,大瑀是什麽樣子的?他的母親并非一生下來便是目盲之人,而是十一二歲時被人從鎮上盜走,為免她逃跑才故意弄壞了眼睛。她一路流離,吃盡苦頭,在回心院裏呆了三五年,任人打罵欺淩,大瑀的許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若沒有遇到賀蘭野,她是注定要死在回心院的。
一曲罷了,靳岄笑道:“老鶴何時去,認瓊花一面。這是說思念與舊年回憶的曲子。”
“讓人聽得難受。”賀蘭砜說,“我想聽我阿媽常吹的那些。”
記不得曲名,他便胡亂根據印象哼着曲調,連續多首靳岄都十分茫然,那都是北都之人愛聽的調子,靳岄從未聽過。但當賀蘭砜彈舌哼唱起一段活潑的音律,他眼睛忽然一亮。
簫聲一轉,活潑潑地躍了出來。靳岄吹奏這曲子時眉眼帶笑,眸色濃得像馳望原晴朗時候的夜空,其中也閃動着碎落的星辰。這是一首輕快的曲子,讓人仿佛想騰空而起,要忍不住在風輕花軟的地方蹦起來。
“這首叫《燕子三笑》,”靳岄放下洞簫,跟他解釋,“是潘樓很有名的一首曲子,說的是春天的燕子溪。燕子們從南方歸來,紛紛築巢産蛋。燕子溪上老翁泛舟,穿橋過路,一路人聲鳥語,挺快樂的。它是有點兒老舊,潘樓曲子更換頻繁,現在已經沒多少人會聽了,但我娘親非常喜歡,我也常常聽她吹奏的。”
賀蘭砜臉上的陰郁終于稍稍散去:“教我這首。”
“嗯。”靳岄道,“教到你會為止。”
北都今夜有些暗淡,風裏還隐隐傳來低啞的哭聲,連同不知何處響起的巫者咒唱,濃濃地攪拌成鋪蓋石城北都的陰雲。
賀蘭砜太需要傾訴了,他毫無保留地把賀蘭金英所說的一切都告訴了靳岄。
靳岄是不會訝異的。靳岄能理解一切,他很篤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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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大巫的謊言相比,賀蘭砜更驚異于自己的身份。與普通人并無任何不同的流亡王族,說起來更為凄慘。
“我不會把朱夜交出去。”兄弟倆一番對談,說到最後,賀蘭金英毫無一絲遲疑,每一個字都斬釘截鐵,仿佛這是根本不需要猶豫的事情,“但我也不會放棄目前的地位和身份。”
這在賀蘭砜看來是全然的矛盾,但賀蘭金英已經胸有成竹。
“我會用自己的方式讓北戎人、讓北戎天君永遠記住高辛人的存在。”他說道,“我做得到。”
賀蘭砜被他的堅定震動,忙接着問他打算如何解決朱夜這一難題。賀蘭金英只是笑笑,說已經有了辦法,但仍需要找人協助。
“誰來協助?”靳岄不解,“北都還有別的高辛人麽?”
“我也不知道。”賀蘭砜拿出高辛箭,放在靳岄手中,“對了,你看看這個。”
靳岄一眼就認出這是靳明照極為喜愛的高辛鐵箭。
朱夜就是用這一枚箭,引燃了火龍內部熱燙的氣流,最終導致城南大火。
高辛鐵箭與狼镝相似,黑色的箭身與箭尖打磨光滑銳利。靳岄甚至想到,它與莽雲騎的配箭同樣也有幾分相似——是靳明照實在太喜愛高辛箭,在制作莽雲騎箭矢的時候,模仿了高辛箭的樣式。
如果靳明照仍在,他與賀蘭金英一定能秉燭暢談。
心頭掠過一瞬的悵然,靳岄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接下來要怎麽做?”他問賀蘭砜。
“我想去血狼山看一看。”他說,“高辛人的故鄉,我只是聽過,但從未去過。”
他頓了一頓,手指微微絞着,似有幾分緊張。
“……你去嗎?”賀蘭砜說,“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看高辛人的家鄉?”
靳岄怔了片刻,有些猶豫。賀蘭砜口讷,有時候卻又直接得過分。他的恐懼和不安,不能向賀蘭金英傾訴,也不可能找卓卓安慰,他唯一可以信任、依賴的,僅有自己。靳岄喉結微動,空空地吞咽下微苦的幹澀。
“我不想去。”他回答。
賀蘭砜點點頭,意料之中似的,對靳岄微微一笑。
此後數日,賀蘭金英和虎将軍早出晚歸,協助雲洲王處理南城大火遺留的許多問題。
好不容易等到一日,賀蘭砜發現賀蘭金英吃完晚飯後便悄悄地從後門鑽了出去。
賀蘭砜打算跟蹤,靳岄忙去找陳霜與阮不奇,想讓他倆随着賀蘭砜保護他。
陳霜拒絕了:“我和不奇是為了保護你才到這兒來的。靳岄,你對賀蘭砜的重視已經有點兒超出界限了。”
阮不奇伸出兩根手指:“兩個大宅子……”
靳岄立刻:“好。”
阮不奇:“……也不去。”
眼看賀蘭砜已準備出門,靳岄幹脆跑過去大聲道:“我和你一起去。”
阮不奇指着他,憤怒地瞪陳霜:“他這是在要挾我們!”
賀蘭砜并不知身後争執,他和靳岄不敢騎馬,只悄悄綴在賀蘭金英身後。彼時城門尚未關閉,進出無礙,他倆遠遠跟着賀蘭金英出了城,随着他往南走。
“你哥哥真的是去見朱夜?”靳岄問。
“一定是。”賀蘭砜低聲回答,“只有他知道朱夜藏在哪兒。”
“你跟蹤他,若是被他發現了……”
“但他什麽事都自己決定,不允許我參與。我不喜歡這樣。”
兩人齊齊一頓,飛快藏進道旁灌木。賀蘭金英在前頭慢慢回身,似乎并未察覺有人跟随,又繼續往前走。
靳岄原以為賀蘭金英和賀蘭砜會被雲洲王嚴密監視,才會執意讓武功高強的陳霜與阮不奇跟随保護,但事實并非如此。賀蘭砜認為這是雲洲王的提醒:他給予賀蘭金英充分的信任和自由,是要等待賀蘭金英親自交出朱夜,宣告自己與高辛族人徹底決裂,向哲翁示忠。
而這種信任和自由不是無限的,一定有某個期限。賀蘭金英沒有告訴賀蘭砜詳情,這讓賀蘭砜愈發緊張憂慮。
三人前後隔着一段距離,終于在日落星起時分,抵達了目的地。
北都南邊有不少低矮山丘,是庫獨林山脈綿延的餘音。山丘下都是密林,賀蘭金英輕車熟路往前快走,靳岄與賀蘭砜發現前方竟是個廢棄的小小村落。
村落中還有星點燈火,從一幢尚算完整的木屋子裏透出。
靳岄揉揉耳朵,出燈火外,他還聽見了琴聲與男人快樂歌唱的聲音。
靳岄、賀蘭砜:“……”
那聲音太熟悉了,他們只要聽過一次就不可能忘記。甜蜜、缱绻,雖然唱的是靳岄聽不懂的詞兒,但那明顯是一首情歌。
賀蘭金英此時已經沖進了屋中,一聲怒吼:“岳蓮樓!”
琴聲和歌聲都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岳蓮樓的笑聲:“金金!好久不見,讓我親親你……”
賀蘭金英拽着岳蓮樓衣領把他拖出來。岳蓮樓手上還拿着朱夜的琴,那把擒月弓又折成了琴的模樣,只有寥寥幾根弦。
“不是你讓我過來的麽?”岳蓮樓笑着在賀蘭金英臉上摸了一把,“去信讓奴家來的是你,趕奴家走的也是你,你真不好伺候啊。”
賀蘭砜和靳岄面面相觑:他大哥原來想找岳蓮樓協助!
“我沒說過你可以随便過來!”賀蘭金英是真的怒了,“不許你再碰朱夜!”
“朱夜又不是你的。”岳蓮樓笑得愈發輕佻,“我跟朱夜常常共寝,你不曉得?”
靳岄和賀蘭砜蹲在遠處,看兩人打成一團。
“你大哥功夫不錯。”靳岄點評。
“岳蓮樓也可以。”賀蘭砜回答。
朱夜倚靠在門邊,手臂上密密纏着布帶,一邊吃餅子一邊觀戰,很悠哉。
賀蘭金英終于收手,退到朱夜身邊。
“你果然有功夫。”他擰了擰手腕,“看你跳舞我已經猜到,你不是尋常人。”
岳蓮樓已經躍上了樹枝。今日岳蓮樓一身白衣,黑發束作大瑀江湖客常見的發式,利落漂亮之餘,愈發顯得其人倜傥潇灑,似臨風玉樹。他雙足足尖踩在窄小枝頭,樹枝在腳下微微顫動,抖落未融化的星點積雪。
就是笑得令人不快。
“所以呢?又讓我過來,又不讓我親近朱夜,你想做什麽?”
賀蘭金英朝他弓腰作揖,是大瑀人的禮節。“我跟朱夜說幾句就來。”
木屋的門關上了,岳蓮樓一個人站在樹枝上,忽然伸了個懶腰。樹枝稍稍一沉,是他足下用了力。還未等靳岄和賀蘭砜眨眼,那人竟從樹上躍起,像最輕靈的一捧雪,高高揚起,腰身一擰,瞬間落在兩人身前。
“偷聽你哥和你嫂子牆角,”岳蓮樓說,“不要臉。”
賀蘭砜聽不懂這話,但知道不是什麽好話,漲紅了臉跳起來,不忘把靳岄拉到自己身後護着。
“你到底是什麽人!想幹什麽!”
岳蓮樓沖靳岄笑,賀蘭砜把靳岄擋住了,岳蓮樓便故意露出氣惱神情,斜着肩膀靠在一株樹幹上。
“會跳舞的漂亮男人。”岳蓮樓答,“最想做的事,是跟你身後的小公子好好親近親近。”
作者有話要說: 賀蘭砜:你跟我一起去嗎?
靳岄:不去了吧……
岳蓮樓:去!給我去!!!gkd!!!
(算是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