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朱夜(1)
靳岄非常平靜。在回來路上,賀蘭砜雖然面色如常,但一直沒搭理極力想跟他攀談的岳蓮樓,靳岄便知道,他生氣了。
生氣原因不必細究,無非又是“你喜歡岳蓮樓”或“你又騙我”之類的孩子話。
靳岄心想,那真的都是孩子話,自己絕不可太過在意。
“我跟岳蓮樓确實有來往。”沒等賀蘭砜問,靳岄先開了口,“他是專程到北戎來找我的。”
他這次沒有任何保留。明夜堂、岳蓮樓、母親的托付,包括陳霜和阮不奇的真實身份,都一一告知賀蘭砜。在傾聽過程中,賀蘭砜只是靜靜坐着,手裏的一杯茶已經冷了,他還一口都沒有喝過。
“……阮不奇,我買下阮不奇也是他們的安排?”賀蘭砜問,“那所謂的人口販子,或者你們大瑀人說的‘拍花子’,也是假的?”
“嗯。”靳岄點點頭。
阮不奇并非流浪的孤女,那人口販子實則是明夜堂的人,不過一出戲而已。阮不奇起初根本沒料到一擊即中,賀蘭砜竟然真的心軟買下自己。
明夜堂堂主原本只派來陰陽二狩,但靳岄暴雪出逃一事後,岳蓮樓認為阮不奇做事情太過随心所欲,不适合貼身保護靳岄,便從明夜堂裏把陳霜也叫了過來。
賀蘭砜點了點頭,這才想起手中有茶似的,慢慢喝了一口。這是大瑀的茶,碎茶葉被大巫順走後,他又想方設法買了些回來。是新的,也是更貴的,但無論什麽茶冷了都不好喝,入口只剩冰涼的澀味而已。
他吞咽入喉,道:“原來你一早就安排好了。”
站在窗旁的靳岄雙手微微絞緊。他不知如何回答。
賀蘭砜問:“你一定要回大瑀的,是嗎?”
他不用等靳岄的答案便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所以要一直騙我?”他又問。
就像有人掐住了靳岄的喉嚨,他說不出一句話,只怔怔看着賀蘭砜。
他不曉得此時的自己讓賀蘭砜想起了一個夜晚。他喝了酒,醉醺醺地賴在街上不肯走。他還說了一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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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你的時候,我心裏也不好受。
賀蘭砜起身打開房門,對靳岄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靳岄走出門外,賀蘭砜看着他說:“以後不必到我這兒來了,我會給你新整理一個房間,就在陳霜隔壁。”
“賀蘭砜,我……”
“不必說了。”賀蘭砜擡手制止他的話,略略低下頭,狼瞳裏是靳岄不能析清的東西,“我不生氣。我以後都不生氣了。你不要擔心,如果你真的想回去,等春天過了,馳望原的路通了,我送你回大瑀。”
他關上了門。
靳岄很久後才轉身,回到陳霜房間。陳霜問他出了什麽事,他只是搖頭,和衣蜷在床上,把自己從抵達馳望原到現在的諸般事件全都一一重複翻檢。
幾乎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件重要的、令他高興或是郁郁的事情,都有賀蘭砜的痕跡。
***
第二日,賀蘭砜一早就出門去了蠻軍軍部。
雲洲王勤政,加之尚未搜捕到朱夜,他在北都裏翻出了數位高辛人,但什麽都問不出來。這事情沒有進展,阿瓦便成日地呆在蠻軍軍部不回家。
賀蘭砜總是去得很早,阿瓦挺樂于見到他每天清晨在軍部中出現。他伸了個懶腰,絮絮地對賀蘭砜說起自己如何思念王妃,說了半天,話鋒一轉,又問起自己那位新的奴隸來。
“我給靳岄送的傷藥都用了麽?”他問,“若是不好用,我再找些別的。”
靳岄全都給扔了,但賀蘭砜恭恭敬敬:“用了,那傷疤已經全好,不礙事了。”
阿瓦笑道:“既然好了,那我今天跟你一起回家吧。我總得與靳岄聊聊天才好,不然感情生疏了。”
賀蘭砜點點頭。
他的順從讓阿瓦訝異:“你今日怎麽了?”
賀蘭砜頗有些心不在焉:“我在想別的事情。”
“什麽事?”
“我在雲洲王這兒也當了一段時間随令兵,但我好像從沒見過烨臺的人。”
阿瓦恍然大悟。烨臺部落很小,人自然也不多,在蠻軍內部是有不少烨臺士兵的,但他的随令兵之中,只有賀蘭砜一個勉強算是烨臺人。
“思鄉了?”阿瓦笑道,“還是他們說的話你聽不懂?”
随令兵之中,青鹿部落的人最多,其次便是岐生與格倫帖部落。各個部落的語言都有許多不同,休憩時衆人三五成群,賀蘭砜又是一副高辛人容貌,确實很難融入。
阿瓦這時候忽然想起了平定五部落內亂的時候,第一個與哲翁站在一起的部落就是烨臺。
他心頭微動:“烨臺男兒很好,我确實應該多招攬一些。”
賀蘭砜意識到他的目光,眉頭微皺:“我在烨臺的朋友很少……畢竟我是狼崽子,沒有人願意與我來往,我沒法給你舉薦。除了渾答兒。渾答兒挺講義氣的,一直很關照我。”
他說這話時語氣冷冷的,阿瓦沒仔細注意,他确實想起了當日在郊外第一次遇到賀蘭砜時與他同行的粗犷少年。
“渾答兒在北都有職務嗎?”他興趣盎然地問。
當天下午,賀蘭砜便把渾答兒帶到了蠻軍軍部。渾答兒特地梳洗裝扮,整個人精神煥發,但見到雲洲王之後,想起當日自己對這巫者打扮的青年如何的不客氣,腿腳頓時有些軟了。
“我雖然愛扮作巫者,但我本身不信神巫,你對巫者不敬,我不會生氣的。”阿瓦完全不在意自己此時此刻的話令渾答兒臉色大變,他十分坦然,“而且我欣賞有膽識之人,渾答兒,你願意當我的随令兵嗎?”
兩日後,渾答兒便穿上了與賀蘭砜一模一樣的細銀鱗盔甲,披風上繪着雲洲王的家标,威風凜凜。虎将軍見到兒子似是換了個人,第一時間不是向他道賀,而是沖到賀蘭砜身邊狠狠抱了他一把。
“多虧有你啊賀蘭砜!”他粗聲粗氣大聲說,“要不是你,渾答兒也混不出這種樣子!”
渾答兒氣得笑了:“到底誰才是你兒子!”
卓卓無心祝賀渾答兒,渾答兒卻喜歡逗她,捏了把她的小臉:“這盔甲好看吧?我比你二哥帥多了,是吧?”
卓卓:“呸!你放狗屁!”
渾答兒一愣:“這什麽話?你跟誰學的?”
靳岄心道那當然是阮不奇。渾答兒認為卓卓太小,還不懂辨別美醜,又問給卓卓梳頭的靳岄:“靳岄,你最公道,你說我和賀蘭砜,誰穿這銀甲更好看?”
這完全不值得猶豫,靳岄回答:“賀蘭砜。”
渾答兒:“行了我明白了,你也不公道。”
這時賀蘭砜從靳岄身邊走過,一把将卓卓抱起,飄然走開時扔下一句話:“他騙你的。”
靳岄:“……”
實際上那細銀鱗盔甲并不十分獨特,初來北都那幾日,靳岄已經在街上看到有年輕兵士穿着。但它穿在賀蘭砜身上,便似是全然不同了,不僅威風,還更顯得铮然肅穆。天底下除了賀蘭砜,誰也穿不出那氣勢來。靳岄每每看到,心頭除了高興之外,還有幾分熱騰騰的東西,堵在胸口裏,讓他一顆心七上八下,懸得發疼。
抱着卓卓的賀蘭砜回頭看了他一眼,兩人目光撞上了,誰都沒回避退縮。
靳岄以為賀蘭砜要找他說話,才往前走了兩步,賀蘭砜便轉開了目光。“渾答兒,”他問,“你的巡邏路線定了麽?定了給我看看,我得告訴你路上有哪些鋪子、哪些人是碰不得的。”
“定了定了!”
他們往裏走去,靳岄聽見自己短促的嘆聲。
數日後,今年的最後一場春雪終于飄飄搖搖地降臨了。
阿瓦回王府住了兩天,今日冒着薄雪來到蠻軍軍部,滿臉喜色:“這場雪過了,咱們北戎就全都入春啦!”
才剛進門,便有人通報:賀蘭金英來了。
賀蘭金英是專程來拜會他的,還帶來了一些大瑀的茶葉、茶杯和吃食。
無論邊境線平靜或動亂,每年春天商路都必定想盡辦法開通。在镖師的護送下,大瑀和北戎的商人在這路上來來往往,馬兒、羊兒和駱駝成為人們穿越馳望原與山川峽谷的舟楫。
“每一年,只要在北都能喝上大瑀的茶,我就知道,這一年會是好年。生意做得下去,牧場轉得順利,日子自然過得舒坦。”與大巫不同,雲洲王是北戎朝堂中出了名的大瑀通。他不僅說得一口漂亮流利的大瑀話,而且對大瑀民風習俗十分熟悉,就連北戎人喝不慣的茶葉,他也能品得頭頭是道。
烨臺是距離大瑀最近的部落,賀蘭金英帶來的都是烨臺人從遠方給虎将軍和他捎來的禮物。阿瓦挽留賀蘭金英,親自為他沏茶,請他細品。
“這雪來得也太遲了。”賀蘭金英笑道,“烨臺來的人說,羊羔子都生下來了,我們也得往南轉移牧場。今年羊羔子很乖,就是不夠強壯,不知能不能撐過這場雪。”
兩人邊喝邊聊,阿瓦還叫來了賀蘭砜,賀蘭砜見到賀蘭金英便一臉別扭,這讓阿瓦愈發開心,催促他立刻坐下,一同喝茶。但賀蘭砜兀自白着一張臉,看起來很不妥當。
賀蘭金英告訴阿瓦,他昨夜練武着涼,似是生病了,但有公務在身,連日假也不敢請。阿瓦便讓他回家歇息,準他休勤一日。
賀蘭砜騎着飛霄離開軍部,他揉了揉臉,那張方才還挂着病容的英俊面龐神情謹慎嚴肅。他沒有回家,在街口一拐,往城南去了。
此時的城南,還未修複的廢墟一片慘黑,被漸漸密集的雪花覆蓋裝扮着,凄清冷淡。但開攤售賣的人永遠不會消失,在半傾頹的屋舍前,在黑色的灰燼中,人們打掃出一片片足夠擺放貨物的地方,吆喝聲在雪裏也不見虛弱。
渾答兒拉拉自己的兜帽。
“這兒還有必要巡嗎?”他問領頭的老兵,“這春寒也太凍了。”
“巡完便回去。”那老兵帶着七八個人,其中渾答兒最稚嫩年輕。他知道這北戎少年是烨臺虎将軍的兒子,不敢怠慢,一路上關照有加。
循着路線往前,漸漸深入城南角落。販售馬兒的地方現在是一匹馬都看不見了,但因房子只燒毀一小半,其餘仍算結實,不少商販聚在此處設攤售貨。烤肉、油餅和油茶,氈毯、皮靴和氈帽,吃的用的應有盡有,俨然是一個小小的市集。因人多,又因處處燃着火爐,裏頭比外頭暖和得多,百般氣味巧妙混雜,迎面而來的是豐酽熱氣。
渾答兒鞋底都是城南地面的髒污餘燼,他在薄薄的積雪上蹭幹淨鞋底才走進去。見到蠻軍兵丁和雲洲王随令兵,市集裏擾攘聲霎時間靜了一靜,很快又熱熱鬧鬧轟然:“給雲洲王把這些帶回去吧!”
渾答兒又驚又慌,許多人接二連三地往他們手上塞東西,都說是給雲洲王的。人人都笑着,熱情地招呼他們坐一坐、吃一碗油茶。這忽然之間的熱絡令渾答兒茫然:“這……這是怎麽了?”
“我們雲洲王是北都最好的人。”那幾個老兵面露驕傲之色,“你以後會适應的。”
他們只挑了些肉條吃下,其餘東西一概不得拿取。渾答兒又東奔西跑地把物什一一放回攤販手中,直起腰時忽然看見前方一個高挑女子。
女人背影窈窕,頭發緊緊束裹在一頂厚實的氈帽裏。她同樣穿得嚴實,手上更是戴着禦寒的手套。然而也正是包裹得太過嚴實,在這熱烘烘的集所裏,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女人正在挑揀随身的小匕首。她掂來掂去,始終沒有選定。
渾答兒已經要轉身了,但女人恰在此時推了推氈帽。一縷金發從帽中漏出,又被她立刻塞了回去。
“……?!”渾答兒心頭一跳,“喂,你等等……”
那女人匆忙起身,壓着帽子往前快走。渾答兒疾步追上去:“那個女的,我有話問你……別走!”
女人頸上裹着厚厚的布巾,幾乎遮住了她半張臉。渾答兒愈發覺得不妙,幾步追上去,卻在碰到女人之前被她靈活扭腰閃走。就在這旋身的瞬間,他已經看到在氈帽之下一瞥瑩綠的閃光。
“朱夜!”渾答兒大喊。
作者有話要說: 一些答疑:
1,獅子糖存在嗎?存在,北宋史料記載的出名小吃。但現在應該是已經沒有了,馬雲寶也搜不到,大概就是獅子形狀的糖塊而已。
2,這個曲兒那個曲兒存在嗎?有的确定存在,有的可能存在,有的則是我編的。
(本篇也仍然有許多胡說八道,但可能更難被發現,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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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能請大家欣賞岳蓮樓的粽子式女裝了,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