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朱夜(2)

發現朱夜蹤跡的訊息傳到蠻軍軍部時,賀蘭金英正起身告辭。

他就站在阿瓦面前,被這消息震驚了似的,只怔怔立着,沒有反應。

阿瓦抓起外袍:“去城南。”

他和随令兵走出幾步,回頭見賀蘭金英仍站在當場,便催促:“你也同去。”

賀蘭金英臉色複雜:“可我……”

他最終還是上了馬,一隊三十餘人,從軍部往城南進發。途中阿瓦頻頻看他,似是在觀察他表情,還問了一句:“你舍得麽?聽說那高辛神女朱夜容貌極美,是高辛人心中摯愛。”

路面擁擠狹窄,賀蘭金英控制着馬兒往前奔跑。

“禀雲洲王,”他回答,“賀蘭金英現在是北戎人。”

阿瓦朗聲大笑。

“我出生于烨臺,一生之志便是當北戎的兵,沙場征伐,立下軍功。”賀蘭金英的回答十分認真,“我父母都不是北戎人,但北戎卻收留了他們,我們兄妹三人得以平安長大,全賴北戎恩賜。人不可言而無信,不可忘恩負義。”

阿瓦的笑容斂進眼裏,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不是信,卻也不是不信。

***

雪有漸漸變大的趨勢,城內城外一片茫茫。

此時已經是盛春,只因北戎太靠寒北地界,春意緩遲。漫天漫野的雪中,偶爾能看到星點綠色的苞芽,俏生生被枯幹的枝條托着。這場雪過去後,馳望原便會徹底活過來。

靳岄披着溫暖的外袍,頭戴厚實氈帽,正躲在城外的一座矮山上。

從他蹲守的位置可以直接看到城南的城牆,按照計劃,岳蓮樓假扮的朱夜将會跳上城牆,并最終從那裏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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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岄身邊躺着一具屍體,屍體穿着打扮與岳蓮樓一模一樣,身上還裝着一包未凝結的血。屍體是陳霜和阮不奇昨夜去挖出來的,一個新死的大瑀女子,比岳蓮樓矮一些、豐潤一些,好在有一頭烏黑長發。

如今那長發已被仔細染作金色,慘白的臉皮濃濃地敷上了蜜釉般的顏色,乍一看去,與朱夜有幾分相似。

誰也不知道岳蓮樓是怎麽裝扮這女屍的,他拍胸脯稱自己負責全部僞裝之事。但靳岄沒料到陳霜和阮不奇也被他差遣去做事,更沒想到阮不奇會因此與岳蓮樓産生争執。

有岳蓮樓向明夜堂堂主回禀阮不奇辦事不力,便有阮不奇嘲諷岳蓮樓現在參與這事情是不知輕重。阮不奇勉勉強強地幫忙挖出屍體,但她認為這些事情是無用的,甚至是危險的,無論對岳蓮樓還是靳岄。

面對阮不奇的威脅,岳蓮樓是渾然不怕。“無論你怎麽說,堂主都不會責罰我。”岳蓮樓當時這樣回答,“他是世上最懂我之人,只會責怪你多事。”

靳岄想勸,然而他發現,無論是阮不奇還是岳蓮樓,他們是來保護自己的,卻并不受自己管束。反倒是陳霜,興致勃勃地參與其中,還不斷出謀獻策。

他轉頭往城門附近的山坳看去。那裏離他所在之處還很遠,陳霜和阮不奇應該就藏在山坳裏。岳蓮樓跳下後,阮不奇負責毀壞那具屍體,陳霜會協助他逃離,随後來與自己會合;兩人将與朱夜碰頭,到晚上賀蘭砜也出城後,啓程前往血狼山。

而此時的山坳中,騎着飛霄前來的賀蘭砜正與陳霜大眼瞪小眼。

“阮不奇呢?”

“不肯來。”陳霜嘆氣道,“挖那女屍她已經吵得快翻天了。”

賀蘭砜:“那誰負責喊話?”

陳霜:“我去。你來得正好,一會兒你負責去接靳岄吧。”

他撓撓頭,又問:“你倆吵架了對麽?”

“沒有。”賀蘭砜回答,“快回城吧。”

陳霜不再多嘴,披上袍子,快步走向城門。

賀蘭砜騎着馬緩緩在林中前行,心想自己和靳岄鬧得別扭原來這樣明顯?他倆之前總是湊在一塊兒,太好了,太親近了,這幾日話也不多說,就算開口也公事公辦似的,讓人生疑。

靳岄守着那屍體,也不知道怕不怕。賀蘭砜很快又想,他應當是不怕的。

這大瑀少年看似柔弱,但根骨裏卻有令賀蘭砜也覺得詫異的堅定。在烨臺時拼死脫逃兩次,得知一切無望又悄悄蟄伏,暗地裏與大瑀江湖人頻頻聯系,一是保護自己,二是傳遞消息。換作自己身處這般境地,賀蘭砜不知道自己能否像靳岄一樣冷靜勇敢。

他騙自己是真的,可看重自己也是真的,換了任何一個別人都不可能闖入火場,只為了找身陷其中的自己。

靳岄的真誠、直接和他的心計、欺瞞,全都令賀蘭砜震動。他對大瑀的所有興趣全來自于靳岄,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他對靳岄的興趣罷了。

飛霄在雪裏慢慢往前走,賀蘭砜擡頭望向城牆。

一個高挑的人影就在此時躍上城牆,修長雙腿分開,穩穩站着。

從集所一直追到城牆邊上,渾答兒氣喘籲籲。他沒料到這位“朱夜”行動如此靈活輕盈,每次眼看無路可逃,卻又腰肢一擰,翻上了不可能攀越之處。

追逐的士兵漸漸多了,渾答兒原本想嚷嚷幾聲讓城牆上的兵丁也一同幫忙抓人,卻被老兵一把捂住了嘴巴。

“別喊!”老兵低聲道,“今日守城的不是雲洲王的人。”

渾答兒迷惑不解,只這一瞬間,朱夜已經竄上了城牆,險險地站着。

“這高辛神女是雲洲王請到王城裏去的,也必須讓雲洲王抓住她。”老兵惡狠狠地說,“要是讓別人逮去,咱們雲洲王可就不好受了!”

渾答兒聽得半懂不懂,只得點頭。

城牆上那女子長袍半脫,露出半個肩膀。肩上纏着厚厚布帶,鮮血洇紅一片。她仍舊半覆面龐,隔着濃密的雪片,只看到氈帽下漏出來的金色長發與偶爾一閃而過的綠眼睛。

“——朱夜!”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認出朱夜來,“是回心院的朱夜!”

人群登時嘩然,男男女女一個勁兒地往前擠,兵丁們幾乎阻攔不了。呼喚朱夜的聲音此起彼伏,陳霜喊完那兩句便彎腰鑽走,在另一片人群裏冒出來,緩緩運氣。

他再度張口大喊:“是不是雲洲王害了你!”

這話一出,雲洲王的随令兵與趕來的零散蠻軍都怒了,他們舉着刀劍喝令衆人散去。北戎百姓中一些人半信半疑,另一半卻堅信雲洲王不會無端端害一個風塵女子,一時間又吵嚷起來。

蠻軍殺人啦!——推推搡搡中又有人喊。

人群與兵丁混在一塊兒,愈發混亂不堪。老兵們大吼:“一劍捅死那高辛狼女就行了!別管這麽多!上啊!”

他話音剛落,人群中不知誰又吼了一句:“雲洲王說抓活的!”

兵士們左右四顧,十分茫然。

阿瓦與賀蘭金英抵達時,城南一片混亂。兩人遠遠看見朱夜立在城牆,被衆人圍困,已經無法逃脫。

阿瓦心頭一動,忙低頭拉過一位親信:“南城牆外的滄河化凍了麽?”

“化了一半兒,水面還有浮冰殼子。”

“人掉下去還能活麽?”

“難說,城南這一段水裏不少硬石頭,這麽高……但河段很深,若是身上有些功夫,說不定能活。”

阿瓦扭頭道:“賀蘭金英,射殺她,別讓她有機會跳下去。”

賀蘭金英攥緊了自己的弓:“我?”

“對,你。”阿瓦笑道,“聽說你們兄弟倆都是烨臺最好的弓手,現在不妨亮一亮你的本事。”

正在此時,城牆上的女子開口了。她的聲音與往日有些許不同,但風聲呼嘯,她又似是帶着哭腔,那一點兒不同便被忽略了。

“賀蘭金英,你這條北戎的狗!”她嘶聲大喊,“你對得起高辛這麽多死去的人麽!”

霎時間,兵丁們齊齊回頭看向賀蘭金英,阿瓦臉上竟浮現一絲看戲的笑容。

賀蘭金英揚聲喊:“下來吧朱夜!把事情好好說清楚,不必這樣做!”

“走狗……”那女子極度憤怒,“叛徒!你不配當高辛人!”

賀蘭金英緊緊抿嘴,把箭搭在弓上,卻沒有高舉。

“城南的大火,是北戎天君哲翁的罪!”女子嘶聲大吼,“北都的百姓,你們個個都要記住,若是沒有哲翁,沒有哲翁當年犯下的錯,今日就不會有這麽多失散流離的北戎人!”

她一把扯落氈帽,滿頭金發飄然灑落肩背。雪片紛亂,她身姿挺拔,宛若神祗。

阿瓦看賀蘭金英還是沒動手,不禁笑道:“高辛神女不是受了傷麽,怎麽還這麽能說?力氣可真足……賀蘭将軍,你在等什麽?”

話音剛落,城牆上傳來裂破金石一般響亮的說話:“我朱夜是高辛人,我的家鄉是血狼山,高辛族從來安安穩穩在血狼山生活,若不是北戎天君……”

阿瓦臉色一冷,迅速搭弓在手,從箭囊中抽出一枚狼镝,直指朱夜。

就在他即将松開弓弦的前一刻,身側傳來箭矢破空的呼嘯之聲。

一枚普通的木箭,從賀蘭金英手中長弓射出,穿過漫天雪片,徑直刺入朱夜眉心!

神祗的說話斷了。天地頓時為之一靜。

所有人都看着那女子身體搖晃,順着箭勢,後仰跌落城牆。

城南外側矮山上,在看到岳蓮樓後仰的瞬間,靳岄把屍體推落滄河。

沉重的屍體咚地一響,他藏身于雪叢之中,用彈弓朝屍體身上的血包射去一顆石子。石子擊破囊包,未凝固的血霎時湧了出來。

岳蓮樓接連幾個鹞子翻身,落地近乎無聲。他抓住那支木箭,像一尾魚一般滑入滄河之中,并順手推了屍體一把。

屍體往下游磕磕絆絆流去,他潛入冰凍的河水之中,運起化春六變,向上游潛行。

一切都在瞬息間發生。此時城牆上才有人探頭張望。

“掉河裏了!”渾答兒沖得最快,他抓不到朱夜,也要當第一個報出死訊的人,“好大一攤子血!滄河都紅了!”

城中百姓有吃驚的,有悵然的,有左顧右盼的,也有捂臉大哭的。阿瓦扭頭看賀蘭金英,賀蘭金英仍捏着弓,面色怔怔。

“賀蘭将軍出手果斷,箭術非凡,令阿瓦大開眼界。”他頓了頓,扭頭對随令兵說,“立刻派人到滄河下游找屍體。沒看到屍體,她就不算死。”

***

滄河上游,賀蘭砜等到了岳蓮樓。見不是陳霜,岳蓮樓不禁一愣,很快便意識到出岔子的是誰:“又是阮不奇!”

他額心中央有一處紅點,是被木箭擊中造成的。今日的雪極好地掩護了岳蓮樓的動作:在賀蘭金英射出木箭之時他便運轉化春六變,以常人根本不可能看清的動作,在箭刺入皮膚的瞬間折斷了箭杆,并使用內勁,把箭杆吸附在皮膚之上。在旁人看來,便是箭尖入肉破骨,僅留箭杆在外。

他揉着額頭嘀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既然不肯來,那屍體誰來處理?”

想也知道,陳霜現在被困于北都無法離開,能在片刻間來回上下游的,也只有岳蓮樓了。

岳蓮樓一路潛游,化春六變運轉于全身經脈,他渾身燥熱、血脈鼓動,一上岸便利落脫了全身所有衫褲,赤條條地在賀蘭砜面前換衣服。

賀蘭砜打量他一眼便扭過了頭,岳蓮樓完全不介意在他面前裸露軀體,頗有幾分自得:“我若是有錢,潘驢鄧小閑便樣樣俱全了。”

賀蘭砜聽不懂,把話帶到便驅馬離開。岳蓮樓在他身後笑罵:“臉紅什麽?我還沒說完呢!”

他嘴上不正經,但已迅速換好衣裳,站在原地略略平息洶湧澎湃的氣脈,強行令自己迅速冷靜。

即便他有絕世武功,但方才一路以內力加持,潛游寒冷冰水,現在也有幾分力不從心。但事情不能半途而廢,前半段他如此賣力,效果漂亮,這收尾絕不可狼狽。

賀蘭砜策馬奔出片刻,便聽見頭頂傳來飒飒聲響,是岳蓮樓掠過樹梢,往滄河下游去了。他雙腿一夾馬腹,馬兒往前奔跑。

繞過狹窄山道,很快便看見了披着狐裘等候的靳岄。天地一色的白,賀蘭砜一眼看到靳岄幹淨的臉。

他霎時間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大瑀少年是什麽情況。靳岄長高了一些,似乎還瘦了,臉上隐隐顯出利落漂亮的線條,唯有一雙眼睛仍是濕潤的黑。

那張鮮明的臉就像印在賀蘭砜魂魄之中,輕易不能丢去。

賀蘭砜心想,看到自己時靳岄應該會吃驚,會擺出一張冷淡的面容,他沒忘記倆人正在鬧別扭。但賀蘭砜所見的,只有靳岄眼中毫無保留溢出的歡喜。

靳岄原以為來的是陳霜,但他遠遠就認出了飛霄。馬上之人自然是賀蘭砜,他一時沒想起這個人惱自己欺瞞,還同自己進行似有還無的冷戰,心頭霎時湧起的歡喜全寫在眼睛和嘴角上。

他以為賀蘭砜會停馬等他跨上去。

但飛霄沒有減速,馬背上的賀蘭砜側身彎腰,狼瞳裏含着笑和侵奪的沖動,伸手一把攬緊靳岄的腰把人抱上馬背,抄入自己懷中。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請大家騎馬吧!駕!

(飛霄不能騎,會被賀蘭砜踢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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