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野狼(1)
野狼谷在成為野狼宿地之前,是青鹿部落通往怒山部落的必經之道。
五部落內亂時,怒山部落與哲翁的軍隊在這兒有過數次激烈的交戰,據說屍體堆了滿谷,最終全成為野獸的食物。
朱夜起初并不打算穿過野狼谷,他們完全可以繞開峽谷,只是要多花四五日時間。但她離開之前的小營寨時,老人告訴她,野狼谷裏的狼群因為漫長冬季無肉可吃,都往南方去了。現在谷子裏只有零星的野狼,沒太大威脅。
“雖然谷中平靜,但不能大意,尤其是靳岄。”朱夜叮囑,“你若是出門,必須找人陪着,自己也要拎上一把劍。”她把賀蘭金英給她留的劍交給靳岄,靳岄認得,這是賀蘭金英十分鐘愛的備劍,一直挂在牆上。
夜晚風大,靳岄睡不安穩。風穿過野狼谷,嗚嗚作響,像是哀哭的人聲。
半夢半醒之中,他被賀蘭砜推醒了。
“我去打兔子。”賀蘭砜輕聲問,“你去麽?”
“不能進野狼谷。”靳岄提醒。
“當然。”賀蘭砜笑道,“我們在野狼谷外面就能找到兔子。”
朱夜準備的幹糧大多是幹果幹肉,靳岄吃得不大習慣。賀蘭砜想給他弄點兒新鮮的東西,于是在這個天蒙蒙亮的清晨,騎着飛霄,和靳岄一塊兒出了門。
野狼谷外有一大片林子,恰在野狼谷與他們的帳篷之間。這樣高大的樹在馳望原的南方是很少見的,樹杈濃密,低處長了鮮嫩春芽,頂端卻還捧着未化的積雪。林中陰暗,風聲蕭瑟。
賀蘭砜驅馬朝那林子走去,速度很慢。靳岄坐在他身前,倦意已經完全消失了:“我記得你說過,北都郊外沒有兔子。”
“對,只要兔子出現,立刻就會被蠻軍擊殺。”賀蘭砜笑道,“北都附近是不能狩獵的,可北戎人不動刀箭渾身不舒服,打獵是天性。”
靳岄喃喃道:“所以殺光了郊外的動物。”
“殺了幾年,漸漸的動物也就少了。不過熊倒仍舊很多。”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靳岄背靠在賀蘭砜胸前,他覺得安全、穩妥,更覺得一切都是溫暖平和的。
Advertisement
“不生我氣了麽?”他忽然問。
賀蘭砜“嗯”了一聲。
“為什麽?”靳岄想了一路都沒明白。賀蘭砜不惱自己,他實在是喜悅的,但想不出理由總讓他不舒服。
靳岄沒戴手套,握緊一側缰繩扭頭看賀蘭砜。
賀蘭砜胸膛貼着他單薄的背脊,掌心覆在靳岄手背,與他一起緊緊地握住了飛霄的缰繩。
“你不容易。”賀蘭砜說,“我不舍得跟你生氣。”
靳岄直視前方:“這算什麽理由。”
實際上他整張臉都騰騰燒熱了。這算什麽理由,這又是什麽莫名其妙的話?他心裏不斷不斷地冒出反駁的聲音,但胸膛中勃勃的那顆心卻因為這莫名其妙的話、不成理由的理由,興奮地彈動着。
天地間許多故事,往往就因一瞬間的“不舍得”而起興。之後才有花枝春滿,人間月圓。
他最後勉強讓自己平靜說了句“你太怪了”。賀蘭砜也學岳蓮樓坐在朱夜身後的樣子,下巴搭在靳岄肩上,只是低低地笑。兩人胸膛的震動似乎都變得一致了,氤氲晨色在雪融的大地上鋪開,前路幻染了一地的彩光。
進入林子後,靳岄便看見這林中是有路的,不是獸道,是可供車馬通行的小路。這兒尋常有人經過,他終于放下心。賀蘭砜讓他在道旁等自己,還給他生了一堆小火取暖。
拾柴生火間隙,賀蘭砜終于問他和岳蓮樓說了什麽。靳岄察覺他對岳蓮樓那輕微的敵意,便将兩人聊的事兒跟他一五一十說了。
實則在岳蓮樓告知他梁太師的事情前,靳岄也懷疑過促成父親戰亡的真正原因是否應該落在皇帝身上。他盛怒與悲痛中确實恨過高高在上的官家,但日子久了,冷靜了,他便漸漸咂摸出此事疑點頗多,最明顯的一處,是邊境被犯、首将迎戰,戰局撲朔迷離,皇帝不是傻子,此時無論如何都不是下手殲殺靳明照的時機。
而岳蓮樓帶來的消息讓靳岄确定,令靳家陷入這場災難的推手,或許要加上一個“梁太師”之名。
梁安崇太師實則是大瑀宰相,曾任太子太傅,真正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朝中呼風喚雨。太子尚在世時,凡事也得看他兩三分顏色,輕易不敢得罪。
而太子因病去世後,仁正帝悲怆難當,愈發懈怠政事,除軍隊調遣之外,幾乎事事都交由梁太師主理。
“你怎麽知道找你的是皇子?”賀蘭砜問,“也可能是大瑀皇帝。”
“他知道我父親蒙冤,知道我家人無辜,但他做了什麽?”靳岄冷冷道,“他是給了梁安崇一巴掌,可最後還是簽了那份聖旨。不過一巴掌而已,他是天子,是君王,怎麽?他的巴掌就更金貴些,能打得梁安崇更疼一些?!”
賀蘭砜忙拍拍他肩膀。
靳岄略為平靜,又道:“岳蓮樓隸屬明夜堂,是江湖人士。官家和聖人若要找我,斷不可能依賴江湖勢力。明夜堂又說那人是宮裏的人,除了皇子之外,我不作他想。如今太子之位空懸,官家膝下有七八位皇子,其中有能力競争此位置的,至少三人。”
賀蘭砜想了想:“這三人中有人找你,找你是因為……”
“因為我是靳明照的兒子。”靳岄接話,“我是靳岄或靳陽,對他來說全無所謂,只要我父親是靳明照就夠了。梁太師與我父親之死有關,‘靳明照的兒子’又在北戎當質,多麽苦,多麽慘。無論露章面劾或封章奏劾,只要他得到我,我就能成為他彈劾梁太師的工具。”
“就算不能絆倒那太師,至少也在你們皇帝面前露了臉,他當上太子的希望就更大了。”賀蘭砜點頭道,“這與我們在虎将軍面前争奪朗塞大會比賽權也差不多。”
“這……這差很多啊。”靳岄無奈,又知他是想讓自己輕松。
他其實還有一些揣測,因為太虛渺,實在不敢宣之于口——那皇子若是真的想把靳家人當彈劾工具,他說不定也在尋找靳岄的母親和姐姐。母親有明夜堂及其他江湖人士尋找護佑,随丈夫同住封狐城的姐姐至今音訊全無、生死未蔔。
但靳岄不敢對這事存太大期待。皇子是誰他推測不出來,總覺得心中不安。
更何況,仁正帝大哭、仁正帝給了梁安崇一巴掌之類的事情,全都從這皇子口中說出,是否真實還未可知。
靳岄現在極為懷疑,梁安崇雖然接受了自己的方法,但他很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活着:那皇子只獻策,不說計策來源,是為了将靳岄隐藏到最後一刻,将梁安崇一軍。
實際上,一想到回到大瑀要面對的千頭萬緒、詭谲風雲,他便一點兒提不起力氣,全靠心頭的憤怒和怨仇撐着。他十幾年來從未這樣耗費過心力,如今要一頭紮入繁雜人心,除卻不安,更是有千般痛苦。
籌劃、謀略并非他興趣,他記得西席先生常責備他有濟世之能,卻無濟世之心,枉為靳明照之子。
靳岄那時年紀還小,不過七八歲,茫然懵懂:他想做燕子溪上泛舟搖橹的船家,兼濟天下是濟,濟川舟楫也是濟,又有什麽不同?
賀蘭砜起身拍拍他腦袋:“別想了,我去給你打兔子。”
靳岄點頭,目送他鑽入仍舊幽暗的樹林。
雖明知不能,但靳岄也确确實實想過,如果賀蘭砜同他都沒那麽多前事,僅是兩個普普通通的高辛人、大瑀人,偶然地在馳望原相遇了,偶然地越來越親近,該是多麽好。他做列星江上渡船之主,賀蘭砜是高辛族跑商的旅人,他們總在船楫相遇,暢談、酒飲,煨酒的紅爐火長久地燃着,他們像心意相通的摯友。又或者比摯友更多幾分情意。
坐在火堆前,反正無人,靳岄允許自己再把這美夢細細地做一遍。
***
林子與野狼谷尚有一段距離,賀蘭砜十分謹慎,一路借着微弱晨光察看獸痕。樹上沒有狼群或熊圈地的爪痕,路上也看不到狼的腳印,兔子倒是出來了,灰撲撲的一團,總是豎着謹慎的長耳朵。雪地裏偶爾還能看到花瓣形狀的印子,是覓食的小鹿留下的。
賀蘭砜箭囊裏裝着屬于他的一支狼镝和一支高辛箭,他舍不得用,只用随身木箭,接連射了兩只兔子。兔子經過一冬長熬,瘦得能摸到骨頭,他彎腰撿起時,心頭忽然一動。
不遠處枯槁的灌木叢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
是瑩綠色的、野獸的眼睛。
賀蘭砜立刻後撤。他面對灌木疾退幾步,搭弓在手。距離太近了,弓箭不便,他幾乎屏住了呼吸:自己已經十分警惕,竟完全沒聽到任何獸類的聲音。
僵持片刻,灌木叢中果真慢慢踱出一頭狼。
那狼年紀已經很大了,皮毛枯槁蒼白,雙目陰狠,面上數道抓痕還未愈合,血淋淋地翻在外頭。它的後足是跛的,尾巴禿了一半,但賀蘭砜心中愈發緊張:這是一匹狡猾的老狼,一直潛伏在灌木叢中,無聲無息,只等賀蘭砜靠近。
賀蘭砜又退了幾步,始終面向那狼。狼沒有攻擊他的意思,只是狠狠瞪他。但它顯然餓了許久,腹皮幾乎貼着肋骨。
太近了。賀蘭砜微微拉弓——但這種距離他完全不會失手,只要一擊即中,他便安全了。
身後忽然傳來低喘,兩聲踏破枯枝的脆響。
賀蘭砜仍盯着那神情安然的老狼,稍微側身又退一步,心中驀地一沉:身後還有另外兩頭狼。
一樣的蒼老,一樣的無聲無息,都是狩獵的好手。三頭狼呈品字,已将他包圍。
此時林外道旁,一小隊行商路過此處,正跟靳岄打招呼。“這林子有狼,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行商見他一副大瑀人裝扮,身材瘦弱,便提醒,“你要去哪兒?和我們一塊兒走吧。”
靳岄卻反問:“這兒有狼?這裏還未到野狼谷。”
“野狼谷的狼都往南方去啦。”行商之人紛紛說,“但老狼還在。”
原來上個月野狼谷的頭狼易位,原本的老狼與黑狼一番激烈打鬥,傷得很重。新頭狼把群落中十餘條老狼趕出野狼谷,帶着狼群離開食物減少的宿地,前往南方覓食。
“老狼可不怕死,特別狠。它們特別狡猾,我們成日在這兒來往才知道,換了旁人不一定曉得,走吧孩子,跟我們一起。”行商隊伍中有大瑀人也有北戎人,紛紛招呼。
靳岄匆忙作揖道謝,抄起身旁的劍,飛快跨上飛霄,雙腿一夾,便往林子奔去。
他姿勢利落漂亮,引得行商們一陣吃驚贊嘆:“看不出來還是個練家子。”
但靳岄攥劍的手心已經全是冷汗。他沖入林中,揚聲大喊:“賀蘭砜!”
喊聲與奔馬沖突之聲震落樹頂簌簌積雪。靳岄忽然聽見了響聲,就在不遠處。
賀蘭砜與三狼對峙,他不敢動彈,也不敢出聲,雖然已經聽見了靳岄的呼喚。只要他稍稍一動,三頭狼必定同時撲來,他難以招架。
于是他拉滿了弓,直指天空。老狼一時不知這是什麽架勢,竟齊齊退了半步。箭矢呼嘯飛出,擊中樹頂,積雪瞬間墜落。三狼吃驚一瞬,果真同時起勢攻擊。但積雪下落阻礙了老狼的視線,賀蘭砜一腳踏上身邊樹木,在樹幹上飛速奔跑幾步,旋身下落,突離包圍圈,朝着靳岄的方向狂奔。
一聲爆喝!
“賀蘭砜!!!”靳岄策馬狂奔,飛霄如同黑色的利劍直刺而來。賀蘭砜只來得及看到靳岄左手握劍持缰,右手朝自己伸出。
他抓住靳岄右手,飛身上馬,穩穩落在靳岄身後。
一頭狼已經躍起,朝飛霄馬頭襲來。飛霄前足高舉,狠狠一踏——但那原來是障眼法,另一頭潛行的狼已從左側襲來,張嘴咬向靳岄的腳。
靳岄左手腕一擰,持劍毫不留情揮向狼頭。
一潑熱血飛濺,那老狼竟生生被靳岄削下了腦袋!
作者有話要說:
會好好甜幾章。
銀杏就是白果,是可以烤的,烤之前記得把殼子敲破。烤好的銀杏會呈現一種很漂亮的琥珀色,半透明,當零嘴一樣吃就行(but我比較喜歡做菜煮湯的時候吃)。
唐宋年間街頭很多買炒貨烤貨的攤子,這種幹果非常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