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野狼(2)

一擊得中,靳岄左手被震得隐隐發疼。那狼身首分離,四爪仍在地上兀自抽搐。

餘下兩頭狼都顯出了畏懼之色,賀蘭砜大吼一聲,終于吓得二狼慌忙後退逃跑,很快消失在幽深的叢林之中。

靳岄還在喘氣,手上濺了狼血,是熱乎乎的。賀蘭砜幫他擦去,正要問他為何知道自己遇險,頭頂忽然傳來瑟瑟響聲。

那頭跛足的老狼原來并未逃走!它竄上矮樹,竟從密密叢叢的枝杈中一躍而起,張開血盆大口,朝靳岄襲來!

賀蘭砜立刻舉起手中弓箭,瞬間射出。

老狼臨敵經驗豐富,在險之又險的境地裏竟然還能偏轉腦袋,利箭刺破它的耳朵,它咬下靳岄肩上一叢狐毛。

靳岄心髒劇跳,冷汗直冒,雙手不敢放開缰繩,只得奮力驅策馬兒往前跑。眼看叢林邊緣就在前頭,賀蘭砜回頭便見那受傷的老狼竟然仍不放棄,全力狂追。它雖是跛足,但顯然是少見的狩獵好手,奔襲速度奇快,若騎的不是飛霄這樣腳力強勁的高辛馬,他們或許已經被追上了。

“你抓穩缰繩,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別放開。”賀蘭砜對靳岄說。

他左手握着靳岄的劍,把弓負在背上,右手按住馬背,雙足一彈,已經蹲在了馬背上,是一個蓄勢待發的姿态。

“你做什麽……”靳岄心中驚怕,回頭欲問。

馬背上忽然一輕:賀蘭砜一躍而起,右手穩穩抓住眼前一根低矮枝幹,竟從馬兒背上縱身躍到了樹杈!

他身勢不停,蹲穩後立刻回轉,跛足老狼正巧奔到樹下。

雙手握緊劍柄,賀蘭砜只當手中那把不是劍而是刀——不是他的刀,是阿苦剌劈熊的砍刀!他躍下樹杈,雙手高舉利劍,長聲一吼,當頭沖那匹老狼腦袋砍下!

破瓜一般的脆響,紅白之物濺了滿手。那狼頭被他一劍劈開,瞬間斷氣。

賀蘭砜從狼屍上站起,靳岄才回轉抵達他身邊。

狼血也噴濺到賀蘭砜臉上和發上。他粗糙一抹,彎腰察看老狼屍體。晨色已經布滿了馳望原,濃雲裏的一枚白日正破雲而出,賀蘭砜被風和雪打亂的發絲映成金色,纏繞在日光裏,亂蓬蓬的一團。他和其他高辛人一樣,習慣将左右兩鬓長發梳作辮子,一并紮在腦後,其餘頭發便散在肩上,靳岄想起來了就給他仔細打理梳弄。靳岄還來不及問,賀蘭砜已經擡起頭,狼瞳盛了日色,瑩亮如翠,鼻梁上一列血點,俊美中平添幾分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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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狼肉嗎?”他笑着問,“太瘦了,肉也老,嘗不嘗?”

兩人收拾了兩頭狼屍,騎着馬往回走。靳岄被這一仗吓到了,不停問他有沒有受傷,怎麽學會的那一刀。賀蘭砜便告訴他當日在馳望原的松林裏發生了什麽,靳岄這時才明白:“原來渾答兒和都則是因為這事情才怕了你。”

“我又不在意這個。”賀蘭砜握住靳岄持缰繩的手,發現手指在輕輕發顫。他十指扣入靳岄雙手指縫,完全将靳岄雙手握于掌中,輕松道:“我砍狼的那一下你看到了麽?厲害不?”

靳岄忙點點頭。賀蘭砜起跳、上躍、下跳、砍劈,行雲流水般自如漂亮,他心頭全是贊嘆與佩服:“太厲害了。”

“……我教你?”賀蘭砜笑道,“等你練完了,我們一塊兒在馳望原冒險。”

他又忘了我終要回到大瑀。但靳岄也沒讓自己多想這回事:“好啊,你教我。”

他回頭對賀蘭砜說:“賀蘭砜,雖然大巫捏造了邪狼傳說,但我覺得高辛人身體裏藏的不是鹿,真的是狼。當然是好的狼,就像你剛才一樣……”

話音未落,賀蘭砜忽然低頭在他耳邊親了一下。

靳岄登時呆了。

這一吻來得飛快,快到他無法判斷吻之中究竟藏着什麽情意。他顧不得臉紅,整個人在賀蘭砜懷裏僵了,半晌吭不出一聲。

賀蘭砜完全沒察覺他的窘态,自顧自地說:“你這話讓我覺得,高辛人身體裏有狼居宿,聽起來感覺不壞。”

靳岄接下來便全程稀裏糊塗,腦袋裏咕嘟咕嘟像沸騰一樣,完全不知自己究竟在應什麽。兩人帶着狼屍回到宿營地,岳蓮樓和朱夜已經起了。賀蘭砜和朱夜拿着小刀開始給狼屍和兔子剝皮去骨,岳蓮樓看出靳岄不對勁,湊過來捏着他的臉笑。

“你們倆人去幹了什麽?”他語氣輕佻,“黑燈瞎火,準沒好事。”

“去打兔子而已。”靳岄嘴上說着,臉卻又紅了。被賀蘭砜親了一口的耳朵熱滾滾地燙。

岳蓮樓登時大驚,驚中又帶着旅途無聊中乍然發現有趣之事的歡喜,忙抓住他胳臂拖到一旁,滿臉興奮:“究竟做的什麽?仔細跟哥哥說說?”

他把耳朵湊到靳岄面前,靳岄推開了。岳蓮樓正色道:“是不是那高辛人欺負你?哥哥幫你去揍他。”

靳岄只得比劃着,飛快而含糊地回答:“親了我這兒……很快,就、就碰了碰。”

岳蓮樓雙眸閃動光彩:“好!然後呢?”

靳岄:“就這樣。”

岳蓮樓:“……就親了你耳朵一下?”

“不、不是耳朵,這兒。鬓角,耳邊旁邊。”靳岄結結巴巴地辯白。

岳蓮樓滿臉興奮已經一掃而去,懶懶地打了個呵欠。

“不過如此。”他搖搖頭,“這算什麽,你要是想聽,我能給你說出一百件比親耳朵更熱的事兒。”

靳岄怔怔看他,半晌才讷讷道:“我和他都是男的。”

“傻孩子,你不知道公羊和公羊能湊一對兒,公鹿和公鹿也能做那些事麽?”

靳岄喉結一動,忍不住問:“公……真的?”

岳蓮樓笑了:“靳岄,你不是吧?你沒去過梁京雞兒巷?雞兒巷旁穿過去就是蜂巢,你真沒見過這種事情?”

眼前少年垂下眼皮,略帶幾分緊張地絞着手指,卻沒有否認。

靳岄确實見過。

那是三四年前的一次元宵燈節,巡游的隊伍散了,他和姐姐、姐夫走路回家。新婚夫婦感情甚篤,他不便再時時挽着姐姐的手,便走在兩人身後兩步之遙,手裏還抓着兩串糖葫蘆。

官燈滅了,私燈和各處街坊仍熱鬧着。四散的人們手中都提着各色花燈,燕子溪上滿是光亮的紙蓮花,年輕的少年少女擠擠挨挨,打鬧嬉笑。正月時分仍是寒冷的,但夜晚熱鬧的街市卻會一直喧嚷到第二日天光。

除卻游人,更有剛從巡游隊伍中離開的舞者伎人。簫笛、鑼鼓齊鳴,随河流一般的人群往前緩慢行去,總能在人頭攢動之處看到身着描金舞衣的男兒女兒,正上演缱绻歡樂的劇碼。唱和的歌聲也會越來越高,所有人都笑着鬧着,連維持秩序的官兵也不再嚴肅。靳岄就是被一出《天仙吟》引去了注意力,等聽完曲兒再回頭,姐姐姐夫已不知走去了哪裏。

他認得路,但個子還不夠高,被人擠來擠去,差點栽進燕子溪。他扶着橋欄站穩,忽然聽見橋下傳來低低的貓叫聲。

一只濕漉漉的小貓掉進了河裏,可憐巴巴蹲在石頭上,進退不得。靳岄找來船槳救起小貓,放在懷中仔細擦幹。小貓卻不領情,毛發幹了便哧溜跳下,在無數人腳中穿行奔跑。靳岄怕它被踩塌,急忙跟了過去。

貓兒跑得極快,等靳岄抓住它時,忽然發現眼前彩光與街坊不同,擡眼盡是暈暈的紅。

他竟鑽入了雞兒巷。

前頭可不是他能去的地方。靳岄常常好奇大人們常說的雞兒巷究竟如何有趣,但他還沒那個獨自前往的膽量。抱着貓兒扭頭便走,卻又誤闖入一旁的小巷中。

穿過小巷又是另一處燈火通明之處。靳岄正茫然時,忽聽身旁窄巷中有人呼哧喘氣。

窄巷昏暗,靳岄只看到兩個人擠在那窄處,模糊不清的人聲斷斷續續傳來。仔細再分辨,他頭皮一麻:那竟是兩個男人。

一位作書生打扮,一位發間簪着梁京富庶青年喜愛的豔麗小花,兩人身軀幾乎連成一體,只不住地拼鬥、抓撓。那書生被壓在牆上,袍角半掀,衫褲半褪,似哭似笑,又恨又喜。

靳岄先是呆住,随即臉龐嘭地一辣,不由得緊抓住懷中小貓。小貓疼得慘叫,從他懷中掙脫。叫聲引來巷中人注意,那書生發現不遠處竟有位少年呆看,登時大喊着捂住了臉。他身後的青年愈發興奮,沖靳岄露出一絲暢快的笑。

靳岄落荒而逃。回到家中不免又被姐姐訓斥,說他愛亂跑,總惹人擔心。他睡也睡不好,心裏又怕又驚,過了許久才想起那處是梁京出了名的蜂巢,裏頭有許多漂亮英俊的男子,富貴女眷只要出得起銀子,便跟男人入勾欄瓦肆一樣,可随時去吃喝取樂。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撞到的是兩位男子。

岳蓮樓見他想得入神,揉揉他的臉:“去過吧?怎麽可能沒去過呢?蜂巢我也呆過,女客男客都不少……”

靳岄忍不住盯着他看了許久,确認岳蓮樓不是自己所見的那一對歡客才松一口氣。

“想這麽多作甚?”岳蓮樓又說,“你現在不在大瑀,不在北都,咱們要往血狼山去的。多自在啊,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賀蘭砜親你,那你別輸給他,不要示弱,你也親回去。”

靳岄:“……”

岳蓮樓:“就先玩玩兒呗,你高興,他也高興。”

靳岄很不認同他的想法:“你曾讓我騙他。可我不願意。這種事不能玩兒。”

岳蓮樓:“那你中意他不?”

靳岄又結巴:“不、不知道。”

岳蓮樓揉揉他腦袋,吧唧親了一口額頭:“有時精得很,有時是傻子。”

靳岄回到賀蘭砜身邊看他剝狼皮,賀蘭砜教他鑒別狼皮,把一張新鮮皮子翻來翻去,惹得朱夜惱怒:“都是灰塵!”

兩頭都是老狼,不久前還是殺氣騰騰的狩獵者,現在已經沒了聲息。北地苦寒,富貴人家才有用一張整狼皮做褥子的能力,靳岄摸着老狼皮上稀疏的毛發,心裏忽然有些難過。

“它是被趕出來的。”他告訴賀蘭砜老狼的故事。

賀蘭砜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心疼這兩頭狼。“它們剛剛可是要殺你。”

靳岄點點頭:“但……”

賀蘭砜截走了話頭:“好吧,我曉得了。”

靳岄沒仔細說自己心情,也不知道賀蘭砜究竟曉得了什麽。兩人對視一陣,互相莫名其妙笑起來。朱夜沒注意他倆,岳蓮樓在朱夜身邊呆坐,手撐着下巴看不遠處的兩個少年人,又羨慕又嫉妒:“哼。”

當夜,賀蘭砜終于吃上了心心念念的撥霞供。兔肉切成薄片,放入清水湯鍋裏煮熟,蘸一些朱夜帶的調料即可。肉片微紅,攪動中如同撥動霞光,調料雖只有辣椒末和靳岄說不上來的濃濃醬料,但滋味鮮美。靳岄和岳蓮樓負責涮,不懂用筷子的朱夜和賀蘭砜只負責吃,兩只兔子飽飽地填進了腹中。

朱夜拿出營寨老人給的酒,靳岄喝了幾口,微醺中談興大發,不斷添油加醋描述賀蘭砜殺狼的英姿。朱夜又彈琴,又唱歌,還把琴拆開重新裝成一把烏金色大弓,岳蓮樓和靳岄啧啧稱奇。

賀蘭砜對這把擒月弓十分好奇,靳岄困了累了,靠在他背上假寐。他抓着弓左看右看,小聲道:“這是高辛王的弓。”

“你想做高辛王嗎?”靳岄問。

“不想。”賀蘭砜幾乎沒有猶豫,“當了高辛王,就只能呆在血狼山,哪兒都不能去了。”

靳岄:“嗯……”

賀蘭砜又說:“我還想去大瑀找你。”

靳岄一下坐直,扭頭怔怔看他。

“可以嗎?”

靳岄忙點頭,點了一回又不夠,開始瘋狂雞啄米般頻頻颔首。

賀蘭砜忙托住他腦袋,認認真真看他一會兒,壓低聲音說:“我估計我哥也不願意當,高辛王不能娶高辛神女,朱夜是他的勒瑪,他是一定要跟朱夜在一塊兒的。”

靳岄傻乎乎問:“那怎麽辦?”

“讓卓卓當吧。”賀蘭砜說,“高辛族也有過女王。”

靳岄覺得這主意太妙了:“嗯!讓她當!”仿佛一件極大難題迎刃而解,他沖賀蘭砜傻笑,滿臉醺然酒意。

岳蓮樓正在慢吞吞喝兔子湯,轉頭問朱夜:“現在還有高辛王嗎?”

“沒有了。能湊得起來的高辛人也就三十來個,王不王的有什麽意思。”朱夜也看着賀蘭砜和靳岄,“最後一位高辛王已經死了。”

數日後,四人終于穿過怒山部落,接近了庫獨林山脈的最西端。

在朱夜的指點下,三人看到了屹立在藍色蒼天之下的高聳山脈。山勢似狼牙尖銳,遠看仿佛千萬匹奔躍的巨狼,山體黑紅,異常醒目。

血狼山是因山體與山色來命名的。它的紅是火的紅:山脈中潛藏着豐富的煤,終年不斷地、暗暗地燃燒。山中岩隙縱橫,火焰陰燃,半片山峰被濃煙籠罩,如在雲霧中。

作者有話要說:

蜂巢:唐宋時的男娼館,光顧的客人有男有女。是的,那時候也有女性去逛青樓,好潮的咧。

血狼山的火:新疆和澳大利亞都有類似的在地下自燃的煤山,叫陰燃火。這種山體上不可能有植被覆蓋,全都是岩石,地表氣溫極高,其實是很不适合人類生存的。血狼山有一半是這樣的山,高辛族族人居住在另一側。其實從設定上就注定了這個民族不可能長存,他們依賴的土地無法實現長遠的生存目的。

(所以做設定真的好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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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吃上了撥霞供!來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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