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山海(1)

靳岄後來常常會想起這個晚上大得能讓人迷失的月亮和賀蘭砜的吻。他也會問賀蘭砜為什麽那時候會突然想親自己,合适嗎?不奇怪嗎?那麽多人呢,月亮還這麽大,他們這樣亮堂地被天地間最大的眼睛看着,他到底在想什麽?賀蘭砜總覺得好笑:需要理由嗎?你可愛,我想親。

靳岄也早忘了自己的反應。他唯一能記住的是自己在賀蘭砜懷裏,軀體和三魂六魄分離了,一者僵硬,一者早不知飛去了哪兒,他混亂無措,只能愣愣地承接這個過分突兀的吻,五髒混沌,心口炎炎。

周圍的顏色與聲音都飄遠了,他聽見賀蘭砜問:“剛才話不是很多麽?怎麽不說了?”

靳岄又氣又怒,但他又知道自己正忍不住笑着。要瞬間梳理這麽多複雜思緒對現在的他來說還太過艱難,于是他一邊佯作生氣,一邊又壓不住嘴角挑起的笑意,只能揪着賀蘭砜的袖角徒勞地辯白:“你也緊張呢,你聽聽你心跳的聲音。”

少年人身軀滾燙,如同蘊藏了地火的山巒,迸發在外的只有熱燙的氣體,可也熏得兩人面紅耳赤。

靳岄聽見呼哨聲,像是來自岳蓮樓的。他慌忙從賀蘭砜懷裏掙脫開:“我不是……”

“你不是卓卓,”賀蘭砜說,“也不是女人。”

靳岄說不下去了。

“我都知道。”賀蘭砜又說,“我早就知道啦。”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賀蘭砜又問:“你笑什麽?”

“……烨臺最傻的不是渾答兒,是你。”靳岄喊,“是賀蘭砜!”

見靳岄拿自己和渾答兒比較,賀蘭砜有些不滿。他原地站了一會兒,看看大月亮,看看鹿角的火,又看看靳岄。半晌找不出一句話,方才親人的勇氣也沒了,踟蹰片刻後扭頭往下走。

雨已經徹底停了,山路幹得很快,賀蘭砜走了兩步,回頭沖靳岄伸出手。靳岄抹了抹嘴巴,和他牽着手,曲曲折折地循另一條更長的路往下走。

市鎮的狂歡持續了一整夜,值守的士兵無法讓所有人冷靜,不當班的人也奔出來喝酒跳舞,大聲唱歌。朱夜坐在酒鋪子最高的地方,把擒月弓還原為一把琴,一首首地彈着快樂的曲子。

賀蘭砜和靳岄在路上又抓住了一只兔子。兩人把擒月弓還給朱夜後,遠遠地呆在鎮子的邊緣,在燈火幾乎照不到的地方,抱着兔子說悄悄話。那兔子很聽話,伏在賀蘭砜懷裏,一雙黑眼睛盯着靳岄,長耳朵貼緊背脊,乖得像……

“它有點像你。”賀蘭砜說。

Advertisement

靳岄:“……”

賀蘭砜摸着兔子的耳朵和背,兔子張嘴從靳岄手裏吃擦幹了水珠的菜葉子。靳岄心想,當賀蘭砜手裏的兔子也挺好的,吃喝不愁,還能被他這樣溫柔地摸半天。

他心裏快活,賀蘭砜做什麽、說什麽,他都想笑。被賀蘭砜看一眼也要笑,被他碰碰手背也想笑,心裏熱辣辣的像被抓撓過,些微的疼痛和不安之後,餘下的盡是麻酥酥的癢。

抓起一塊石頭,靳岄趴在地上給賀蘭砜畫地圖。

他先畫了大瑀,在“大瑀”地圖上放兩塊石子:“這是梁京,這是封狐城。”

“大瑀”北部畫了一道江:“這是列星江,夏秋季節從江上乘船而過,天上是銀河,江中是銀河倒影,大瑀人叫它‘長鯨’。”

“大瑀”的北部是北戎,西北方有金羌,南部是赤燕。赤燕産大象,跟血狼山酒鋪的鐵鹿頭差不多大。大象有這麽長的鼻子,這麽長的牙齒……真的,我沒有騙你,它不是怪物也不是魔鬼。東部是若海,隔海有一連串島嶼,那是漁國瓊周,瓊周有三百多個島嶼,穿在一起像明珠——明珠你知道嗎?海裏的貝殼産的寶貝。貝殼?你也沒見過貝殼……貝殼就是……

靳岄連比帶劃,跟賀蘭砜形容高辛人從未見過的奇妙東西。

賀蘭砜盯着地圖:“血狼山在哪裏?”

“大概在這兒。”靳岄回憶星鬥的位置,在北戎的西北端放了一塊小石頭。

“這麽小?”賀蘭砜驚訝,“不可能!”

“天下很大哩!”靳岄張開雙臂,“這兒是我們能去的地方,在赤燕南部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海洋,瓊周東部還有別的大島域,這些地方大瑀人都沒去過。金羌你知道吧?過了金羌再往北去,據說有巨大的火山和冰川,有比人還高的鳥,河流裏藏滿了金子。”

賀蘭砜看看他,又看看那地圖。

“那我和你呢?”

靳岄拈了兩顆沙子,放在“血狼山”的石頭上。“這就是我們。”

“……看不見。”賀蘭砜說。

“咱們能互相看見就行。”靳岄說,“你們馳望原的天神要管轄的地方已經很大,大瑀人信佛,佛祖和天神……”

他話未說完,賀蘭砜湊近,嘴唇碰了碰他臉頰。

“既然這麽小,那馳望原天神也看不見我們在做什麽。”賀蘭砜說。

靳岄心口又是一熱,扭頭抓住賀蘭砜衣襟:“你總這樣……”

“不喜歡?”賀蘭砜很低地笑,聲音震動着耳朵和靳岄的胸口。

就在他試圖反過來襲擊賀蘭砜的時候,頭頂樹梢傳來一聲呼哨。

靳岄立刻松手。岳蓮樓飄然從樹上跳下,雙手背在身後,彎腰笑道:“別介意我呀,繼續繼續。”

靳岄反齒相譏:“偷聽別人牆角,不要臉。”

岳蓮樓一愣:“可以啊小将軍,跟人親完嘴,舌頭都變利落了。”

賀蘭砜微微仰着頭,挑釁般看着他。岳蓮樓笑道:“看我作甚?好像我沒親過似的。”

靳岄:“……你沒有!”

岳蓮樓風一般躍過來,他動作太快,兩人根本看不清,也躲不過,靳岄額頭被他狠狠親了一口,岳蓮樓還不解意,抱着賀蘭砜也飛快吧唧一聲。

不過眨眼功夫,岳蓮樓又站回原處。他摸摸下巴,似在回味般舔了舔嘴唇:“不錯。”

賀蘭砜臉都白了,跳起來就要朝他沖過去。岳蓮樓跑了幾步揚聲大喊:“高辛王在這兒!”

蜂擁而來的人們把賀蘭砜拉走了,只留下呆坐的靳岄和惡作劇得逞後笑得前仰後合的岳蓮樓。

“岳蓮樓,你生平最愛之事,是不是惹別人生氣?”

岳蓮樓打了個響指:“知我者,小将軍也。”

靳岄拍拍身邊石頭請他坐下,半晌才問:“我是不是錯了?”

“親嘴嗎?”岳蓮樓懷中變戲法般掏出一個細頸瓶子,一聞便是酒氣,他邊喝邊說,“在我這兒,不說親嘴了,你倆現在就地做夫妻之事都沒錯。”

靳岄:“……不要這麽粗俗。”只要跟岳蓮樓聊的不是正事兒,靳岄總有種無法招架之感。

岳蓮樓驚訝得十分誇張:“人間最大樂事,怎能說粗俗?”

靳岄只得岔開話題:“你跟陳霜都說讓我和他好好相處,我确實喜歡和他在一塊兒……這不是騙他。”

岳蓮樓斂去嬉皮笑臉,認真道:“當初讓你騙他,是無奈之舉。我當時還不了解賀蘭砜此人,但現在我們都曉得,他是可以信任的。他一定能幫你回大瑀。”

“不是這樣的。”靳岄低聲說,“就算他不幫我回大瑀,我也喜歡他。他不喜歡我,我也一樣喜歡他。”

岳蓮樓怔怔看着靳岄,許久都說不出一句話。

他被少年人別別扭扭才肯說的真心話震驚,只一遍遍梳理靳岄垂落肩上的長發,很久才說出一句:“沒料到你這麽認真。”

靳岄擡頭望他:“我可以認真嗎?”

“當然可以!”岳蓮樓忙抓住他肩膀,“人不必故意把自己過得這樣苦。小将軍,你一定得高高興興的,時刻都要高興,別老想着以後。以後我們回了大瑀,難的日子還有太多太多,現在你能高興多久就高興多久。沒人會責怪你,若真有這樣不識相的人,我幫你揍他!”

岳蓮樓素來都認為,騙人要認真,不騙的時候也得認真,就算是玩兒也得仔細認真地玩兒,不能瞎浪費時間。他起初應堂主之命令來照看靳岄,心裏存着不滿,總覺得是殺雞用了自己這把頂級牛刀,不劃算。但靳岄身上總有些什麽,每次岳蓮樓見到了都覺得吃驚,仿佛這孱弱蒼白的孩子體內有一些澎湃的東西,是酷寒和災厄都壓不死的。它總要迸發出來,總要燃燒起來,令岳蓮樓自己心頭也暗暗地火熱着。

除卻白日上工,狂歡持續了好幾天。靳岄輕易見不到賀蘭砜,白天沒人拉着他喝酒,朱夜要找他過去說事情,好不容易到了晚上,高辛人和北戎人都對他充滿興趣,加上這兒北戎人都是怒山部落的罪奴,已經多年沒有離開過血狼山,人人都想在賀蘭砜嘴裏打聽北都的新消息。

人人都喊他“高辛王”,就連岳蓮樓也學了這句高辛話,跟着大家一塊兒喊。

“賀蘭砜!”

賀蘭砜認得是靳岄的聲音,連忙從被包圍的人群中脫身,跑到他身邊。

“咱們的馬兒沒糧草了。”靳岄說,“出去遛馬吧。”

賀蘭砜求之不得,只跟朱夜和岳蓮樓打了招呼,和靳岄牽着馬兒下了血狼山。山道上的士兵見了他也笑嘻嘻喊一句“高辛王”,賀蘭砜臉色說不上好還是不好,總之瞧着不太高興。

朱夜跟他說了許多高辛王的規矩,繼位之後要怎樣,繼位儀式具體怎樣,等等等等。最後問他:當不當?

賀蘭砜立刻搖頭。他覺得難堪,覺得頭疼:“我不做高辛王。”

朱夜沒責備他,只是點點頭:“你确實不夠格。”

血狼山山腳附近地勢平緩,原野綠草茂盛。飛霄和靳岄的馬兒一路慢行吃草,兩人用草梗子編手環,一邊聊天。

“我确定朱夜喜歡大哥。”賀蘭砜神神秘秘道,“我問她我和大哥誰更像高辛王,朱夜說,當然是賀蘭金英。”

他學朱夜說出賀蘭金英名字的腔調:“是不是有點兒溫柔。”

靳岄茫然:“有嗎?”

賀蘭砜:“遲鈍。”

靳岄便不滿地瞪他。賀蘭砜又起意想親靳岄,但天光白日的,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相互看了片刻,齊齊低頭暗笑着拔草。

馬兒吃飽之後,兩人便騎上馬慢行,打算找條河給馬兒洗洗澡。賀蘭砜告訴靳岄,朱夜答應把英龍山脈的捷徑告訴他們,但那條捷徑實際上很不好走,朱夜并不建議靳岄從那裏回大瑀。

“總歸是一條路。”靳岄心頭高興,“我給朱夜帶點兒花回去!”

他放松缰繩,馬鞭一抽,馬兒便在草原上飛馳起來。賀蘭砜在他身後追趕,只看到靳岄的背影。馳望原的春風吹起靳岄的長發,他回頭看賀蘭砜,黑眼睛笑得彎彎。飛霄腳程快,眨眼便追上了靳岄的馬。兩匹馬兒漸漸減速,靳岄扭頭想跟賀蘭砜說話時,賀蘭砜忽然從飛霄背上一躍,雙臂展開,抱住靳岄,兩人登時從馬上滾下來。

他護着靳岄的頭,在新嫩的草裏順着微斜的草坡翻滾。靳岄暈頭轉向,停下時,賀蘭砜狠狠在他唇上親了一口。

“也把我帶回去吧。”他壓在靳岄身上,捧着他的臉,耳語般說,“把我帶回你們的大瑀,讓我做你的馬兒。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上山下海,我都能為你蹚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岳蓮樓:這回看不到了!啊!

飛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