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啓程(捉蟲)
雲洲王來時笑嘻嘻,離開時也是笑嘻嘻。他與賀蘭砜只在門口産生了小小的沖突:他打算把靳岄接到蠻軍軍部去住。
賀蘭砜自然是不允許的,阿瓦指了指靳岄:“他是雲洲王的奴隸。”
賀蘭砜盯着他:“他不是任何人的奴隸。”
阿瓦仰頭大笑,又指着賀蘭砜對靳岄說:“他為你發瘋了。”
三人一番對談,用的都是大瑀話,周圍兵士沒人聽得懂,只諾諾站着。賀蘭砜半步不退,堅決不允許雲洲王帶走靳岄。雲洲王也不像是真心要與他們作對,垂首對靳岄說:“你有一個很好的護衛。你可以不在蠻軍軍部住,但只要我雲洲王想見你,你必須出現在我面前。不能逃脫,不能回什麽烨臺啊血狼山啊,聽好了,哪兒都不能去,你只能留在北都。”
他離去之後,靳岄與賀蘭砜默默交換了眼色。雲洲王莫名其妙提到血狼山,兩人心頭惴惴:他似乎知道些什麽。
但雲洲王阿瓦的态度實在不是當下最緊迫的事情。靳岄被天君哲翁這道命令弄得暈頭轉向,獨自在樹下發了許久的呆。賀蘭砜知道他在想事情,和阮不奇陪卓卓到一邊兒玩去了,只有陳霜陪着靳岄,但也不說話。
碧山城是列星江以北的十二城之中距離大江最近的城池,擁有船隊和碼頭。站在碧山城碼頭,可以直接看到對岸大瑀的諸般山岚霧霭,風波襲江渚,天地一色秋。
“為什麽呢?”靳岄看着陳霜,卻也沒有真的看他,目光虛虛地落在陳霜臉上,嘴裏反複咀嚼“為什麽”。
他和陳霜站在一棵梅樹下,花早開謝了,梅樹枝子繁茂,綠葉成蔭,樹影搖蕩着落在陳霜臉上,靳岄看着他發呆。良久後靳岄終于微微張口,恍然大悟:“我懂了。”
陳霜:“什麽?”
靳岄笑了笑:“我不過一個工具而已,一個刺激大瑀的工具。昔日的靳明照将軍留下的唯一一個兒子,在北戎當奴隸。真有趣。”
陳霜想了想:“大瑀來的人是梁安崇。”
靳岄點點頭:“還有一位皇宮裏的人。”
陳霜又問:“你覺得會是誰?”
賀蘭砜見兩人開始聊天,便大步走過來,靠近時正好聽見靳岄說出一個陌生的名字:“三皇子岑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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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是誰?”賀蘭砜問,“你讨厭的那個人?”
“對。”靳岄沉吟道,“太子病逝後,朝中能競争這一位置的僅有三皇子岑融。他年紀恰好,在北軍裏當過将領,懂得邊境之事,母親惠妃是官家寵愛的妃子,舅舅又是朝中重臣,支持他的人很多。他本人也十分機靈聰穎,做事妥妥當當,極為圓滑。”
賀蘭砜只揪着自己感興趣的問題:“你為何讨厭他?”
靳岄臉色一沉,那張原本凝重的面龐上透出幾分咬牙切齒的幼稚:“岑融此人相當不要臉。若他這輩子闖過一百次禍,我至少也給他背了九十九次鍋!”
身為靳明照兒子,靳岄五六歲時返回梁京後,結識宮中的皇子帝姬,勉勉強強算是朋友。太子是仁正帝長子,年紀比其他孩子都大,平時不大與他們玩在一塊兒,岑融的大姐又已經出嫁,一幫孩子中,只有岑融最為年長,十一二歲年紀,初見靳岄便十分喜歡似的,撺掇靳岄喊他“哥哥”。
靳岄不明就裏,懵懵地喊過幾次,宮人聽到了紛紛色變,流着冷汗勸他切勿僭越。靳岄後來才懂,岑融是故意設套讓自己犯錯。
他喜歡欺負靳岄,旁人看來不過是孩子間打鬧的玩笑,但靳岄結結實實地哭過:宮裏有一株漂亮的茶花,下雪時盛開,鮮紅花盞承托銀白雪沫,靳岄每次進宮都惦記着那花兒,下着雪也要站在花樹前呆看許久。聖人見到了,笑嘻嘻揉他臉龐,說他是個沒心眼的呆孩子。
岑融讓他陪自己玩兒,靳岄不幹。幾日後再去,那茶花竟然不見了。原來是三皇子調皮,打翻宮燈把樹給燒沒了。靳岄眼裏立刻落下淚來,一路哭着出宮回家。
他之後再不肯進宮,靳明照和岑靜書便請來了西席先生,在家中設塾教他功課。不料因西席先生名氣太大,漸漸的,朝中臣子将軍們也把孩子送了過來,最終連皇子帝姬也紛紛過來湊熱鬧。靳岄不得不再次與岑融相處一室。
岑融知道自己惹了這粉雕玉琢的小孩生氣,每天來都帶一盆茶花,今日是琉璃盞,明天是鳳吟森,一株株開得茂盛,喜氣洋洋。靳岄別扭,稱自己不再喜歡茶花,岑融一拍腦袋,開始給他送金獅子銀貔貅。
岑靜書勸靳岄算了,宮裏成日金銀珠寶地往靳家送,靳家哪怕不收,別人看着也不對勁。靳岄只好算了,兩人繼續和和氣氣相處。但岑融一出宮就坐不住,沒幾天便挖松了靳家後院的狗洞,帶着一幫小孩溜到街上攆貓追狗,吃吃喝喝。
被責罰了,他便指着靳岄:是靳岄告訴我,那裏有狗洞;是靳岄騙我,說買東西不需要給銀兩,掌櫃認識他,他有面子;是靳岄教我,潘樓唱曲兒好聽,雞兒巷姑娘漂亮……等等等等。
靳岄口讷,往往等岑融把所有鍋扣到自己身上,才結結巴巴說一句:我沒有。
說得也小聲,除了岑融沒人聽到。岑融回頭看他,那張臉是委屈憤怒的,上挑的狐貍眼裏卻藏着狡黠的壞笑。
再長大一點,這些小把戲沒用處了,岑融開始天天帶靳岄上潘樓吃酒聽曲。靳岄不喜歡酒,岑融總灌他喝一杯,等靳岄迷糊了,紅着張臉呆坐一旁,他便捏靳岄的耳朵和臉:喜歡哪個姑娘,哥哥幫你把他叫過來。你睡過姑娘麽?親過麽?摸過麽?都沒有?你這呆孩子,哥哥今兒就教教你。
靳岄學精了,岑融一拿這些葷素不忌的話逗他,他就往別人那邊滾。岑融出門不總是自己一人,他會帶着宮人、侍從,也常常帶上其他皇子帝姬。靳岄紮到別的人堆裏,岑融就不好意思再胡鬧,抓着酒杯嘿嘿地沖他笑。
靳岄記得,在岑融鮮少流露的真實時刻裏,他曾有一次握着火把,看着火光裏的靳岄說,你若不是靳将軍的孩子就好了。
靳岄笑答:我若不是他的兒子,早被你禍害死了。
岑融大笑:“不至于!”
“人臣之子,與注定要坐上天子寶座之人,不可稱兄道弟,連當朋友也沒資格。”靳岄告訴他,“三皇子以後大可不必再叫我出去吃酒,有我在,只會擾了你們的興致。”
當時下着雪,火把燃燒,靳岄看到岑融臉上沒了慣常的笑容。他不知岑融在想什麽,但之後岑融沒再拎他出門逛潘樓,再之後,他便來了北戎。靳岄在皇宮裏盤桓的一個月裏,他曾以為官家會來看自己,聖人會來看自己,最不濟,那整日跑靳家敲門翻牆找他的岑融,也應該來看自己,問候一兩聲,或是送個別。
但都沒有。他住的小院子裏種着幾株茶花,宮人說是三皇子種上的。靳岄有天晚上實在又怕又無聊,想家,想爹娘,幹脆也一把火把茶花燒了,熱烘烘地過了一晚。
賀蘭砜聽得仔細,揪住自己感興趣的重點問個不停:“你小時候什麽樣?”
陳霜忍着笑,後退幾步溜走了。靳岄:“……就普通小孩的樣子。”
“不可能。”賀蘭砜說,“我要是看到小時候的你,我一定不舍得欺負。”
靳岄:“你傻了。”
賀蘭砜:“阿瓦說的,我發瘋了。”
靳岄忍不住笑起來。這哪裏是該笑的時候?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前路未蔔,重重危機,但不知為何,他就是想笑。想跳到賀蘭砜背上,想和他一塊兒跑馬,在風和大地間奔馳。
“你要和我同去碧山城麽?”靳岄蹲在他身邊問。
賀蘭砜用一根木枝在泥地上寫靳岄的名字,毫不猶豫:“當然。”
“如果岑融在,我就把你介紹給他。”
“怎樣介紹?”賀蘭砜說,“這樣吧,就跟他說我是你的馬兒,誰再欺負你,我一蹄子踹死他。”
靳岄怔怔看他。
“你是我的風鹿。”他輕聲說,“你會馱着我,風不怕,雪不怕,世上什麽地方都敢去。”
賀蘭砜點點頭,思忖之後又用力繼續點頭。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話不說,只是笑。
對于那未蔔的前程與重重危機,靳岄知道自己不害怕了。
賀蘭砜想随靳岄一同去碧山城,他第二天便回蠻軍軍部報到,重新做起了雲洲王的随令兵。他工作愈發勤力,對雲洲王吩咐的事情二話不說便着力去做,做得妥當完美,雲洲王一看到他就笑:“真努力啊,賀蘭砜。”
賀蘭砜:“帶我去碧山城。”
雲洲王揮揮手:“那你再幫我辦兩件事,我瞧瞧辦得好不好。”
賀蘭砜沒得選擇,咬牙又奔了出去。
如此忙忙碌碌,他也漸漸發現,碧山城之事令蠻軍軍部和北都氣氛變得越來越奇特。人們得知北戎疆域即将擴大,滿懷興奮和不安:那些在北都城中生長的北戎人,大部分都沒去過南方,更沒靠近過列星江。城裏流傳着各種傳說:等碧山盟簽訂,北戎的皮貨就能大量賣到大瑀去,北戎人就能上列星江學造船。嗬!江,見過江麽,這麽長、這麽寬的水,望不到頭,箭根本射不過去——酒鋪子裏的行商口沫橫飛地談論着,但總被人嬉笑聽過,無人相信。
賀蘭砜一面相信靳岄的話,相信列星江的浩瀚無邊,但他和其他人一樣無法明白:世上怎麽可能有這麽大的江?冬天不結冰,夏天會暴漲,星夜裏上下都閃動星光,巨船破浪而行,拖動闊大的漁網……這太不可思議。
對靳岄要和雲洲王一同去碧山城的突發情況,岳蓮樓與賀蘭金英壓抑着對彼此的不滿,認認真真讨論過幾次。倆人都認為從碧山城逃離是不明智的:訂盟期間,碧山城必定戒備森嚴,鳥雀難飛,何況一個人?而最佳時機應該是從碧山城訂盟之後、返回北都的途中。
只要靳岄能脫隊,他就有可能抵達英龍山脈,從朱夜指示的路徑返回大瑀。
“我不要‘有可能’。”岳蓮樓說,“我要你确保靳岄必須安全抵達英龍山脈。明夜堂的人會在英龍山脈接應……”
“我沒法保證。”賀蘭金英說。
岳蓮樓一把掀翻地圖:“那還有什麽好聊的。”
賀蘭金英:“……想打架是麽?”
賀蘭砜和靳岄悄悄溜走了,留兩人在房中争吵不休。岳蓮樓與賀蘭金英的關系在岳蓮樓的畫像傳遍北都之後變得愈發惡劣。岳蓮樓發現自己成為了馳望原天神的化身,十分驚奇,親自執筆作畫,将騎狼男子畫得俊美異常,與自己一般無二,引來許多認識岳蓮樓之人驚嘆:原來岳蓮樓就是天神化身。
這樣的畫賀蘭金英是見一張撕一張。
這頭商議未定,雲洲王連夜來請,說是想跟靳岄秉燭夜談。
賀蘭砜同靳岄一塊兒去了蠻軍軍部,阿瓦設了宴席,恭恭敬敬請靳岄落座。兩人是要私談,賀蘭砜也被攆了出去,在屋外站了一晚上。屋內安靜,時不時傳出雲洲王的笑聲,相談甚歡。
直到第二日,靳岄才離開軍部。雲洲王送他出門,緊緊握着他的手:“不愧是小将軍。”
他笑容親切,但靳岄面上發冷,完全沒有一絲笑意。
賀蘭砜察覺他的異樣,低頭詢問。
“雲洲王有野心。”靳岄雙手冰冷,像是受了驚吓,賀蘭砜牽着他的手握在掌中,能察覺骨頭細細地在發顫。
“他說了什麽?”
“說了許多、許多……此人不簡單。”靳岄低聲低沉,“他說壽者,無極限也,無邊界也,無望無求,惟餘焦灼也。”
賀蘭砜:“我聽不懂。”
靳岄緊緊盯着他,嘴唇蠕動:“意思是,對他來說,哲翁的命……太長久了。”
***
馳望原漸漸地越來越熱了,五月的最後一日,雲洲王的隊伍從北都出發,與金羌使臣一同前往遙遠的碧山城。靳岄也在隊伍之中,賀蘭金英身為北都将軍,受哲翁委派,随行保護金羌使臣,賀蘭砜則是雲洲王的随令兵,侍行雲洲王左右。
離開北都的時候,靳岄緊緊地抱了卓卓許久,久得讓卓卓困惑。
“卓卓也去。”小姑娘在他懷裏撒嬌,“卓卓也想看大水。”
靳岄親親她的小臉,允諾道:“以後我一定帶你去看列星江,坐最大的船,從碧山城一直往東去,直到出海。”
卓卓聽得半懂不懂,總之是這次不會帶她去的意思,頓時哭了起來。
阮不奇和陳霜在一旁哄着她,兩人也都打點行裝,做好了暗地裏保護靳岄的準備。
靳岄心裏隐隐有一個感覺,他再也不會回到北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在破鏡之前,還有糖的,不要怕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