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回歸
從北都前往碧山城,天氣晴好日夜兼程,至少需要一個月時間。
浩長的車隊會穿過青鹿部落、烨臺部落,經過萍洲、桑丹、烏倫等數個大城,最後才能抵達碧山城。
因雲洲王阿瓦親自率隊,又有金羌使臣在列,隊伍氣勢磅礴,旌旗招展,長長一列,縱貫馳望原。
盛夏的馳望原水草豐美,牛羊成群,牧人脫下了厚厚的羊毛外袍,穿起利落爽快的夏衣,騎馬馴羊。途徑青鹿部落的時候,他們遇到了一只奇特的隊伍,一家五口人正驅趕着耳朵剪去了一小塊的一百多匹羊,準備轉場。
阿瓦停下詢問。往年這個時候,牧人早就已經往南方轉移牧場,不會有人在盛夏時分還在趕場。春天是接羔的時節,等羊羔、馬羔、駝羔生下來,等羔子們趔趔趄趄學會走路,轉場就應該開始,遲了會趕不上飼喂羊群和馬群,也尋不到好的草場。
衆人在驿站歇息,金羌使臣的隊伍停在後院,靳岄仍舊沒看到白霓,連喜将軍的影子也沒瞧見。他和賀蘭砜陪着雲洲王,同那一家人說話。
雲洲王聽了一會兒,扭頭對靳岄笑道:“原來他們在照顧阿拜。”
靳岄:“什麽是阿拜?”
賀蘭砜跟他解釋:“阿拜是會唱天歌的智者。烨臺的阿苦剌爺爺就是阿拜。”
靳岄驚了:“阿苦剌懂看病,是巫者,居然還是阿拜?”
被稱作“阿拜”的老人雙眼渾濁,似乎蒙了層白虛虛的霧,看人時總要緊緊眯皺起眼睛,翕動鼻孔。靳岄不禁想起阿苦剌和大巫都曾在自己面前做過這樣的動作:他們在嗅聞眼前人靈魂的味道。
阿拜沒有居所,總是在馳望原上不停流浪。他們起初并不會唱天歌,其中許多人甚至不懂得北戎文字。或許是某天醒來,或許是某場大病痊愈,他們如同被馳望原天神點醒,忽然便懂得了唱那冗長、遲緩的天歌。
天歌是天神游歷人間的記錄。傳說在許久許久之前,那時候沒有北戎,沒有大瑀,馳望原和血狼山也尚未被命名,天神騎着他忠誠高大的駿馬巡視人間,無意中踏破妖魔的牢籠。妖魔趁隙出逃、肆虐人間,天神心中慚愧,真身化作七位神子降臨草原,蕩滌妖魔的虛影。
神子們騎鹿、騎狼、騎馬,手握閃動金光的神器,刺入妖魔的胸口。有人始終堅貞,有人被妖魔的血玷污,成為妖魔的俘虜。妖魔走過的地方土地皲裂,身懷天神靈魂的少女赤足踏過黑色的枯槁土地,無窮無盡的春天從她足跡中生長出來;妖魔舔舐過的天穹裂開窟窿,雨雪終年不停,萬物凋零,身懷天神靈魂的青年騎在巨狼背上,朝紅色的月亮拉動金色長弓,漆黑利箭封閉了巨大的裂縫,星辰重新回到草原的天空。
天歌若要唱起來,十天十夜也唱不完,歌中有哭聲,有歡呼,有日月星辰起升降落,雲雨飄過大地,太陽是天神最後的眼睛。
這位阿拜當時暈倒在牧人的氈帳外,被這家人救活了。他年紀太大,無法在仍舊寒冷的春季上路,牧人尊重阿拜,便一直等到他身體恢複才帶着羊群啓程。阿拜告訴他們,雖然自己看不見馳望原,但他能聞到馳望原最好的草場在哪裏,循着他手中木杖指示的方向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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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洲王聽得津津有味。阿拜還給他唱了一段天歌,靳岄呆站着傾聽,他雖然一句話都聽不懂,但那悠長的曲調總覺得似曾相識。
賀蘭砜說,那是因為世間所有的歌都是由天神彈奏的。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天神的孩子,他覺得曲子似曾相識,定是因為在遙遠的前前前世,他曾聽到過。
“馳望原的人也相信前世後世嗎?”靳岄問。
“信啊。阿苦剌爺爺老跟我們說這些事,但我不太聽。前世後世,我現在記不住也不知道。”賀蘭砜回憶阿苦剌的話,“每個人的前世都是注定的,我們是馬,是羊羔子,是風駝,還可能是青蛙,魚,或者一頭鷹。”
“是吃夠苦頭,所以這一世轉生為人了麽?”靳岄笑着問。他和賀蘭砜正給飛霄刷洗馬背。
賀蘭砜面露驚訝:“不,為人也是來吃苦歷劫的。”
靳岄愣住了:“什麽?”
“最好的是做一條魚。馳望原的人不殺魚,魚是天神的化身。”賀蘭砜告訴他,在天歌的傳說裏,最後一位神子沒有回到天穹上。她愛上了草原的王,生下了他的孩子,離開人世的時候化作銀色的一尾魚,躍進大河中。
靳岄:“……你騙人!你、你帶我抓過魚!”
賀蘭砜笑道:“但沒吃過。”
靳岄這才想起,賀蘭砜在烨臺教他捉魚,自己卻從沒吃過魚:那些魚全是給靳岄和阮不奇吃的。而阮不奇比靳岄更快學會如何在冰河上鑿洞捉魚,同樣的,只要她把魚交給卓卓,卓卓一松手便又放回了冰洞裏。
“我聽過路的行商說過,大瑀人愛吃魚。”賀蘭砜仔細刷着飛霄的鬃毛,“當時我家沒東西給你吃,只有魚來得最快最方便。”
靳岄靜靜地看他很久,直把賀蘭砜看得臉上微紅:“別看了,再瞅我我可在這兒親你了。”
“當鷹呢?”靳岄忽然問賀蘭砜,“我覺得當鷹比當魚好。”
“我這一世是人,下一世是鷹,再下一世就是魚了。”賀蘭砜說,“我們都是這樣的。”
“魚之後呢?”
“……”賀蘭砜想了又想,“之後就沒有了。”
靳岄立刻道:“不行!”
賀蘭砜:“那要怎樣?”
靳岄說不出自己要怎樣,總之是不行。賀蘭砜往他臉上彈了兩手指清水,哈哈大笑。
賀蘭金英咬着一根肉幹,面色陰沉地站在不遠處。倆人用大瑀話聊天,周圍人聽得半懂不懂,他卻全都聽明白了。阿瓦送走了阿拜和那一家人,走到他身邊與他一同偷聽。
“這麽老的阿拜,估計過不了今年冬天。”他說,“他聞到我身上有神子的氣味。”
賀蘭金英心煩得很,但不能不應付,低頭恭敬道:“雲洲王自然是天降到北戎的神子,要為北戎開萬頃疆土。”
雲洲王笑了一陣,低聲道:“賀蘭砜回一趟烨臺,帶回了一把新弓。我若沒看錯,那是高辛族的弓?傳說中飛箭刺月,流金如星的擒月弓?”
賀蘭金英:“是麽?我倒認不出來。”
阿瓦:“朱夜死了,可她點火當夜那把弓卻怎麽都找不到。”
賀蘭金英:“我若是朱夜,我便把弓藏起來,放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
雲洲王盯着他片刻,笑着拍拍他肩膀,轉身走了。
兩日後,隊伍再次啓程。他們終于離開青鹿部落境內,靳岄仍被雲洲王的随從們嚴密地看守着,有時候是賀蘭砜,有時候是渾答兒。
渾答兒這次也是随行的人,他職位如今比賀蘭砜還要高一點,那喜歡對賀蘭砜呼呼喝喝的脾氣偶爾會複蘇,惹得賀蘭砜一臉的不悅。
靳岄還知道,渾答兒這次帶上了都則。
都則仍是他的伴當,他去哪兒,都則就得跟着去哪兒。兩人爆發過争執,都則不樂意幫渾答兒端水洗臉,渾答兒揚起馬鞭抽了他幾鞭子:“別跟娘兒們一樣別扭!你想當兵,我不是帶你來了麽!這是去碧山城,你一輩子都享受不到的榮耀,你還跟我甩臉色!”
他連抽幾鞭子,最後一記沒收好力氣,馬鞭在都則臉上狠狠一抽。
連靳岄都吓了一跳,忙戳戳賀蘭砜胳膊:“你不去勸架嗎?”
賀蘭砜平靜掃了一眼:“他以前也是這樣抽我的。”
靳岄:“……”
賀蘭砜咧嘴一笑:“都則也用馬鞭打過我。”
他說完繼續低頭,用粗糙的砂紙細細地繼續打磨自己送給靳岄的那枚玉制鹿頭。鹿頭被他磨得愈發光滑漂亮。
都則捂着臉,低頭走了。這一鞭子很兇,靳岄連續好幾天都看到他半張臉紅腫着,話也說不利索。他身邊的蠻軍士兵有同情的,也有取笑的,靳岄問雲洲王要了一些傷藥給都則,都則很感激地道了謝。
就這樣一路兼程,一個月後,車隊終于抵達烨臺營寨。
在距離烨臺營寨只有一天路程的驿站休息時,賀蘭砜因為太興奮而根本無法入睡,主動請纓擔任夜間值守任務。靳岄也睡不着,晚上等賀蘭砜巡視結束了,兩人爬到馬車頂上閑聊看星星。
“現在這個時候,烨臺裏許多人都随牧場遷移了,得等到冬天才回來。”賀蘭砜連說了好幾個名字,都是當時照顧卓卓和靳岄的北戎阿媽,“不過阿苦剌爺爺是不會走的,他一直守在營寨裏。”
靳岄想起了一件事,問他:“阿苦剌爺爺好像懂功夫。他的內功路子跟岳蓮樓他們差不多。”
話音剛落,車後傳來一聲“咦”。
岳蓮樓一身黑衣,靈巧地翻身爬上來,坐在靳岄和賀蘭砜中間,左右張手各一攬,扭頭問:“你說阿苦剌?”
靳岄聞到他身上酒氣:“你在驿站裏偷酒?”
岳蓮樓:“什麽偷不偷的,我是那種人嗎?想喝就光明正大去喝,反正也逮不住我。”
賀蘭砜這時也想起,阿苦剌曾經用手掌覆蓋在自己頭上,烘化了他頭發裏的冰淩。岳蓮樓摸着下巴,連連點頭:“這聽起來确實很像化春六變。”
他趁靳岄和賀蘭砜不備,飛快地又在兩人臉上各親一口,竊笑着翻下了馬車。賀蘭砜再度氣得臉白,瘋狂用衣袖擦臉。
一如賀蘭砜所料,車隊抵達烨臺營寨時,迎接他們的果然是騎在馬上的一位老人。他面龐發紅,滿頭白發,一臉風霜之色,正是不茍言笑的阿苦剌。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之外的故事:
渾答兒和靳岄、賀蘭砜聊起前世後世。
渾答兒:我這樣的人啊,即便下一世當了鷹,跟你們也是不一樣的鷹。
賀蘭砜(冷冰冰):你是禿鹫,吃死人的那種。
渾答兒:怎麽罵人?
靳岄(息事寧人):我呀,我想當兔子。
賀蘭砜(瞬間溫柔):那我當狼,我保護你這頭小兔子。
渾答兒:我也當兔子,住靳岄隔壁,給你挖兔子洞玩兒。
賀蘭砜:我立刻咬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