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帳子
烨臺部落人不多,分散在幾個營寨。賀蘭砜兄弟居住的營寨是其中最大、也最主要的一個。阿苦剌是烨臺的巫者,又是醫師,同時還是懂得唱天歌的阿拜,靳岄這回看他,目光裏滿是欽佩。
阿苦剌認得雲洲王,雲洲王卻不認得他,只知道此人在烨臺威望甚高。他恭敬與阿苦剌見過,阿苦剌卻一直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和雲洲王面對面時,又不停地抽動鼻子。
浩大的車隊進入烨臺營寨,賀蘭砜處理好手頭的事情,便不停跟靳岄使眼色。賀蘭金英知道他想回家,狠狠瞪他一眼。雲洲王卻擺擺手:“賀蘭砜,渾答兒,你倆先回家看看吧。”
渾答兒的母親留在烨臺,但此時也已經随着其他牧人轉移到了新的牧場,不到冬天不會回來。都則要回家去看爺爺奶奶,渾答兒跟他一塊兒去了,一路罵罵咧咧,都則一聲都不敢吭。賀蘭砜和靳岄離隊,往營寨邊緣走去。
金羌使臣的隊伍就停在營寨邊上,周圍紮着幾個大的氈帳,靳岄不知白霓身在何處。原先在北都時,他還可以依賴岳蓮樓與白霓通訊,現在白霓身邊看守的人更加多了,岳蓮樓雖然一直緊緊綴着隊伍,但他也不能再給倆人傳遞小紙條。
陳霜與阮不奇也随着一起來,但靳岄一直沒瞧見,不知兩人潛伏在什麽地方。據陳霜說,他與阮不奇輕功比岳蓮樓更勝一籌,藏得又密實,兩人要是不想被人發覺,靳岄和賀蘭砜這樣的,是找不到他們的。靳岄和賀蘭砜原本确實找過幾天,但兩人發現,他倆連神出鬼沒的岳蓮樓都逮不住,更別說找出阮不奇與陳霜了。
氈帳仍在,結結實實的,內外也幹幹淨淨。賀蘭砜看了一圈,笑道:“是阿苦剌爺爺幫我們打掃過了。”他指着角落正燃燒着的一小爐驅蟲草藥。
與過去相比,氈帳顯得空了,也寬敞了。卓卓和阮不奇的小床已經沒了蹤影,賀蘭野為妻子尋到的屏風早運到北都去了,當時賀蘭砜學漢文的小桌還在,筆墨也仍放着,靳岄拿起來看了看,墨條已經開裂。
賀蘭砜在氈帳裏到處翻找,找出兩條髒毯子,兩人在那矮桌前盤腿坐下。
“今晚在這兒睡麽?”
“應該是的。”賀蘭砜說,“大哥不曉得回不回,他要在喜将軍那邊值守。”
兩人聊了一會兒,賀蘭金英抓着劍走進來。他一臉嚴肅地在倆人面前坐下,先看了看靳岄,之後才扭頭注視賀蘭砜。
“說什麽呢?”他兇巴巴地問。
“閑話。”賀蘭砜問,“你心情不好麽?”
賀蘭金英目光在兩人臉上游移,半晌才說:“雲洲王認出你的弓了。”
賀蘭砜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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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金英又說:“你是打算一直背着?”
賀蘭砜:“當然。”
沉吟片刻後,賀蘭金英“嗯”了聲。“雲洲王應該是看出來了,但他……他也沒做什麽別的事情。”他低聲道,“這人麻煩得很。”
靳岄忽然開口:“賀蘭将軍,雲洲王跟我說過一些古怪的話。”
當日雲洲王請他去蠻軍軍部,同他聊了許多事情。從哲翁當年平定五部落之亂開始,還談到了哲翁與靳明照在大瑀邊境的幾次交鋒,阿瓦一直在聊哲翁,偶爾的,他會提一提自己。
哲翁正當壯年,阿瓦又十分年輕,北戎如今擴大了疆域,奪得的江北十二城必定會分配給五大部落,有了人、有了土地和豐饒的城池,五部落內亂造成的影響可以消弭大部分。碧山盟之後,北戎會進入一段長時間的和平,哲翁将會成為萬世銘記的天君。
“雲洲王急了是嗎?”賀蘭金英忽然問,“王妃現在懷了孩子,這孩子将會是北戎的繼承人。哲翁如今年富力壯,要等他死,至少還要再等二十年。可二十年之後,雲洲王歲數也大了,他的兒子成長為下一個雲洲王,又是新的威脅。”
“他等不及了。”靳岄低聲說,“壽者,無極限也。這二十年在雲洲王看來,已經是難以忍受的長度。”
賀蘭砜左看靳岄,右看自己大哥。他一言不發,直等到賀蘭金英心事重重地離開,才低聲道:“父子之情,原來是這樣的麽。”
“天家無父子,”靳岄說,“執掌天下的誘惑,不是誰都能擋得住的。”
“我哥變了。”賀蘭砜說,“他心事特別多,不樂意跟我講。從城南大火之後開始,他越來越古怪了。”
靳岄:“他說會用自己的辦法讓馳望原記住高辛人。你知道是什麽辦法麽?”
賀蘭砜搖搖頭。沉默片刻後,他從地上跳起來,抓住靳岄的手:“我晚上還得回到雲洲王身邊執勤,時間不多,我們跑馬去!”
靳岄給自己的馬兒取了個“踏雲”的名兒,因那馬兒四蹄間雜白色長毛,奔跑時如踩輕雲。賀蘭砜很喜歡這名字,堅決認為倆馬是天生一對。
此時正值初夏,馳望原一片蔥郁碧綠,南北兩側的英龍山脈與庫獨林山脈仍有雪山靜靜伫立,蒼藍色天空下雄鷹盤旋飛翔,馬兒踏過沒蹄的草叢,驚飛許多小蟲。河流汩汩,銀色和黑色的小魚在清澈水底游動,馬兒穿過河流,驚得它們紛紛四散游開,踏破的水面許久後才恢複平靜,默默冒出許多小泡。
賀蘭砜的飛霄跑得極快,他胸中暢快舒展,不禁朝着遠山長嘯。
靳岄也學他那樣張口呼嘯,清爽的風灌入口中,灌入衣襟,灌入他寬松的袍袖。他想起天歌裏的神子們,心中盡是馳騁的潇灑快意:“賀蘭砜!”
賀蘭砜回頭沖他揚起馬鞭:“怎麽?”
靳岄只是覺得高興,又喊一聲:“賀蘭砜!”
賀蘭砜回應他:“靳岄!小将軍!”
靳岄大笑:“賀蘭砜!高辛王!”
賀蘭砜解下背上擒月弓,腰身挺直,将弓弦飽滿拉開。一支高辛箭搭在弓上,破空而出,直刺入一只灰褐色兔子身上。
兩人在原上跑了半天,拎着兔子踱步前往小松林。
小松林比冬季時更加熱鬧,溪水曲折流過已經長出絨絨綠草的土地,青蛙的鳴叫此起彼伏,蝴蝶在林中飛舞,像幾片輕巧的雲。
靳岄指着林外一處空地:“你就是在這兒燒的鞭炮。”
賀蘭砜抓住他的手,笑着指向左側另一個位置:“錯了,是那兒。”
兩人拾撿柴禾,在林外烤起了兔子。仍舊是賀蘭砜負責剝皮,靳岄看得認真仔細。賀蘭砜提醒他:“都是血,你不怕?”
“不怕。”靳岄撓撓頭。
他看着賀蘭砜把兔子開膛破肚,看他把兔肉架在火上烘烤,從懷中掏出調料撒在兔肉上,很久之後香味才慢慢傳出。
與之前到小松林來相比,心境已經大有不同。他記得當時自己因親人的逝去和離散,還有自己無法掌握命運的恐懼而悲傷,他甚至還記得賀蘭砜跟自己說出賀蘭金英與靳明照的淵源後,他曾嚎啕大哭。
如今,雖尚有重重危機,但他身邊有賀蘭砜與岳蓮樓,還有陳霜和阮不奇。那原本看似無望的歸家之途也漸漸清晰起來。
“我的前前世是兔子。”賀蘭砜扭頭跟他說,“估計也是這樣被人逮着吃掉了。”
正午日光強烈,穿過樹叢,落在賀蘭砜身上。他笑着說話,被陽光照拂的頭發泛起燦爛的金色,狼瞳裏的一抹翠綠愈發逼人。
靳岄看着他眼睛說:“賀蘭砜,我不信前世後世,我只要當世,只要此時此刻。”
賀蘭砜:“前世和後世,是天神給人的恩惠。馳望原上活着的一切,都有注定的十世輪回。阿苦剌爺爺說,這是天神的慈憫。”
“我不要天神的慈憫,我只要人間熱火。”靳岄靠近他,“即便當世,我也從不信命。沒有什麽是注定的,你不做高辛王,我也不是小将軍,等我回了梁京,等我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幹淨,或者你來找我,或者我回來找你。”
他話未說完,賀蘭砜已傾身吻下。
靳岄緊揪賀蘭砜身後衣服,兩人不分你我般纏在一起。有什麽比以往更強烈、更令人激動的東西驀地在這熱烘烘的火堆前炸開,耳朵滾燙,嘴唇滾燙,靳岄看到賀蘭砜的眼睛裏有笑,還有些令他懼怕又渴望的影子。
賀蘭砜舔他的唇角:“那便說好了,別騙我,別反悔。”
巨大的風聲掃動松濤,聲音把兩人驚了一跳。兩人回頭看那松林,都想起了林中的小帳子。
把半生不熟的兔肉留在火堆裏,賀蘭砜和靳岄鑽進林子,很快便在最大的那棵樹上找到了帳子。這帳子是賀蘭砜一家的秘密去處,阿苦剌雖然知道,但并未打掃。兩人爬到帳子中清理裏頭的雜物,發現有鳥兒居然在帳子頂部的空洞裏做了個小巢。帳中仍有油燈,鑽進來便顯得有些暗了,賀蘭砜找出火石點亮油燈,張開雙手雙腳在帳中躺下。
“……我長高了。”他忽然喃喃說。
帳子變小了,他的腿必須要伸出帳子之外才能伸直。靳岄也在他身邊躺下,看着頭頂的鳥巢。倆人只能看到鳥巢底部,好一會兒靳岄才說:“我也長高了。”
少年人的輪廓漸漸從兩人身上褪去。他們有了一日不清理便紮得人發癢的胡茬,臉龐瘦削,骨頭頂起皮膚,刀刻一般清晰利落。他們還有了更複雜的眼睛,藏着許多話的嘴唇。賀蘭砜靠近靳岄的耳朵,卻又不知說什麽,只憑着一股生疏的沖動,想咬下他耳垂似的吮他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