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邱居新很快在滬上買了棟公寓。周圍都是公館,南邊是錢老先生的別院,據說養着一位前陣子當紅的舞女翠濃。錢氏別院東邊是林公館,占地極大,寬闊的院子裏正中是法式噴泉,前幾日據說他們大小姐搬來,近期總是人來人往的。稍微往北一點點是滬東商會辦公樓,隔着一大片的樹林,而冗長林蔭道的另一側,其中一棟小公寓便是蔡居誠現在的住所。

邱居新對這棟房子的位置很是滿意,蔡居誠意見恰好相左。

喬遷之後第一次見面,邱居新在他公寓門口堵住了他。

“我知道是你救了老四。”

“不是。”

蔡居誠努力無視這個人存在,開門,進屋。但畢竟不能真把門摔他臉上,邱居新非常自覺的跟進了門。

“他的棉衣夾層……”

“如果你是想說'四爺'沒有死,那麽特務處馬上會請邱先生喝茶。畢竟是你開的槍。或者你是在提醒我特務處有你們的人,那麽我明日就開始清洗。”

邱居新駐足在門廳,看着他冷漠的背影走入屋子。

難道真如他所說,是特務處裏的自己人做的,與他無關嗎?

公寓陳設非常簡單,甚至比他的辦公室都要簡陋,除了必要的桌椅,灰色的沙發,衣櫃,低矮的床,近乎沒有任何裝飾,唯有桌子上相框裏一張手繪。

邱居新看到那畫上是大岳武當山上的花樹,在陽光撲朔中散發着迷離的光。

他手一抖,轉身看着在廚房獨自忙碌的蔡居誠。

當時在襄東軍校,擡頭就能看到武當山上的花樹,特別是到了春天繁華盛開,紅粉漫山好看的很。這近乎是他們每年必要相守期待的景象了,每年到了那段時間,軍校的學員們都被允許登上武當山去,他還記得跟師兄兩個人一起坐在花樹下,一句話不說,遠遠看着大岳城,看着美好的家園。

“為什麽進軍校?”

“為了守護心中最重要的東西。”

“那是什麽?”

“我的國。”

蔡居誠正在切菜,後背突然一暖,一雙手從後攬住他。

他剛要發作,卻聽的耳邊淡淡一句:

“別動,師兄……讓我抱抱。”

寥寥幾個字攪的他心底不安,蔡居誠匆忙回頭:“你怎……”

邱居新垂目,看着兩人相隔咫尺的唇、眉、眼。連呼吸都淺淡了,生怕吹散了這片刻的無法觸及的柔軟。

蔡居誠片刻回神,偏過頭去:“廚房不是邱大公子該進的地方,你出去吧。”說罷繼續切菜。

邱居新只是抱着他,下巴輕輕磕在他肩上:“上次你趕我走後,我三年沒見到你,他們都說你死了。現在你還要趕我?”

蔡居誠手中的刀切不下去。

“師兄,我們一直都在等你回來。我真的……一直在等你回來。”

有些話聽起來無力,卻似有千斤重量壓在心頭。一字一句紛紛滲到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然後變成刀刃,輕輕刮擦着。

蔡居誠任他抱了一會兒,側臉碰了碰他。

這樣有意無意的親昵,對于邱居新來說,難得的夢中都不會存在。

“你要是想吃飯就來搭把手。”蔡居誠低聲道:“我餓了。”

“好。”邱居新吸了吸鼻子,眨眨眼睛。“我做不好飯……不如下面給你吃。你這裏有面條麽?”

蔡居誠搖搖頭。

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公寓了,他習慣住在辦公室。今日他并不知道為何,覺得應該回來看看,但他完全沒考慮晚飯的事情。廚房裏只找到了一袋子還能吃的菜,就想着湊合一下。

“那……去我家怎麽樣?”邱居新試探着問他。

蔡居誠迫于饑餓,踏入了邱公館的大門。

飯廳不大,只一個小圓桌,一對洋椅。邱居新在自己家廚房确實手腳麻利,片刻端上兩碗面條。

蔡居誠嘗到湯的瞬間,就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這湯面并不是多好吃,畢竟記憶深處那時軍校是大鍋飯的味道。他開始好奇邱居新如何在家中做出這個味道的。

雖然……很熟悉……很懷念。

“嗯……好吃麽?”

蔡居誠埋頭吃面,只點了點頭。

“嗯……師兄,你能嘗出來……”

“我能。”

蔡居誠擡頭,只看到熱氣籠着邱居新的眼鏡片,他伸手撈下他的眼鏡,還是熟悉的那張臉,但是分明有什麽不一樣,更成熟,棱角分明,有些認不出了。

邱居新微微一笑,不再說話,低頭吃面。

兩人無聲的結束了晚飯,邱居新提議出去散散步。

林蔭道只有幾盞燈,昏暗卻更有韻味。

“我起初被送到巴黎的時候,學校旁邊也有一條林蔭道。”邱居新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每天晚上我都會去散步,因為它跟軍校的那個林蔭道有點像。”說着他笑了笑:“這條林蔭道反倒不那麽像,樹杈子密密麻麻的,不過生長繁盛,也很好。”

蔡居誠呼吸着清涼的空氣,有一瞬間放空自己,像是回到了軍校。

“那時候我就在想,什麽時候能再跟師兄一起在林蔭道散步。”

身側人沉默寡言,與那時的他也不一樣了。

邱居新心尖發熱,他的指尖碰到了師兄的指尖。而後他輕輕攥住了,一點一點,滑過每一個指節,在手心流連,最終穩穩握在了手中。

蔡居誠任他牽着緩步往前走。他突然發現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心軟了,他開始不忍心拒絕。

這對于一個特工來說,是致命的。

林蔭道盡頭,遠遠有了喧鬧聲,但邱居新還是不放手。聲音臨近,邱居新放慢了步子,兩個年輕的女孩笑鬧着走近。

其中一個看着年齡稍大的,見到兩人,目光在他們牽着的手上轉了一圈。另一個更年幼梳着兩條辮子的姑娘卻直接走上前來打招呼。

“你們好。是出來散步嗎?”

蔡居誠被這女孩的笑容打動,難得的應答:“是的。”

“看你們兩個一定很幸福。Bless you~”

邱居新詫異,下意識看了眼師兄。蔡居誠卻笑着點了點頭:“你們這麽晚還不回家麽?”

年齡稍長的姑娘拉過妹妹:“我們住在這裏,謝謝您關心。”

邱居新瞬間反應過來:“莫非是林小姐?”

林蔓薇與林寧寧對視一眼:“這位先生如何知道的?”

他推了推眼鏡:“在下邱居新。林小姐,小時候我們見過的。”

“你是邱氏的大少爺?我都認不出來了。”林蔓薇再度打招呼:“早就聽說你受邀到滬上,沒想到在這裏見到。”蔓薇轉頭疑惑的看向蔡居誠:“那這位是?”

“特務處,蔡居誠。”說着,他松開了手。

林蔓薇将這一切收入眼底,卻仍是笑道:“原來是蔡處,久仰大名。”

寒暄過後,林蔓薇拉着寧寧往家裏跑。

姐妹二人回到卧房,大眼瞪小眼看了許久。

“所以?”寧寧先開了口。

“我們的任務是刺殺特務處處長。”林蔓薇解開發辮,仿佛梳子不僅能梳開頭發,也能梳開混亂的思緒。“所以我們的目标先要殺了薛一仁。”

“那蔡居誠呢?”寧寧拿過梳子,看着鏡子裏堂姐的眼睛。

“他跟邱居新是什麽關系?”

“不知道。”林蔓薇轉身看她,許久低聲道:“我請求給上級發電。”

“我就是你上級!”寧寧跺腳。

“我要問你的上級!”蔓薇擡手敲她的頭:“這種事情還是打聽清楚為好。”

秦可情打了個哈欠,卻突然被晃醒。是情報組一個新來的職員伸過來一張電碼紙:“秦小姐,在滬東商會附近截獲一段電碼,我翻譯不出來。

秦可情一下子清醒過來:“給我看!”

于是半夜三更,刺耳的電話鈴聲在方公館偌大的居室中刺耳的鳴叫起來。方瑩強忍着拔槍的沖動接起電話,電話那一頭傳來秦可情激動的聲音:“方姐!截獲了一段電碼,我們初步認定是地下黨的電文!”

蔡居誠第二日剛到特務處,就聽說昨夜截獲電碼的事情,他剛剛踏上樓梯,就被徐如林直接拽到了行動組。面對一雙雙渴求而頹廢的眼睛,蔡居誠覺得頭疼。

“蔡處,這下怎麽辦哎!”徐如林又是遞茶又是敬煙:“情報組這下立功了!”

蔡居誠拉他坐下:“跟我具體說說怎麽個事?”

徐如林絕望的解釋了一番方瑩他們如何發現的特殊電波又如何推斷是地下黨的電文。而後可憐兮兮看着蔡居誠。

“證實是地下黨的電文了?”

“沒有。”

蔡居誠冷笑:“那就有可能是假的?方組長的判斷可不是每次都正确。”

“那是那是,比不上蔡處您……”徐如林說到一半反應過來,登時跳起來指揮組員:“上車上車上車!!”

蔡居誠目送行動組浩浩蕩蕩離開,回到辦公室撥出一個號碼。

“滬東銀行嗎?我想新開個戶。嗯,昨天晚上打過電話……”

行動組在滬東商會走了一遭,才知道是商會新開的私人電臺,情報組又一次大失所望,隔着門都能聽到方瑩對整個情報組訓話,可謂非常不留情面。秦可情哭喪着臉跑到蔡居誠面前差點哭出來,蔡處無奈,當晚帶她去滬東飯店吃了個飯,小姑娘才開心了一點。

但這件事引起了邱居新的警惕,他連續在蔡居誠門外蹲了幾日,終于又一次堵到了他。

“哎你幹嘛!”

蔡居誠還沒掏出鑰匙,就直接被他拽去了邱公館。

邱居新把門關死,把他帶到了書房:“聽說方瑩今天因為一組電碼大罵情報處,這是怎麽回事?”

蔡居誠盯着他,半晌發話:“你先起來。”

邱居新尴尬的把手送桌子上拿起,蔡居誠轉身從他方才無意識的圈禁中走出來,從懷中摸出一個微型照相機:“這是你們的東西吧?”

就在今日下午,他找借口進檔案室找到了那張電文,并拍了下來。

邱居新上前去搶,蔡居誠敏銳的後退一步,很好的保持着距離:“先說,你們要做什麽?”

邱居新真委屈,他現在靜默狀态等消息呢,誰知道他要做什麽?

“不能說。”邱居新覺得這是一個有餘地的回答,至少對于擅長審問極度敏銳的蔡居誠來說。

“好,”蔡居誠點頭:“那麽,你來滬上為了什麽?”

邱居新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附身道:“你知道的,來殺你。”

蔡居誠眼神變了三變,嘴角微微擡起:“計劃呢?”

纖細的手指挑開襯衣領扣,邱居新伸手去摸他脖子上的傷痕:“沒有計劃。”

蔡居誠側身躲開,兩手滑過的瞬間把微型照相機留在他手裏:“好自為之。”

邱居新沒有去挽留他。蔡居誠走後,他開始破譯這張電文。

“……所以,這裏還有其他聯絡網的同志。”邱居新看着毫無頭緒的電碼紙,只能的出這個結論。

“會是誰呢?”

他正不得其解,這時電話卻響了,是公司的人。

“大少爺!”

“怎麽了?”邱居新正心神不寧,卻聽的電話那邊亂糟糟的,突然一個少年對着電話高喊:

“三哥,三哥我來看你了!”

邱居新一個頭兩個大,只聽的那邊公司的人急道:“蕭少爺,我們大少爺他……”

“派車,送他來我公寓。”邱居新無奈,接着朝電話那邊壓低聲音,頗有些咬牙切齒:“小棠你怎麽敢就這麽跑來滬上?膽子這麽大老師知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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