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岳蕭氏，掌控着揚子江中段絕大部分的航運線，富可敵國。尤其是在這樣一個離亂危機的時代，財富是安全的基石。

蕭氏航運這一代的董事長蕭疏寒是個不茍言笑極端嚴厲的人，在他手中，揚子江逐漸成為貫穿東西最重要的航道。日本占領東北，僞政府統治華北後，面對江南魚米之鄉，卻仍要顧及蕭氏的臉面。蕭疏寒态度很堅定，只談貿易，不管政治。能讓蕭氏賺錢，什麽都好說。

僞政府喜歡跟這樣的明白人打交道。

故而蕭氏大公子到達滬上的第二天，帖子就送來了。

“他們誠邀蕭先生出席明晚在和平俱樂部的舞會。”邱居新把帖子大略掃了一遍，丢給在沙發上癱着的蕭居棠，“蕭先生要去嗎？”

這位穿着奶白色西服年紀極輕的少爺呵呵一笑，哭喪着臉看他：“三哥我能不去嗎？”

“嗯……不能。”

蕭居棠憤憤一砸沙發：“煩透了他們那些一臉贅肉的笑，真想直接拔出搶來一個一個崩了！”

邱居新瞥他一眼：“嗯？組織給你的任務是明着殺人？你什麽時候進敢死隊了？”

蕭居棠縮回沙發去啃蘋果：“沒有，我不是來殺人的，我是來找東西的。”

邱居新随口搭話：“老師把你都派來，想來是很重要的東西，你自己注意安全，我可沒法時時刻刻保護你。”

他終于從沙發上爬起來，低聲問道：“三哥，你有沒有聽過……白鴉計劃？”

這是襄東軍區地下黨截獲的日軍電文，但并沒有交代“白鴉計劃”究竟是什麽。蕭疏寒敏銳的直覺給他巨大的不安，此刻邱居新也是如此。

“那是什麽？”

蕭居棠卻突然正色，從懷裏拿出一枚印章。

“93759，代號吞山海。下面由我來下達你的任務。”

邱居新下意識行軍禮，嚴肅的看着他。

“盡快從特務處找到關于白鴉計劃的文件，由93958代號初巽送往大岳。此次任務代號，黎明。”

“是。”

“白鴉計劃？”寧寧皺了皺眉。

“嗯。”

“和平俱樂部、日本海軍部、特務處……會在這三個地方麽？”林蔓薇在客廳徘徊，看着她們剛剛接頭的上級，白鶴。

“只能排查到這一步了，都很危險，所以才交給你們。此次任務代號：黎明。”樸道生将一枚印章交到蔓薇手中。“這次行動共有三個小組，需要你們相互配合。”

“三個？”邱居新皺眉：“老師為什麽這麽安排？”

蕭居棠也很無奈：“父親什麽都不說，只是讓我來找你。目前我所知還有一個組是湖湘軍校的，代號暗香疏影，但沒見過。”

邱居新點點頭，他記得白鶴說過。

“那還有一個組呢？”寧寧急切的問道，“我沒見過吞山海，并不認得他。另一個是我們合作過的嗎？”

樸道生遲疑了一瞬，道：“第三組比較特別，不會直接參與到你們的行動。他的代號是……叛徒。”

“什麽？”林蔓薇眼角抽了抽，“代號是叛徒？？”

樸道生點點頭：“'叛徒'身份特殊，你們不會見到他。初步分配，你們去探查和平俱樂部，吞山海探查特務處，日本海軍部更為特殊，可能需要你們兩個組合作。明白了嗎？”

蔓薇：“是。”

寧寧又記起一件事：“那之前的刺殺任務……”

樸道生心中一緊：“什麽刺殺任務？”

蔓薇和寧寧詫異，急忙把她們來滬上的原因說清楚。

“……刺殺特務處處長。”

樸道生登時起身。

只是邱居新便還罷了，但這兩個湖湘軍校的學員他是第一次接觸。

為什麽同樣是受到這個指令？

白鶴作為三大軍區的通訊員，分明感覺到一只無形的手已經越過他，操縱着他聯絡的所有通訊網。

“刺殺任務停止。我要回去核實。記着，以後若我下達命令，一定是當面來見二位。”話音未落，他扛起測字算命的幡子急匆匆繞後門離開。

林蔓薇擔憂的看着樸道生遠去：“總感覺會出事。”

寧寧眯了眯雙眼，頗有些摩拳擦掌的氣勢：“不出事……就沒意思了。”

次日黃昏，和平俱樂部。

邱居新在二樓包廂裏，對面坐着蕭居棠，他晃着看起來是裝着啤酒實際上是格瓦斯的酒杯，饒有興趣的環顧着俱樂部。

一樓下面是牌桌、舞池、吧臺，現在站在臺上的是當紅的歌女阿璇，正在唱最近一部電影的主題曲。

“天涯呀海角，

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旋轉玻璃門又熱鬧起來，邱居新探出頭去，嘴角微微一笑：“來客人了。”

“呀！是林小姐呀！林小姐今夜也來了！”

林蔓薇和林寧寧穿着深紫的禮服裙，襯得皮膚白皙，但平白一股拒人千裏之外的意味。略顯稚嫩的臉上挂着不合年齡的客套的微笑，禮儀風度分毫不差。

蕭居棠跟着往下瞥了一眼，見着兩個從未見過的漂亮姑娘，在一堆老頭子政客中如魚得水交談着。不由得長嘆：

“可惜啦！”

邱居新挑挑眉。

“裝模作樣，我看着都累。”蕭居棠說着起身，端着酒杯走出包廂：“三哥，你看着。”

寧寧随着又一陣驚嘆聲擡頭望去，只見從螺旋樓梯上風度翩翩走下一位纨绔公子，将那目光吸引了一大半去。

“林小姐，久聞芳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寧寧歪頭一笑：“不知這位先生說的是哪位林小姐呢？”

“兩位各有不同，大小姐溫婉貴氣，堂小姐靈氣逼人。”

周圍竊竊私語溜到寧寧耳中，她低頭一笑：“蕭大公子很會誇人。”說着拿過一邊的香槟，與他輕輕碰杯。

目光掃過他的酒杯，寧寧心底一笑：原來是格瓦斯，真會裝。

邱居新在二樓看他能怎麽興風作浪，不多時這小子居然就把寧寧拉到了舞池，兩人跳起舞來。

“還有點能耐，是個少爺架子。”邱居新自言自語，笑着繼續看他的報紙。

頭版是個政府官員拍馬屁的文章，絮絮叨叨說不出個所以然，剛翻過去一頁，樓下再一次喧鬧，這一次他不得不現身了。

邱居新下樓，非常自覺的走到了方瑩面前。這段時間大大小小的宴會，他基本上都是與方瑩同時出現。特務處都開始流言蜚語，怕是終于有人能把方大組長娶回家了。方瑩自然而然挽住邱居新的手，瞥了一眼他今日的禮服，笑道：“邱先生，你是不是買通了我的管家？每次禮服都跟我這麽搭。”

“那是邱某與方小姐心有靈犀。”邱居新微微一笑，擡頭看着甫一進門的秦可情和蔡居誠。

蔡居誠目光散漫的掃視着俱樂部，與秦可情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兩人往另一側吧臺去坐下，并沒有看邱居新一眼。

一首歌畢，蕭居棠拉着寧寧走來。看到薛一仁極為熟絡，過去先喊了一聲“薛處”，沒過多久就換成了“世叔”，親密的跟數年老友似的。

邱居新晃着香槟看這小子，他是帶了見面禮的。滬上都知道薛處有閑錢喜歡倒騰古董，蕭居棠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一把千年古劍，說什麽寒鐵制成，在江南薛家莊遺址挖出來的，必須得“還”到薛處手上。今晨就聽說日本古玩大家親自驗過，是真貨，這薛一仁今日可謂容光煥發。

如此看來，這“世叔”“賢侄”叫的可是穩穩妥妥，再加上寧寧妙語連珠，他們幾個人的氛圍可是熱烈的很。

“哎？那位小姐倒是沒見過。”方瑩盯着寧寧饒有興致。

邱居新提了一句林氏，方瑩的臉色馬上就變了。

“倒是我小看了，林家的堂小姐倒是厲害，能把薛處哄開心了，這在滬上，可就前途無量了。不過怎麽不見林大小姐？”

正說着，秦可情端了酒過來。

“蔡處沒同你一起？”

“哦，有個文件要他簽，據說很重要，就上樓去了。”秦可情向邱居新敬酒，笑道：“聽聞邱氏集團要來滬上，現在這裏祝賀邱先生了。”

“嗯，多謝。”邱居新碰杯，眼神卻往樓上瞟。

二樓更多的滬東商會的各家董事長們在談事，音樂聲要小，但裝潢布置更為豪華。蔓薇登上樓梯，從服務生手中接過一杯香槟，款款笑着向他們走去。

“哎呀！林大小姐終于來了！”

蔓薇向他們依次致意，共同捧杯，而後滬上五六位藥商給蔓薇示意，幾人走到玻璃窗前談事。

“林氏這次到滬上，想來也是為了那批藥的事情吧。”一個年紀略長的白胡子老頭終于露出了憂慮的神情。蔓薇認得他，林氏與江南張氏醫藥有很長時間的合作，這位便是張氏在滬上分公司的老董事張簡齋，也是一位中醫大家，每年還有幾日坐診。

此刻談話的這些，加上林氏，基本上是揚子江一線中醫藥的名門了。

蔓薇心中詫異，她委實不知道“那批藥”是什麽東西。

“張爺爺，我還年輕，具體的我也不知道怎麽辦，還是要前輩們拿主意才是。”蔓薇的話很誠懇，內心也很誠懇。

“這真是……國門一開，洋玩意都進來了，都說洋人的特效藥好用，咱們做中醫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了。現在又從日本搞來什麽'仙藥'……哎……我們都已經關了兩家藥房啦。”

“可不是嗎！我們也是……一半轉做賣洋藥了。”

蔓薇擱下酒，到一旁去給張簡齋沏了茶，也是無奈：“洋藥說的那是好，那裏比得上咱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治根本。”

“林大小姐呀，話是這麽說……可是最近傳聞的'仙藥'啊是真的效果奇佳，用洋人那個針打進去啊立馬就好了，還精神充沛力氣大增。”

張簡齋氣的啐他一口：“老夫覺得那一定不是什麽好東西！用過那些仙藥的人都跟抽上大煙似的，根本離不開，一看就是邪門東西。”

張先生氣的咳了好久，蔓薇好言相勸，剛剛說話那後輩又是道歉，張先生才順了氣。

“老先生吶，這話在這兒不能亂說，日本的商人也在呢！再說咱們今日聚，可不就是為了跟日本商人協商一下嘛！”

“協商？誰跟他們日本人協商？！老夫活這麽久了，活也活夠了，說給他們又怎麽樣！”張簡齋冷笑，抓着蔓薇的手：“丫頭啊，小輩裏就你們林家在西南還撐得起中藥生意，你們可千萬別信那些東西！”

蔓薇不停點頭：“爺爺放心。”

幾人又聊了許久，張簡齋搖手說不想待了，自顧先走了。剩下幾位指指點點着同蔓薇說，另一側大廳裏就是日本藥商，還商議着要不要去問問“仙藥”的事情。

林蔓薇借口離開，謹慎的四處環顧，今日穿的鞋子特意有軟底，走路近乎無聲。來到對側一間敞着門的辦公室前，裏面窸窸窣窣的談話聲。她側身到一旁，等人走遠，推開了那扇門。

桌子上敞開着一份文件。

林蔓薇輕手輕腳向桌子走去，掏出袖珍照相機，看起來像是個珍珠粉盒，飛快的拍了幾張。

不過剎那之間，一股蠻力把她拽到牆角，林蔓薇剛要喊出聲，冰涼的手捂住了她的嘴，然後一把奪過了她的袖珍照相機，強大的威壓令她有窒息的錯覺。

“別說話！”

林蔓薇震驚的看着蔡居誠，他的眼睛如一灘死水，平白散發着淡漠疏遠而神秘莫測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