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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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摘下眼睛,哈了一口氣,從口袋中掏出帕子,輕輕揉擦着鏡片。

“居誠君,海軍部會往特務處調配一位行動組組長的。今天的爆炸事件,你來查。”

蔡居誠垂下眼眸:“是。先生。”

身側,一具軀殼緩緩跪倒。徐如林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心口血液汩汩湧出。

遠處,方瑩無力的垂下僵硬的手臂,彈殼滾在腳邊,清脆一響。

“瑩子,你跟我來。”原田川成走上前去,拽着方瑩走進海軍部大樓。

蔡居誠擡了擡手,目不斜視,一步一步走過血泊,走出海軍部的大門。

——請上級調回吞山海,初巽,暗香,疏影。

大岳,襄東軍校校長辦公室。

蕭疏寒沉默的看着來自白鶴的電文。鉛筆在電文紙上,輕輕的敲擊着。

伊藤壽宴上的事情,不過次日傳遍了全國。這次沒能拿到作戰計劃,還使得整個刺殺隊被滅,滬上聯絡網險些全員暴露。

蕭疏寒一下一下敲擊着桌面。

他望着電報機,忽然想起一年前,他發出的一條電文。

——93252,代號叛徒,潛伏滬上,保持靜默等待喚醒。

收到回信的時間很短,只有寥寥一個字:

——是。

蕭疏寒從來不懷疑自己的決斷,他明白如何調動才能最有力的把握局勢。但他從來沒有仔細的想過,他安排下的一條條暗線,對于這最高的指令,會有如何的理解。

蔡居誠,三期班最優秀的學生之一。他完全有能力做到自己的位置。如果不是因為去平城的那次意外,蕭疏寒認真考慮過由他繼續帶領軍校,而不是派遣他去做特務。

沒有人是絕對高尚的,他也有私心。這幾個學生是他親手帶起來的,在超越親情的信任面前,蕭疏寒不希望他們之中任何一個在槍口下徘徊。

蔡居誠的這一封電文,把滬上能用的,基本都安排了回來。

那麽,作戰計劃,便剩下他去取。

也就意味着,他為自己選了一條死路。必死,也必将勝利。

蕭疏寒不知自己思考了多久,當他的手指落到電報機上,僵硬而麻木。

——調暗香疏影初巽回大岳。

接着又一條電碼傳往平城:

——重新啓動93759,代號“初震”,前往滬上,配合吞山海行動。

最後一條電文,他發給了蔡居誠:

——白鶴西歸,計劃啓動。

蔡居誠眼眶一濕。白鶴西歸,如果可能,多想……回家看看啊。

秦可情在東街菜市場挑蘋果,又一次遇到了邱居新。但這次在他身邊的,還有另一個帶着鴨舌帽年輕人。

她本來想離開的,但迎面撞上了就不得不打一個招呼了。

“邱先生。”

邱居新身旁的年輕人看了她一眼,目光一瞬的躲閃。

秦可情沒有多說,拎着蘋果匆匆離開了。年輕人待她走遠才微微出了一口氣。

“三哥,她是特務處的。不過應該沒有認出我。哎……當時來說要刺殺方瑩,沒想到差點自己成了槍下鬼。”

邱居新無奈的搖了搖頭,與他繞進東街附近的巷子裏,彎彎繞繞多時,在一個狹小的門口停了下來。

“別想那麽多了。”

年輕人掏出鑰匙,左右看了看确是無人,才開了門,悄無聲息走了進去。

屋子裏照不進陽光,他摘下帽子,轉身看着邱居新。

“我又回來了。”

宋居亦不知是喜是悲,拉開凳子坐下,四顧昏暗的小房子。

“老四。”邱居新突然輕聲開口:“我問你,當時你的棉衣,是誰換的。”

宋居亦目光微微凝重,但還是搖了搖頭。

“我不記得。”他如實道:“特務處有咱們的人,但那時我已經暈了過去,真的沒有印象是誰給我換的棉衣。”

邱居新點點頭:“那……你是怎麽暴露的?刺殺隊在你手上,一直很安全。你先前留下過什麽把柄?”

談到刺殺隊,宋居亦皺了皺眉,眼圈微微發紅:“把柄?不應當。事發很突然,那天我是臨時決定與樸叔在瓊臺觀見面,跟他的消息都是臨時發的,而後在回去的路上突然就被捕了。我感覺問題不在滬上網絡而在高層,或者特務處真的運氣好截到了我跟樸叔的臨時電文。”他抽了抽鼻子:“不說這些了,所以刺殺隊的兄弟們……全都死了是麽?”

邱居新的目光很是模糊。

“不。還有一個。”

“誰?”

邱居新轉頭看向他,遲疑了一瞬。

“鄭居和。”

宋居亦登時站起身:“阿和他還活着?不是說全隊……”

邱居新揉着太陽穴,并不敢與他直視。但這個猜想,他必須要說出來。

“我知道你跟他這麽多年不容易。但鄭居和……很可能是內鬼。你,樸叔,還有之前接二連三我們面臨的暴露,都與他有關。”

“不可能。”宋居亦果斷搖頭:“阿和不會的。你帶我去見他,他一定有什麽難言之隐。何況我跟樸叔出事的時候,他還在老師身邊,怎麽可能……”

“你不要被感情蒙蔽……”

“三哥,是你不要被感情蒙蔽。”宋居亦急切打斷他:“你就沒有想過這一切都是蔡居誠做的?還是你根本就無條件的信任他,絲毫沒有懷疑他?你別忘了他可是在特務處這麽多年,都沒有跟組織聯系。最有可能是叛徒的是他!”

“老四!我不準你這麽說話!”

邱居新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惱火,當他意識到自己是如何大聲與他争辯時,自己也愣了。

他稍稍平複心情,才說:“鄭居和……失蹤了。我們都沒有找到他。”

宋居亦鐵青着臉沒吭聲。

尴尬的沉默半晌,邱居新輕咳一聲:“特務處如今日軍接手了一半,夜裏你少出門。還有,出門右轉有家賣酒的,跟聞叔釀的有些像,要是喜歡,你可以去嘗嘗。”

宋居亦輕輕點了點頭。送他出門,才輕聲冒出一句:“我不希望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是叛徒。如果還能回到軍校,該多好。”

邱居新轉頭看他一眼:“不要活在回憶裏,現在要向前看。雖然前方……可能是危險。”

夜色降臨,學生畫室的門被突然敲響。

七弦急切的關了門,低聲道:“四爺怎麽回來了?他如果被方瑩發現,那我們全都要暴露!”

柳明妍搖搖頭:“他有別的任務。不會與你們交叉。”

七弦皺了皺眉:“什麽?”

“引出鄭居和。”柳明妍嚴肅的看着七弦:“他不知所蹤,我們懷疑很有可能日本人提供了庇護。”

“沒錯了。”七弦點頭:“聽到日軍前來,鄭居和并不引刺殺隊撤退,還堵截小棠和寧寧。他極有可能已經被收買了。”

柳明妍卻微微嘆了口氣:“我……有一個荒唐的想法。你說……當時四爺和樸叔……會不會跟他有關……”

是夜,巷子深處燈火明滅。宋居亦躺在床上,直直望着頭頂發呆。

或許是認床,剛剛從平城回到滬上,翻來覆去沒有絲毫的睡意。

但同時,他又覺得,大概是對這個城市懷有恐懼。一閉上眼,就能看到暗夜中蔡居誠舉起的槍,和他深邃的眼睛。

槍聲久久在耳邊回響,本已經愈合的傷口又開始有了一絲癢,一絲痛。

宋居亦翻身下床,夜裏只披着單衣,還是有些冷。他鬼使神差搬出了電報機。

四周寂靜無聲,他帶上了耳機,安靜的捕捉着一瞬間的信號。

或許是心有靈犀,當然,在這時,有些刻意而為也會變成心有靈犀。

他突然收到了一條清晰的電文。

——是你回來了?

宋居亦的手指一抖。他匆匆忙忙關掉了電報機,躺上床去合上了眼。

密碼本,是他跟大師兄在軍校時,自己定的一套,除了他們兩個,不會再有別人清楚。

這句話……是他發來的。

情報組當晚還亮着燈,房門被突然敲響,方瑩吓了一跳。

她推開門,見是蔡居誠,被燈光照着眯着眼:“方組長還不睡?”

“打擾蔡處休息了?”方瑩冷笑:“我自然是忙着調查可疑分子,不像蔡處高枕無憂。”

蔡居誠瞥了一眼剛剛出院的秦可情,一個勁的打哈欠還坐在電報機前記錄着,看她們的确是在忙碌。

“方組長請便。不要太過勞累了。”

“不勞累。”方瑩一副下逐客令的樣子:“如果有消息,我會給您打報告的。”

等到方瑩關了門,秦可情摘下耳機:“方姐,剛剛又截到了那條奇怪的電報。同樣的頻率,但是沒法破譯。”

“第幾次了?”

“從前天晚上開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出來。到現在是五十三條。”

“能确定位置嗎?”

秦可情搖頭:“每次地點都不一樣。”

“有查到接收點嗎?”

“也沒有。”秦可情筆端敲着鼻梁皺眉。

方瑩揉着太陽穴,對這條奇怪的電碼産生了濃厚的懷疑:“繼續跟蹤。”

“是。”秦可情帶上耳機,扭轉頻率。

宋居亦一覺渾渾噩噩,次日醒時已經是午後了。他看到冰箱裏還有邱居新早準備好的飯菜,底層還有兩瓶子酒。以前在軍校,酒量最好的一是宋居亦,二是蕭居棠,老四老五喝酒能把三個師兄都放倒。大岳城中的通訊員聞道才對外身份是酒館老板,庫裏的桃花釀遠近聞名,都耐不住這倆人隔三差五來造。宋居亦還記得有一次迷迷糊糊的醉意闌珊,大師兄一路找來,直接把他攔腰扛起回了宿舍,好歹照顧了一晚上,才沒給捅什麽簍子。

宋居亦啓開瓶子,微微苦笑。這大約也是桃花酒,但是味道差太多了,三哥不鑽研這個自然不清楚差距。不過窩在這深深小巷中,有酒喝已經難得,不能貪杯,含一口桃花味,就很好。

簡單吃過飯,宋居亦又搬出電報機,收到雀屏的消息讓他好好隐蔽,其餘并沒有多說什麽。宋居亦很是無聊,他更喜歡領着刺殺隊出沒在滬上的每個角落,那種緊張刺激實打實的戰鬥讓他更有成就感,而不是如今縮在小小的屋子裏。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出現,已死之人不能活着。他祈禱在東街菜市場遇到的那個特務處的姑娘沒有認出他。

電報機指示燈忽然又一次閃爍。

宋居亦皺了皺眉,重新戴上耳機。

鉛筆還沒有觸碰到電碼紙,咫尺之遙,停了下來。

宋居亦心中微微波瀾,剎那間驚濤駭浪。

——是你回來了?

“小亦,到時候我們就用這一套密碼,不論是誰都破解不了。”

“跟你說話還需要電碼?直接說給你聽不行麽?”

“如果我們分開了呢?”

“我不跟你分開。就算是出任務,我也會跟老師說要跟你一組。阿和,我們可是搭檔!”

“不只是搭檔。”

這一條消息又一次發了過來。

——是你回來了?

宋居亦心口驟痛。手指輕輕一顫,他呼吸都打亂了。

就發這一條,不會有事的。只是……為了再見見他。

——我回來了,我很想你。

宋居亦手心冒出來冷汗,心中五味陳雜。自己有多久沒有見他了呢?兩年前随三哥被被派遣到平城,又來到滬上帶領刺殺隊,那時阿和留在了老師身邊統籌各個通信員,他們就再也沒見面。後來,他被抓,受刑,臨死的時候,痛到暈過去,神識裏還只有鄭居和一雙眉眼。後來他活過來了,青荷卻帶他又返回了平城查白鴉。回到滬上之前,他收到的消息是刺殺隊全員被殺,那時他……比自己死了還要無望。

可是邱居新告訴他,阿和沒有死。

這條同樣的電碼,不知道在滬上漂浮了多久。

宋居亦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怕的很,就怕這一切是假象,就怕鄭居和真的已經死了。

心中百轉千回,桌上未封口的桃花酒香飄了過來。

“小亦,你喝這麽多不會醉嗎?”

“會啊,不過醉在你面前又怎麽了?”

——煦園左側三號二樓。

宋居亦看着這一串地址,再也坐不住了。

深夜,煦園,左側三號是一家不起眼的民宿,二樓點着燈也極是昏暗。宋居亦壓低了帽檐,無聲的行走着。盡頭的屋子映出一絲光芒。

他走上前去,手指懸在門板上,卻發覺沒有力氣敲響。

近鄉情怯,太想念一個人的時候,是真的不能再允許希望破滅了。

面前這道門卻突然打開了來。他撞入一雙陌生而熟悉的眼眸。

一瞬間,四周或黑或白,都不重要了。一扇門把勾心鬥角槍林彈雨的世界擋在外面,這裏只有不可分離的擁抱與親吻,不可控制的淚水,不可言說的痛苦、安慰、悔恨、失而複得、一分心安。

“你……瘦了……”

宋居亦微微擡頭,從嘴角一路吻上眼角,抿去那淚水。

“阿和,還好我們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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