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被問彼年能說清的不多,因為一切都像偶然。由偶然,導致經年以後的“何以如此”。
湛超臉接球之姿勢奇崛,破了靜脈,血竟浤浤汩汩久不能止。顏家遙拿紙不及,扥下袖子朝他口鼻一堵,雪白上頃刻洇開棗紅。湛超動嘴欲唔囔說白衣服沾血不好洗,被捺得更緊,“別說話。”他就閉嘴。顏家遙又松手,“要說什麽?”似在問,你可還有身前執願未了?球兒還能比熱鬧好看?場上人喲啊着圍簇而來。
湛超沾了血跡抹在嘴角,佯裝已行将就木,嗫嚅:“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人陸續散了。還能貧就說明死不了。
帶去校邊上的民營門診止血。魆黑一間小診室,裏頭養狗,瞅面相許是藏獒譜系下的串子。湛超這人膽大包身——除了怕狗。他屁股将沾板凳,串子就吠,于是僵着臉就往出跑,鼻血滴滴答答畫梅花。顏家遙去追,扥住他衣領就往裏揪,“它不咬你。”
湛超龇牙,“那誰說得準!”
醫生出來才慢悠悠地斥狗:“超超乖!別叫。”串子去了角落。
湛超橫眉怒目,“操?”
顏家遙心說:我得尊重人。于是一忍二忍,未能三忍,“哧”過一聲,終于發了一串咯咯的笑。他一排糯米白的牙,嘴角鮮少飛揚到如此高度,并故意說:“它還是你弟兄。”
湛超往後時而憾悔,即在無心成意又頂真迷上一人時,竟将自己的鼻孔全然暴露于此人眼中。即便它再圓,但試問,誰又會率先去愛你的鼻孔呢?
幾瓦的探照小燈亂晃,鑷子冰涼,湛超驚懼地翕動起鼻翼,醫生只威逼催道:張大!張大!張大你的鼻孔!操啊,湛超哀恸:我這他媽是分娩。繼而閉眼,只将周身氣力凝于鼻尖方寸土地,猛掙之,鼻峰下雙穴登時雄闊而深不見底。醫生趁勢将兩截指粗的膨脹海綿抵入深處,湛超嗷嚎,被拍了肚皮,“老實緩二十分鐘!再流就喊我,給你開片安絡血。”就怕屁股走人。是能多省?順手閉了燈。阒然如良夜,湛超仰着不動。
顏家遙:“不舒服就說。”坐在旁側的小凳上。
湛超記不起曾經是否有鼻血不止的狀況了。他童年記憶裹着工業廢氣集裝成箱,沒有脈絡,更無完貌,只在撈時能憶起其一二。如他家礦山背頁有片森的杉林,杉木非好材,卻高峻,有浮香。他爸辦公室的真皮靠背椅,能轉一十二圈不停。他媽十個指腹上均覆薄繭,打牌搓的,又箍着戒指,摸人會疼。他歲及十三,曾溜去井陉一家頗大的迪廳,點了杯自由古巴,不疑地喝盡,烈得片時醺然。迪廳裏嚣躁,他看燈影作二、作三、四五......心則浮漾于水面,歸宿不明。不知是流血還是呼吸不暢的關系,困倦不久襲來,如彼時的醉意。湛超無力與其揪鬥,沒再覺得不安,只想入睡前再确認他一眼。
側頭就見顏家遙給他蓋衣服。他那件白的。因鼻裏的海綿,湛超只嗅着皂香時近時遠,昏懵間聽他說:“反正周五。”口吻是很輕、很輕的。
如前所述,一切均為偶然,包括将夜的驟雨奇襲。
和冰雹。
皖中十月居然他娘的有冰雹?醫生也不信啊:“乖噻這冰茬!出去就開瓢。我看祁門路要澇。”又說:“你兩個運氣倒板,帶傘了嗎?”俱搖頭。醫生悲嘆:“我也沒有!”
嗐那還說個毛。湛超屁股又落回板凳,揉揉眼皮,“等吧。”等吧。
門楣上密密一挂珠簾,顏家遙似乎在急,“這要多久能停?”
醫生聳眉,“那哪有準?”串子又吠,他踢它狗肚子:“超超餓啦?啊?”
湛超皺眉,“醫生,你能不能不給狗起這麽,像人的名兒?”
醫生笑微微,“跟你名字撞車啦?”
湛超去看顏家遙,果不其然見他在笑,就又什麽不爽也沒有了。
雨蒼泱泱,水潽溢上路牙,沿街鋪面檐下疏疏密密站了人。狂風随雨而來,敲瓦捶棚,吹冷了霓虹。請醫生別摳,開了燈,顏家遙從書包裏掏作業出來寫。只一只小凳子,趴牆醜,蹲着累,他就左腿翹右,膝蓋支出平面,用以落筆。褲子是很淺的牛仔藍,因不長而露了一截兒左踝。踝也瘦,并且白,白得青。
他寫題時目光以冷峻形容并不為過,甚至呈露有肅殺之氣,似要窺破紙上一切字句的用意,而以剿滅的心态了結大小每一題。放以前,湛超要覺得這種人都是學瘋子。此刻則隐隐心疼。你這樣累嗎?心疼之餘又要去看他的踝。也去看臉。燈居斜旁,縷縷陰影比誰的速寫都畫得細。
湛超沒那覺悟寫作業,他坐着看本閑雜小說,有一搭沒一搭的。作者叫朱文,書名兒寫得淺白近鄙陋,叫《我愛美元》,內容因“無恥”而不配入湛春成的書櫃,只被随手擱在五鬥櫥頂上。但它被翻閱的痕跡卻是最重的。湛超偷摸揀來消遣,竟斷斷續續看進了。書裏寫金錢與性,湛超不全然懂,卻也不覺得他作僞。就像這個叫朱文的脫了褲子,啪一拍他老二說,喏,不大不小,就這回事。湛超甚至些微體諒了他爸的狡僞,也不以為恥與榮地,認真端詳了自己的性。
可別做個小二流子!奶奶從小教育過。好,湛超就不想女人。他旁逸斜出地改去揣摩同性,不徹底但也真切具體——并且認為,這是我本心,沒什麽好罪該萬死的。
顏家遙撂下左腿,合上筆帽,“拿下來吧。”雹子不掉了,雨勢也趨小。
“啊?”
“鼻子裏的那個,都快兩個小時了。”看了眼表,“快七點了。”
湛超乖乖去拔,随即嚎:“——嘶!”哦我鼻毛我鼻毛。
“我弄。”
誰又會率先去愛一個被自己拔過鼻孔裏海綿的人呢?!彼時湛超只覺得皂香真是個危險的東西。它時來,時去。他那兒有近似微弱電流的東西凝聚,又漫竄向身體各地。
不再流了。“是不是撐大了?”湛超捏了捏鼻翼。
“鼻根還腫。”顏家遙扔了血海綿,哄人似地:“但鼻子沒歪,鼻梁也還高,你運氣不錯。”逾刻,雨也徹底停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好似明個起來就得披小襖。水一窪一窪,鞋底子濕透,風也不停,掃過一街白楊發頂,樹抖啊抖。兩人回校車棚拿了自行車,蹚回家,只一截兒銅陵路是順的。天野烏青,街邊亮,依然是三小蒼蠅館,吃膩的那些,朝鮮面、燴餅、炸串兒、小土菜,老板腆個肚盆兒招呼,吃點什麽?餃子面條蓋飯小炒都有。一小段兒饒舌,硬給他問餓了。湛超按車閘,笑笑說,要不,我請你吃了晚飯再回家吧?他就是故意的。顏家遙果真搖頭,“我請你吧,上次說的。但我要先給家裏打個電話。”
“你家還有人等?”你爸媽不在嗎?你住哪兒?幾口人?離我家遠嗎?
“嗯。”對過就有電話亭,“我妹妹一個人在家,我讓她別等我吃飯。”
“你還有妹妹?”像你嗎?多大了?跟你一樣安靜嗎?
隔着一窪,顏家遙踮着腳蹚去,“怎麽?交過罰款的。”
顏家遙用張電信IC卡,正面兒印着雅魯藏布江。亭子的橘罩子籠上顏家遙頭頸,檐邊滴答落珠,隔着水窪,跟隔岸似的,湛超盯他袖子上那塊兒已暗淡成棗紅的血漬。他懊惱沒帶自己那部移動電話。當年臨來皖中,他企圖在電信公司分二十四期拿一臺中文BP機,既為彼此聯絡,也為少年虛榮。過後遭他爸一頓海打,可隔天就又被塞了臺時興的愛立信T18,那其實不是父愛,而是彰顯權威。也其實沒那麽多人可以聯系,象征意義遠勝于實際。可倘若我問來他的電話呢?那以後就。
正神游着,想摸煙來抽,顏家遙探身,“湛超。”
“哎。”他隔着水窪朝他笑。
“你稍微過來一下。”
踩着水就去了,“嗯?”
“随便說句話。”顏家遙把聽筒遞他,口吻無奈:“證明你是個男的。”
“啊?”蒙了。
“随便說句什麽。”
湛超失笑,“為什麽啊?”
顏家遙指話筒,罵:“因為她腦子有病。”
聽話筒裏嘹亮一句你才有病!繼而咯咯一陣兒清越的笑音。
顏家遙按回聽筒,問:“信不信了?”那頭不知又說了什麽,他蹙起眉心又失笑。湛超視線竟一刻不能從他臉上挪開。以至于不過腦子,伸手奪了話筒,“我來說。”
他朗聲:“妹妹好。”
那頭樂,“誰是你妹妹啊?!你誰啊你?”調子高低起伏,半大孩子獨有的痞和精怪。
路燈投下一圈明黃。顏家遙提醒:“你兩個別浪費我卡錢。”
湛超就笑,“你哥的同班同學。”
“姓哪個?叫哪個?”
“湛超,天空湛藍的湛,超越的超。你呢?”
“顏家寶。寶貝的寶,小名叫小寶。”
湛超還笑,“挺可愛的。”
“別讓我哥吃辣的,他能哭。”煞有介事的口吻。
湛超噗嗤,“我知道。”
“那我也吃飯啦,我吃餃子。湛哥哥拜拜!”挂了電話。
看湛超扭臉撂回聽筒,顏家遙怔愣,“她、剛跟你說什麽了?”
“說,”湛超拔了IC卡,塞他手心裏,“你猜。”他笑嘿嘿。
04年,湛超在香港新界大埔區,打夜工,住鴿子籠。白天常因無事可做而翻些二手的雜書,且是故作姿态地泡在無水的浴缸裏,抽着煙讀。最常看黃碧雲,不是覺得有趣,而在于她字句頹,不為教育誰,也私密得颠三倒四,讀不明白。煙熏火燎裏偶爾遇見一兩個戳心肝兒的金句,讓人濫情地聯系誰、思念誰。并誤以為自己也可以寫。湛超也動筆寫點什麽遣情,但不成體統,且粗野且字醜,更像日記。其中有這樣一段:
“《蘿達》,操,在寫什麽?我文化水平實在很窪。「但我還是想念你了。請原諒。」這句我懂。但,為什麽要請求原諒啊?我又不懂了。我也不想。是因為我想念他的時候,我一般都是在自/慰嗎?那也沒辦法,我只和他做過愛。他又那麽好。其實我也會去找我和他的源頭,似乎找到,我就能忘了。可源頭居然是一個排球?還是眼淚?”
05年離港,這些紙張被湛超走前一把火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