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彼年五中名不見經傳,唯一支排球校隊屢屢獲獎。校隊有隊訓、小賽,基本安排在每周五放學。多賊?絕不耽誤你上課的功夫。
湛超童年陪他媽看昭和日劇,提排球,想的要麽“晴空霹靂”,要麽“幻影旋風”,以為運動員姑娘都跟小鹿純子似的敏黠飒爽。到88年看漢城奧運,國排對蘇聯,他才明白一彪人馬高峻如牆,個個臂力超群,輕易別招惹。
後來無意聽說,顏家遙竟是校隊一員,司二傳。
湛家房子在廬陽,離五中約半小時自行車程,需過一彎赤闌橋;早年分房,離休幹部偏愛四層樓房,湛春成高瞻遠矚,指明要個背靜的獨幢,帶前庭;他喜做鳥籠,但不伺鳥,架着花鏡曲眼一宿,就為編只藤條的籠門;他在舒城事處級正職,一顆紅心,藏有整櫃馬列毛選,與一匣河北梆子磁帶;閑了也習墨,托人做了廣敞一只酸棗長案。湛超搬來皖中念書,長案順理成章作他書桌,浮頭日漸堆上教輔、紙筆、小玩意兒,硬是平地起群山。湛超在山裏東摸西摸,作業鋪開不着急寫,少時沖陽臺喊:“爺爺?”
“哎。”湛春成正澆樹,是株栀子,開花香四鄰,“問我沒用,你那些題我也不會做。”
“哎不是。”湛超直笑,“是問你,我們家儲物櫃裏原來不是有只舊排球嗎?”
“是呀。那還蘭華牌的呢!當年上海買的。”
“擱哪兒呢?”
“早讓你奶扔啦!說個爛皮球占場子。想玩兒啊?買新的,爺爺給錢。”
隔天周五。五中六月剛渡走一批考生,達線率無奇,唯獨有個智商拔萃學理的,總分近六百六,一枝獨秀,庸中佼佼,錄取去南開。而今他是取了真經的唐三藏,五中颠颠請他回來做講座。安排在上午第四節 課,高一各班抽二十人,其本質上是場寒門貴子的訴苦兼勵志,年紀主任要求務必把小禮堂坐滿。
孫迎春辦事不急,尊奉老子,總讓人以為她是遭大學解聘才下放來高中任教。她提前十分鐘匆匆來,食指一劃,“就一四組去,帶着紙筆,徐靜承組織下紀律。”噠噠又走。幾組歡喜幾組愁。徐靜承上了講臺,腼腼腆腆,“那好,安靜一下,一四組走廊集合。”
湛超屬四組,起身得不情不願。他目光這頭發端,畫弧抛向對角,見顏家遙也拿了紙筆起立,才心裏快樂。二三組有錢越、賀磊,跟湛超玩得轉,彼此既是球友,更是同追羅森《風姿物語》的書友。瞥見他有雞賊笑貌,人皆不爽,賀磊把橡皮切成小粒兒朝他頭上丢,“日!快活死你個不上數學課的!”湛超閃轉騰挪。
錯,他是挺快活,可不單是這個。
走廊上列隊,湛超居尾梢,昂脖子帶踮腳。他眼珠子朝前數,次第是馬尾、方寸、馬尾、平頂、板寸、顏家遙,到他就盯準不動,圍着亂繞,行徑雷同蒼蠅觊觎着塊兒潰熟的蜜瓜。他今天穿白,運動服樣式,什麽牌子?好襯人,袖子長了,四根半截的指頭冒頭。還拎着鋼杯呢,是能多渴?聽講座還帶。喲扭頭了操!喲沒看見我。吓毀了操。
魯猴子拿筆輕戳他後脊背,“超哥,你這、瞟誰呢?”略去了“擠眉弄眼”。
湛超視線游移去對過白樓,“沒誰。看風景。”
魯猴子心哂:就,就這爛樹破樓?
全班晚到,依次衆目睽睽進門。主任黑了面孔,“坐一二排,加快速度!”話筒噴嘯音,座下嘩笑。位子實則随機,純粹按關系好賴來。“哎去哪兒?”魯猴子一揪朝前竄的湛超,“我往前坐,聽得清楚。”他揮開他趨前。這吹得什麽小南風?魯猴子微詫:“你不是來睡覺的啊?!”湛超聳眉:“廢話,南開诶,周總理母校。”
魯猴子又哂:秦始皇母校你也未必在乎呀!
湛超挨顏家遙落座。板凳吱呀,他聞見極輕一絲皂香。他想寒暄,苦于欠酬酢類實踐,張口無話,一捋寸頭,只憋出句皺癟癟的:“嗨。”委實屬搭讪之下三路。
顏家遙看他,遞筆,問:“沒帶?”
湛超轉手裏的派克,“誰說的?喏。”
又遞紙,“沒帶紙?”
“也有。”在口袋裏。湛超笑,“哎誰會真拿紙記啊?”
再無交談。小禮堂飄窗總閉着,窗外季秋,晃有樹影。湛超手杵下巴颌,身體微傾向左,皂香複又來,萦繞心臆,随後漫竄。他時危坐時斜倚,像怎麽都不順意。
講座搞得蠻隆重,論資排輩,前排四個塔尖兒領導,自個一副憂國的愁容。主任嘚啵嘚,約抛磚十分鐘,才引出“玉”。
這人姓葛,單字宇,高眉棱下是副玳瑁色的厚片鏡,湛超覺着他像爺爺書櫃裏,那個“貌奇古”的廢名。穿衣像他盡力了,不多合體,能維持這場講座的體面即可。學生定規鼓掌,聲如潮,他報以謙謝之微笑,展開稿紙,朗聲而不徐不疾。真尊重他的其實不多,多鄙夷不屑——上南開你也未必就成人上人。
據葛宇自己描述,他身世曲折卻不離奇,父親早亡,貧家病母,累累負債,所歷坎坷非片字只言可盡述。及至高一,又借住親戚家,寄人檐下仰人鼻息,所遭白眼也非常人所能及。種種,種種,稿紙嘩嘩翻過去兩頁。也不知稿子給誰潤過筆,他行文不假修辭,少疾呼與控訴,白卻深,輔以他恰切的語速,聽着誠摯、适耳。座下漸漸真肅靜下來。
他又轉談三年奮鬥,也不稀奇,即苦讀且無限持續。詳說到有次鬧病,痛處居右腹,必定闌尾炎,不想看,熬到汗糊了眼睛看不清字跡,寫給親戚一張白條,才拿錢去了醫院。又因急着出院,手術創口幾次漉水,瘢痕現如一截兒風幹蚯蚓。少間,安靜中又有唏噓聲。
翻至最後一頁,他脊背挺得極直,說:
“成功從來都是偶然,你不必去仇恨聰明人的從容。我無意将摔打後的經驗傳遞給任何人,不否認,我自卑孤僻,也不否認,我仍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同樣我更不認為自己已成功,未來四年本科,六年研博,我也有可能夭折在半途,但如你們所見,我不欠缺折磨自己的勇氣。比起榮耀,我更需財富;于是比起你敬畏我,我更願你遠離我。”
話到這裏,已經很他媽的混賬了。
“代價我已付過,我不必感戴或頂禮任何人。我只愧對我的母親,她也愧對我。”
領導接耳,底下嘈嘈。
他又說:“我的故事如此普通,聽完了,那就回去,你還要繼續讀書。我已将三年的筆記裝訂成冊,有意購買者,請會後私聊。無意了解我,那麽恭喜,你日後輕易不會落入三流文人的圈套。今天禮堂的每一位同學老師,此刻我感恩你們的到來,”他擡頭,仍是謙謝笑容,“也請原諒我,以後我不會記得你們。畢竟郭小川說,在無限的時間的河流裏,人生僅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最後,按規矩此致敬禮。”深鞠了一躬。
嘩然後,禮堂一時掌聲雷動,甚至哨音疊起。顯然也有人不敢附和。
湛超恨不能上去給他獻花兒。心裏京罵:丫這小子帥絕了我連環操!又想,你也這麽覺得嗎?我要看你。于是偏頭。看清卻心底轟然。
——顏家遙直僵僵坐着,近右眼下睑處,凝有一滴淚欲墜。他目光有顧盼趨勢,像他也不明白這淚的由來,正為此失措。他很在意別人怎麽看他。還好只有湛超在看他。
99年秋婁烨的《頤和園》是胚胎;湛超瞬息間憐他又焦郁,一時恨不能擁抱他,印上吻。禮堂掌聲漸熄。湛超後腦一塊皮膚熱脹并突突,他湊近朝他猛吹一口氣。顏家遙驚怔後閉眼,淚就滴落了。
他指腹揩去他面頰的水痕,問,“蟲子飛走了麽?”顏家遙将濡濕的脆弱目光實實、準準,抛向湛超。
餘虹也未能在日記中寫:“有一種東西,它會在某個夏天的夜晚像風一樣突然襲來,讓你猝不及防,無法安寧,與你形影相随,揮之不去,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只能稱它為愛情。”索性并不是夏天,它還不易燃,只令湛超欣喜。
日暮下學,湛超拒絕了賀磊,沉痛道:“你們打吧,我後補。”
錢越值日,搦根掃帚追他,“你他媽恨不能跟球過,後補個屁你後補,說!是不是約小姑娘溜冰去?!是不是上回壽春的那個?!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魯猴子笑岔氣,捂着肉肚盆兒直嗷嗷。
湛超抱頭鼠竄,“是你的二姨奶。”
他溜去看排球隊小訓。隔月說有友誼賽。真賽起來誰友誼?
誰也沒有買通過太陽,它照耀誰都不遺餘力,像說,曬死你丫的。可湛超唯獨覺着他是鍍了金。排球場外緣植樹,湛超在兩株泡桐間踱步,葉影鋪蓋一身,他意在佯裝說,我路過。他看他曲腿起跳,他邁步墊球,他舉臂攔網,他踉跄。別摔了!再踱再看,他額際濕了汗,他兩腋有水漬,他腕處通紅一片。不疼嗎?湛超是瘋了。他趍步靠近,離了葉影,離了泡桐,越了白線,近了紛亂湊促的腳步。誰心善,呼喊道,哎危險!躲遠點!湛超執意以昂然筆直之姿穿越球場。他心裏竟祈禱:你砸我一下,疼了我也不怪你。神則說:喲這大傻子。恩準。
對過有球飛來,顏家遙觸後脫手,又憑它瞄準向後。聽砰。有人喊,壞了砸人了操。再扭頭就見湛超坐地,有一注細細血流從他人中蜿蜒而下,“湛超!”拔腿奔去。
他喊我名字也好聽。湛超呈大字仰躺。身下土地微熱,他一揩鼻血,望準十月的這片天。他想,等他來了,我就故意問,砸人請不請吃飯?你上次自己說要請的。